第二十章 裂痕（一）
這一夜，穆熠睡的很沉，不知是知道鑒定結(jié)果的原因還是身體太過疲累的緣故，他連夢也沒做一個，直睡到了大天亮，朦朧中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關(guān)掉了鬧鐘。被賀阿姨叫醒的時候，他從床上蹦了起來，茫然的看了看四周，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透過窗簾在書桌上映出一片朦朧的光影，他竟然睡到了這個時候！穆熠急忙下床穿鞋，打開門看了賀阿姨一眼，揉了揉眼睛，迷蒙的模樣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醒啦？快下來吃飯啦。”賀阿姨笑瞇瞇的說道，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阿姨，幾點了？”
“都九點多啦?！辟R阿姨說道，“快洗個臉下來吃飯?！闭f完，她轉(zhuǎn)身朝樓下走去，又被穆熠叫住了：“阿姨！我爸媽呢？晏生起來了沒有？”
“你爸媽早就起來啦，這會兒出去散步去了，晏生我沒看到她，可能是還在睡覺?！辟R阿姨笑道，下了樓。
穆熠扭頭看了一眼林晏生的房間，他打了個哈欠，回到臥室里，簡單洗漱了一下，換了身衣服。走到林晏生門前的時候，他略微停頓了一下，才抬手敲門，但敲了好久都沒人應(yīng)。他忽然覺得眼前的情景有些熟悉，急忙推開門，看見屋子里空空蕩蕩的，根本沒有人影。他匆匆在屋子里找了一圈，衛(wèi)生間也沒人，擺在角落里的行李箱也不見了。“她又走了！”穆熠心想，卻奇怪的沒有產(chǎn)生驚訝的感覺，他忽然覺得有些疲憊，似乎這個結(jié)果在他心里早就被料到了似的。他拖著腳步走出門，對著欄桿發(fā)了會兒呆，才緩緩地朝樓下走去。
“誒？晏生呢？”賀阿姨正把熱好了的牛奶端出來，抬頭看見穆熠呆呆地從樓梯上下來，不禁問道。
“走了?！蹦蚂谡f道，語氣悶悶的。
“走了？”賀阿姨驚訝的問道，“去哪兒啦？回家了？那趕緊找回來呀，她一個人在外面出什么事了可咋辦呀？”
“算了?！蹦蚂趪@了口氣，在桌邊坐了下來，他的神情灰蒙蒙的，籠罩著一股頹廢的灰塵，“先吃飯吧。”
賀阿姨見他這個樣子，也不敢多說什么。這幾天家里發(fā)生了這件事，連帶著穆昱愷夫妻的情緒都有些低沉。常日里熱熱鬧鬧的家里變得沉悶無比，賀阿姨也不怎么常笑了。她跟著穆熠嘆了口氣，說道：“吃飯吧，看你這兩天都累瘦了，臉色差成這樣。”
穆熠忽然感到一陣心酸，他抬頭看了賀阿姨一眼，心里的失落更甚了。他身邊的人都在關(guān)心他，都體會到了他的感受，除了她。他低下頭，幾乎把臉埋進了飯碗里面，沒人看到他眼里閃爍的淚光，眼角快要溢出來的淚珠。
“傻孩子。”賀阿姨望著他，心里也有些動情。她算是看著穆熠長大的，除了穆昱愷跟喻琴泠，再也沒人比她更了解這個孩子的性格了。他單純、熱情，認定了什么事就會付出一切，可是付出似乎從來不跟回報成正比。此時看著他難受的樣子，她心里也覺得很難受，扭過頭偷偷抹了一把眼淚，朝廚房疾步走去。
雖然覺得累，但穆熠還是趕去了公司一趟，處理了一些等待他處理的公務(wù)。其實這些穆昱愷可以去做，他勸兒子集中精力去處理林晏生的事情，但穆熠不肯。對于父親的勸說，他沒回應(yīng)，倔強的抿著嘴角，只是做著手頭上的事情。對于他來說，這也算是一種休息，他可以短暫的不用想起那些煩心的事情，這讓他感到有些許的放松。
可是處理完事情之后，林晏生的身影又浮上了他的心頭，他的心瞬間變得沉重起來，仿佛一塊大石頭壓在上面。穆熠靠著椅背坐著，望著眼前的電腦桌面，桌面上是林晏生的照片。那時候她還在上高中，長長的頭發(fā)綁成馬尾，衣著清爽干練，上面老是沾著一滴兩滴的顏料，那是畫畫時候不小心沾染上去的。穆熠望著她出神，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門外突然傳來了敲門聲，秘書小姑娘推開門探進來半個頭，輕聲問道：“穆總，你是回家吃飯還是在公司吃？”
穆熠回過神來，他坐直了身體，說道：“回家吃。”
“好，那我就不點你的那份了?！泵貢」媚镎f道，她看到穆熠的臉色很不對，便沒再多說什么，縮回頭把門關(guān)了起來。穆熠假裝收拾著桌上的東西，聽到門關(guān)起來的聲音之后，他的動作停滯了下來，愣了兩秒，拿過桌上的手機，撥通了林晏生的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掛斷了。穆熠把手機扔到桌面上，神情有些暴躁。他站了起來，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家。開車開到一半的時候，他懊惱的拍了一下方向盤，轉(zhuǎn)了方向，朝林晏生家里開去。他覺得很累，可是不得不打起精神，這件事情還沒處理完，他不能讓自己先亂了套。到林晏生家門前的時候，他看到被塞在門把手里的傳單都被拿掉了，心里不禁感到一陣凄涼，抬手敲響了門。
敲了好一會兒，林晏生才來開門。她的神情冷冷的，在看到穆熠的時候，有一瞬間恍了神，但馬上就恢復(fù)了過來。她垂下目光不看他，問道：“你來干什么？”
“我不是讓你在我家里待著嗎？你怎么又回來了？”穆熠壓抑住心里的急躁，盡量放緩聲音說道。
