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七日晚八點。
安全通道一片漆黑，只有丁點猩紅在空中虛浮。
楊桐是赤著腳爬上四十五層的，她脫下平時在公司里穿著的高跟鞋，提在手中，以至于等她靠近明宸時，安全通道里的感應(yīng)燈甚至沒有亮起。
明宸被她從背后無聲走近嚇了一跳，還未燃盡的香煙被他隨手扔在地上，碾了幾腳。
“怎么，從三十七樓爬上來的？”明宸的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腳背上，心里冷笑一聲。他早就看透楊桐這點小心思，這個女人平時在公司里就和他保持距離，現(xiàn)在連前后腳走進安全通道都不愿意。
楊桐看了眼地上的碎煙渣子，開口說道：“四十五層有監(jiān)控?！?p> “我們又不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你怕什么？”明宸用手掐住楊桐的下巴，撲面而來一陣咖啡與香煙混雜交合的味道，熏得楊桐反胃，見她一副硬撐的樣子，明宸的手漸漸往下移，撥弄她那雙桃兒似的渾圓。
楊桐一把甩開他的手，人往后退，撞到鐵藝欄桿上，面無表情：“你找我什么事？我不能離開太久。”
明宸：“賽貍島的招商計劃書發(fā)給我，還有那檔子綜藝，留一個位置給Kino，再給她爭取點代言?！?p> 楊桐終于正眼看他：“你當我是誰？我辦不了，你找別人吧?！?p> “那女人不是很信任你嗎，你在她耳邊吹吹風(fēng)不就行了？”明宸有些不耐煩，逼近楊桐，將她壓在扶欄上，“你要是這點事情都做不了，我就讓姚先禮把你踢下來，換個更聽話的上去?！?p> “我不是沒有給你留位置，誰知道溫墨禮又塞了一個姓倪的網(wǎng)紅進來，現(xiàn)在投資商已經(jīng)很不滿了，真的換不了人，”楊桐攥緊手指，壓著聲音解釋，“Kino是什么咖位，你自己心里清楚?！?p> 明宸咬了咬牙，“他溫墨禮算個什么玩意兒，溫山當狗一樣養(yǎng)的東西，真以為自己有本事？還不是被溫墨嶼拿捏??？”
楊桐只知道明宸平時和溫墨嶼玩得比較開，反而看不慣溫墨禮。她不了解溫墨禮和溫墨嶼兩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也沒把明宸的話放在心上，索性推了推他，“我要走了?！?p> 見楊桐著急離開，明宸的怒火從溫墨禮又重新轉(zhuǎn)移回她身上，一把抓住她的手，在掙扎中留下幾道抓痕，兩人渾然不覺，“怎么，有了新主人就急著上趕著去舔？我告訴你，那個臭女表子在這個位置上待不了多久，她就是個工具人，專門給人擋槍的。我警告你少花點心思在她身上！”
“你說夠了嗎？”楊桐沒壓住聲量，低低回蕩在冗長的通道中，無意中掩住旁邊綠色垃圾桶內(nèi)傳來的一些異聲，“明宸，你說她是個工具人，你又是個什么東西，現(xiàn)在就算你想當個攪屎棍，都沒人愿意拿著你往馬桶里扣！還以為自己是個香的……”
“賤人！”明宸往楊桐臉上扇了一巴掌，憑借成年男人的力量優(yōu)勢，幾乎把她半個身子都甩了出去。
楊桐的話戛然而止，她捂著臉，感受臉側(cè)傳來一陣火辣辣的觸感。
打完之后，他看也不看她，單純將她看做泄憤的物件。這樣的虐打不是偶然，在為了報復(fù)而屈辱獻身的那些年里，她把自己的靈魂和尊嚴也獻給了魔鬼。
自從楊桐來到溫澄身邊后，她總算過了一段正常人的日子，憧憬著自己還有離開煉獄的日子。
這一巴掌卻狠狠將她從短暫的平和假象中抽離出來，只要還有明宸在，她就一天也無法避開他的陰影。
她扶著墻，沉默地看著站在樓梯邊緣的男人，原本帶著怒火的眼睛平靜下來。
夜實在太黑了，感應(yīng)燈亮起后又迅速暗下。短暫的時間里，楊桐想起很多瞬間，最后，她想起姐姐楊榛。
在楊榛被明宸毀掉的那一晚，他是不是也像今天這樣給了楊榛一擊，徹底打碎她生活的希望?；蛘哒f，他給楊榛的，是更加難以忍受的凌虐和折辱。
楊桐最后一絲的理智被摧毀，男人背對著她，身前是一條長得看不見盡頭的下行樓梯，宛若黑暗的囚籠，綠色的瑩牌暗暗發(fā)著光，似乎是索命無常提在手中的一道的青色火焰。
幾乎就在眨眼之間，楊桐卯足了力氣，她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還帶著半截法式美甲，暴起青筋，將男人推了下去。
直到男人滾落的聲音停止，她才微微啟唇，像是一場歷經(jīng)暴烈的演奏曲徐徐奏響尾聲——
“你去死吧?！?p> 安全通道的白熾燈熄滅，世界重新安靜，只剩下楊桐的粗喘聲。
當成年人的理智重新占據(jù)主導(dǎo)，她才意識到她剛剛做了什么。
楊桐看著遠處的一團黑影，磕磕絆絆打通林子祥的電話，掩著顫抖的嘴，聲音從指縫中泄出，卻還是冷靜的：“子祥哥……我、我剛剛殺了明宸……”
電話的另一端似乎還沒能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楊桐卻聽見身后傳來一陣毛骨悚然的窸窣聲。
她有所察覺地回過頭，卻對上一雙陌生男人的眼——細窄的雙眼瞇成一條縫，正盯著她。
手機落地，正砸在那人的腳下，屏幕亮起的熒光照在男人的下巴上，煞白得讓楊桐失了聲。
他跨過手機，慢慢地朝她走來。
楊桐失力，跌坐在地上，她一點點往后挪動，掙扎地搖著頭，手心的汗在光潔的地板上層出一道滑膩的水痕。
——
邱大偉是在下午時混進溫建大廈的，他在附近蹲點了好幾天，終于等到李承山來鬧事。
他一直想弄明白，害死他父親的人到底是誰。他看著李承山被保安趕出去，口里還喊著“我弟弟李連山是明宸的替罪羊”、“明宸才是害死那些民工的兇手”諸如此類的話語。
邱大偉追上李承山，向他介紹自己是去世工人邱國義的兒子。
李承山掃了眼擋在面前的男人，嫌棄他窮酸模樣，冷笑一聲，揮了揮手，“滾一邊去，老子可沒有錢，要訛錢找明宸去，他就在四十三樓辦公室，你有本事就自己上去找他。”
邱大偉唇角微動，盯著李承山離開的背影，卻沒說出一句話來。
這一刻，他已然明白，李承山不過是想借弟弟李連山的名頭向明宸勒索錢財罷了，根本不是為了那些死去的民工申冤。
天無絕人之路，半年前，邱大偉曾經(jīng)給溫建大廈的食堂送過食材，知道后門小巷一條通往四樓食堂的路。
他熟門熟路地進了大廈內(nèi)部，還遇到上次不講武德拼命壓價的食堂經(jīng)理。他假意給了食堂經(jīng)理一個低價，正坐在食堂里等反饋，思考自己沒有員工卡怎么混上四十三樓，卻聽到旁邊幾個食堂大叔和保潔大媽聚成團，討論一些有的沒的。
“安山項目那死掉的幾個民工，每個人賠了七八十萬嘞，打一輩子工都賺不到這么多錢……”
“還是新上任的這個女領(lǐng)導(dǎo)有良心咯，知道一條人命很值錢的，不像上一個姓明的，摳摳搜搜每個人只賠一點安慰金，連喪葬費都不夠的?！?p> “你哪里曉得那么多的？”
“就聽平時那些員工一邊吃飯一邊講的嘛?！?p> “那個明總不是給新來的搞下去了嘛，我想還是這個女人有手段的嘛，輕輕松松就憑借這一次事故上了位嚯?！?p> “嘖嘖嘖，你講話不要太難聽好嘛?！?p> 邱大偉擦了把嘴，垂著頭冷哼一聲，活生生的人命，被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在別人看來無足輕重，可在逝者至親心中，每一次被提起，都像是被人剜了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傷痕。
他拿走保潔大媽放在一旁的制服外套，款式是寬松的，穿在他身上也不顯奇怪，外兜里的員工卡被他順手收在手里。只不過他人高馬大，卻偽裝成一個保潔工人，剛走出洗手間，就引來一陣矚目。
邱大偉很幸運，剛出四十三樓的電梯，他便注意到一個女助手拿著幾份文件，走到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面前，說這些都是需要明總過目的資料。
這位看著像是秘書的男人翻閱完畢，朝著最里面的辦公室走去，很是恭敬地敲門。門剛打開，一個水晶煙灰缸便砸了出來，碎裂一地，險些直接讓秘書血濺當場。
這一切都落在邱大偉眼里，他借口去收拾滿地殘骸，暗中掃了一眼辦公室里的男人。
“明總，這些都是您名下的業(yè)務(wù)資金單，等款項給財務(wù)部審核完后，清完賬，這些業(yè)務(wù)就要徹底移交給溫澄總了。”盡管差點命隕，秘書還是依舊鎮(zhèn)定，把文件放在臺面上，拔開深藍色的鋼筆蓋子，遞給正在扶額的男人。
男人一手支著額頭，另一只手焦急地在桌面上敲打，“簽？我怎么簽，財務(wù)部還能聽我的嗎？一旦他們審了這些款項往來，就算是頭豬都能發(fā)現(xiàn)資金對不上了！”