林晏生呼了口氣，說道：“我想回來，在家里待著我心里會舒服點?！?p> 穆熠望著她，目光里有著說不清的情緒，他隔了好半天，才問道：“在我家里待著，你感覺到悶嗎？”
林晏生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有些不對，心里一動，些許愧疚生了出來。她咬了咬嘴唇，說道：“不是的?！彼孟褚忉?，但話到了唇邊又收了回去，嘆了口氣，說道，“你進來吧。”
穆熠跟著她的腳步走了進去?？蛷d里顯得有些凌亂，餐桌上擺著一碗面，面早已經(jīng)坨了，看上去讓人一點胃口都沒有。穆熠望著眼前的場景，心中又是無奈又是心疼，他回頭看著她，問道：“你在這里也沒人照顧你，在家里有賀阿姨做飯，為什么非得要回來這里呢？”
林晏生在桌邊坐了下來，望著他，卻緊抿著嘴不說話。
“聽話，跟我回去?！蹦蚂谡f道。
“不了。”林晏生說道，“我想在我家里住著?！?p> “為什么？”穆熠不明白，“你在我家受什么委屈了嗎？是賀阿姨照顧你沒照顧得好還是我爸媽為難你了？”
“沒有?！绷株躺f道，她挺直著腰背，面目有些嚴肅。
“那你倒是說為什么??？”穆熠走到她跟前半蹲了下來，他把手放在林晏生的手上，抬頭望著她，“還是你生我氣了？”
林晏生推開他的手，她皺起了眉頭，說道：“你不要這樣?！?p> 穆熠愣了愣，他疑惑地看著她，站了起來，問道：“什么不要這樣？”
林晏生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說道：“我們回不去從前了，穆熠，你懂嗎？”
穆熠當(dāng)然懂，但是他不想懂，所以一直假裝自己不懂的樣子，現(xiàn)在也是這樣。他說道：“我不懂，只要我還愛你，你還愛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林晏生失望的看著他，她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說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穆熠——”她再次嘆了口氣，“有時候感情不能掌控一切?！?p> “你想說什么？”穆熠望著她，心里泛出苦澀，他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不好的東西。
“你問我為什么不在你家住著?！绷株躺f道，說出這些心里話對她來說很艱難，她不想以此來傷害穆熠，但她不得不這樣，“在你家里住著我壓力很大，我承受不起你們對我的憐憫。我身上發(fā)生了不好的事情，但這不是我受到你們同情的理由?，F(xiàn)在我只想一個人待著，過清靜的生活，這樣我才能忘掉那些東西，忘掉那些不好的記憶。”
“憐憫？同情？”穆熠不可置信的看著她，絕對沒想到她居然是這么看待自己跟父母的，“你為什么會這么想呢？晏生，我對你絕對沒有過憐憫跟同情，我是心疼你，我——”
“我知道?！绷株躺驍嗔怂脑挘难廴t了起來，“我知道你們想對我好，讓我心里好受一點。可是對我來說，那只會讓我覺得負擔(dān)更重，好像我一下子變成了殘疾人生活不能自理了一樣。那對我來說就是同情，就是憐憫！如果這件事情發(fā)生在你身上，你也會有同樣的感受的。”
穆熠定定的看著她，他的心突然之間變成了一片荒漠，讓人覺得荒涼無定。過了好半天，他突然笑了，搖了搖頭，移開了目光。
林晏生望著他，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自己說的話。
穆熠嘆了口氣，望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壓低了聲音，喃喃說道：“晏生，為什么你要這樣呢？”
林晏生皺起了眉頭，疑惑地看著他，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是什么。
“為什么你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想的這么復(fù)雜呢？”穆熠接著說道，他看向林晏生的目光里滿是失望跟低落，“我一直以為，經(jīng)過我所有的努力，我已經(jīng)成為了你身邊最親近的人，我有資格進到你心里面，有資格成為你愿意陪伴你的人?！彼嘈α艘幌?，“沒想到，原來在你心里，是這么想我的?！?p> 林晏生茫然的看著他，她似懂非懂，拼命地在理解著他的話。
“那你讓我怎么辦呢？”穆熠看著她，“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林晏生攥緊了裙邊，她垂下了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也不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她現(xiàn)在連自己該做些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該讓穆熠做些什么了。
看著林晏生的模樣，穆熠感到更加疲累了。他搖了搖頭，說道：“算了，你想怎樣就怎樣吧，我不逼迫你了?！?p> 林晏生依舊垂著頭，沒作出什么回應(yīng)。