門口，邱大偉蹲著收拾好地上的殘渣，默默離開辦公室。
蹲了一下午，明宸沒有一刻離開辦公室。為了避免露餡，邱大偉索性躲進安全通道里的綠色垃圾箱，透過半開的通道門，一直注意著明宸辦公室的動靜。
他想，總能等到明宸落單的時刻，讓他逮到人。
晚上八點剛過，明宸單獨出現(xiàn)在安全通道里，就在邱大偉想從垃圾桶里出來時，一個女人如同鬼魅般無聲地從那幽長的樓梯走來。
……
“他還沒死，”邱大偉看向樓梯底端，他注意到明宸還在蠕動的腹部，似乎像強調(diào)一樣，又重復(fù)對楊桐說道，“他、還、沒、死?！?p> 楊桐驚恐地看向他，顯然，這個男人的突然出現(xiàn)比她親手將明宸推下樓還要更加可怕。
“你不用怕，我躲在垃圾桶里，剛剛才爬出來?！鼻翊髠タ粗兹缢阑业拿婵祝贿吔忉?，一邊伸手把她拉起來。
楊桐想躲開，但沒有足夠的力氣能夠支撐身體，差點重新倒回地上，又被邱大偉托了一把才扶墻站好。
許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沙啞開口：“你是誰……”
邱大偉沒有馬上回答，反而向楊桐確認那個男人是不是明宸。
在得到楊桐肯定的答復(fù)后，他的動作很快，從他原先藏身的垃圾桶翻出一個黑色塑料袋，三兩下便將明宸套進垃圾袋里，動作出奇的熟練。
楊桐撿起手機，借著微弱光亮打量邱大偉的臉，認出他是邱國義的兒子。先前在處理安山項目事故后續(xù)工作時，楊桐曾經(jīng)在撫慰金打款手續(xù)里見到過邱大偉的身份證，他男身女相，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要從三十七樓出去，那一層的出口沒有監(jiān)控?！钡葪钔┚忂^氣來，特意提醒邱大偉，不能直接從四十三樓出去。
林子祥來得很快，他在通往食堂的后門等著他們，還囑咐楊桐，要把樓梯間里的痕跡處理干凈。
楊桐重新回到溫澄辦公室時，手里還拎著一塊抹布，灰白的棉面上殘留著明宸彈落在地上的煙灰，溫澄毫無察覺。
四個小時后，楊桐再見到明宸時，他已經(jīng)醒了。
“那個女的沒懷疑你吧?！绷肿酉閱査?。
楊桐看他一眼，搖頭道：“沒有，我故意晚踩了剎車，車頭有些撞毀。今晚已經(jīng)送修到長華了，明天你接手吧，有件事……需要你去做?！?p> 林子祥呼吸一重，問道：“是……他讓做的？”
“老師在學(xué)校里幫了我和姐姐那么多，他就提過這么一個要求，你只要把剎車弄壞就好了，不會弄出人命的。”楊桐回他。
她走進貨車車廂時，明宸眼里只剩下驚恐，身上布滿鞭痕，也不知道邱大偉是從哪里找出來一根手腕粗的麻繩，鞭得明宸哭天搶地，一度失禁。
邱大偉把貨車開到了浦淞郊外的荒山邊，凌晨時分，山野寂靜，楊桐每走一步，腳步聲清晰可聞，又因為林子祥提前在廂壁上鋪好油布，但凡有人一動，便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極了毒蛇蜿蜒爬行的聲音。
楊桐在他對面坐下來，直直地盯了他十多分鐘，久到邱大偉都發(fā)瘆了，開口問：“妹子，你不動手？”
楊桐垂下眼睫，嗓音冷淡：“我一旦動手，他就要死，你們先折騰夠了，我最后上吧?！闭f完，她起身離開，卻被明宸倒下來咬住褲腳。
明宸的手腳都被捆著，身子也被邱大偉纏得像只亂撞的不倒翁，狼狽大喊：“楊桐，為什么、要這么對我……是我、對不起你，你放我出去，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我保證不報警……”
“明宸，在七年前，楊榛也對你說過這番話，”楊桐抬起腳，鞋跟踩在明宸胸口上，擠壓出一絲血痕，她反問道，“我姐姐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對她，也求你放過她，也說過不會報警，可是你又是怎么對她的呢?！?p> “楊榛……楊榛是誰……”明宸舔了舔干燥的唇，布滿紅血絲的雙眼透露著茫然。
楊桐一愣，兀自笑出一聲，看向明宸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你再多說一句話，我立刻讓你死。”
浮沸
時間線接在第87、88章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