穆熠望著桌上的那碗面，嘆了口氣，說道：“不要吃那面了，冷的面吃了不消化。我回去讓賀阿姨做點飯，然后給你帶過來吧。”說著，他轉(zhuǎn)身要走。
“不用了。”林晏生忽然說道，她不想這樣，這讓她覺得穆熠好像成為了自己的一個傭人，“我湊合吃點就行了?！?p> 穆熠停在原地，他沒有回頭，過了兩秒，他問道：“彭仗的事情你想好要怎么辦了嗎？”
聽到這個名字，林晏生的拳頭頓時攥的更緊了。關(guān)于這件事情，她想了一晚上，也很猶豫不決。在她的心里，肯定是想讓他受到懲罰的，但是他對自己的威脅歷歷在目，她害怕那樣的后果，這種害怕比她希望他受到懲罰的沖動更為強烈些。在穆熠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她的心里還在糾結(jié)著，不想輕易做出回答。
穆熠等了半天沒等到她的回答，他不由得轉(zhuǎn)身看了她一眼，見林晏生的拳頭攥的緊緊的，身體繃的好像一個石雕。穆熠的心軟了下來，緩緩說道：“沒什么好害怕的。他威脅了你，那只會加重他的罪責(zé)，你不要因為這個而猶豫。”
“你不知道?！绷株躺f道，為難的扭過了頭。
“你要是怕他把照片發(fā)出去，你不用擔(dān)心，我不會因為這個離開你的?！蹦蚂谡f道，有些急切的表達著自己的心意，“你不能讓他拿這個來威脅你，你要堅強一點。”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呢？”林晏生說道，她站了起來，呼吸有些急促。
“我當(dāng)然知道，我心里并不比你心里好受。”穆熠說道。
“好了，我不想說這個問題?！绷株躺D(zhuǎn)過身不再看他，她覺得煩躁極了。
“難道你就這么拖著嗎？”穆熠說道，“警察那邊已經(jīng)調(diào)查的差不多了，可以起訴審理了，這種事情拖得越久越不好?！?p> 林晏生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她回憶起自己剛看到那張照片時候的心情，一股恐懼頓時攫住了她的心臟，她用力的搖了搖頭，咬牙說道：“算了算了，就算了吧。”
“你到底害怕什么？”穆熠上前一步，他抓住她的手，想把她扭過來，“我一直都在你身邊，我爸媽也在，我們還去拜托了鄭叔，讓他來幫我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我們不會失敗的?！?p> 林晏生掙脫開他的手，她朝后退了兩步，脆弱的看著他，喃喃說道：“算了，我不告了，就這樣吧?！彼桓蚁胂蟾改钢肋@件事情時候的樣子，她不想讓他們知道，然而如果去法院起訴，他們總會發(fā)現(xiàn)的。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怎么現(xiàn)在這么瞻前顧后了?！蹦蚂谟行┦目粗谒哪X海里，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堅強無比，表露出跟林晏桓一樣的冷漠，冷靜的處理所有事情，把那罪魁禍首打入牢里。
林晏生望了他一眼，又扭過了頭去，喃喃說道：“你走吧。”
“是不是彭仗又威脅你了？”穆熠問道，他試圖為林晏生此時的軟弱找到一個理由和借口。
“不是?！?p> “那為什么？難道你就這么放棄了，讓他逍遙法外？”穆熠急切的說道，“他有可能還會禍害下一個女孩子！”
林晏生猛地抬起頭來，她看著他，目光里充斥著說不清的成分，好半天，她露出一抹嘲諷的笑，說道：“如果有人也能體會到我這種感覺，那也未為不可?！?p> 穆熠不可置信的看著她，他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話從林晏生的嘴里說出來之后，她馬上就后悔了。她一邊斥責(zé)著自己心里怎么會有這種想法，一邊偷偷看著穆熠的臉色。見穆熠呆呆的，一句話都不說，她心里越發(fā)的混亂了。
“他不是說要私下調(diào)解嗎？”沉默了幾秒鐘，她說道，“那就私下調(diào)解吧。”
穆熠還未回過神來，對于她的話只是嗯了一聲。
“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靜?！绷株躺D(zhuǎn)過身，她不想看到他那副模樣，好像見到鬼了一樣。
穆熠看著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這個背影好陌生，完全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林晏生。聽到這句話，他垂下了目光，望著地板，腦子里一片混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愣愣的轉(zhuǎn)過身，朝門口走去。開門時，他低聲說道：“我讓賀阿姨做些飯送過來?！比缓罂觳匠隽碎T。門砰的一聲被關(guān)上之后，林晏生的心也跟著抖了一下，她癱倒在椅子上，哀哀的望著眼前的那碗面，那碗面就跟她此時的心情一樣，冷冷的，好像一座被霧蒙住的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