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清建章九年,春日。
建朝百余年來,帝傳四代,如今皇上為前朝貴妃所生之子,年二十有七,但子嗣稀薄,后宮僅寥寥數(shù)人,特按祖制選取秀女,充實宮廷。
當年滿人入關(guān),為?;适已y(tǒng),祖律規(guī)定宮內(nèi)只準入選滿人女子和抬上來的漢軍旗。而下五旗的平民滿人帶上漢族包衣,只準、也必須參加每年一度的宮女選秀,但她們二十五歲可放出宮去,自行婚配。
我姓索綽羅,雖是大姓,但數(shù)偏門。父親官拜六品,不過好歹在京城,家中日子過得不錯。
我是嫡生的長女,按大清律,所有上三旗都要在十三至十六歲入宮參加三年一度的選秀,得皇帝首肯之后方可婚配,我便頭一個入了宮。
我今年十五,閨名蘭兒,長相還算周正,或許正因為如此皇帝青眼有加看上了我,留了牌子。
在一片懵懂之中,我就被敲鑼打鼓的送回家,太監(jiān)公公在后頭押著錦緞莊稠往家走,這是皇上給我家的聘禮,他要納我入宮,三媒六聘,必不可缺。
我回到家中之時,早已有內(nèi)監(jiān)來家中宣布喜訊,在公公嬤嬤們的幫助下,家中已經(jīng)收拾出了一個別院。自今日起我算是皇帝的女人,除母親姊妹之外一律不得見,連自己的父親也得隔著屏風(fēng)與我說話。
這是一個官宦之家的正式禮儀,雖然嚴苛了些,但沒什么不滿。
當天夜里,父母便給祖宗燒了好幾炷香,我聽見院外頭道賀的人們快踏破了門檻。母親教導(dǎo)我說,我樣貌雖算不錯,但女紅一直不好,在宮內(nèi)一定要好好修習(xí)。所幸幼年頑皮,跟哥哥上了兩年家學(xué),能讀書識字,這在蒙滿女子中尤為難得,說不定能獲得幾分盛寵。
母親說的興奮,我也聽得開心,若能獲得寵幸,必定能光宗耀祖,就算是不能,也能在紅墻高瓦中安穩(wěn)一生。
在家中得訓(xùn)一月有余,則良辰吉日與其他幾位小主進宮。
清晨天蒙蒙亮,我便坐著馬車經(jīng)由承天門側(cè)門入宮。我從轎子的窗簾縫中往外看,教導(dǎo)嬤嬤告訴我說,正門是只有皇上、皇后與太后才走得的。當年皇后的封后大典,就是由正門一步步進來的。
我家世太淺,封了個小小的答應(yīng),賜居在長春宮綏壽殿。馬車緩緩駛?cè)雽m門,我選秀時太過緊張,都沒有抬過頭,如今才得以窺見皇宮的面貌,皇宮好大呀,大的像一座城,我自小在家中長大,謹記女則女訓(xùn),足不出家門,就連后院也只去過寥寥幾次,皇宮當是我見過的最宏偉最遼闊的地方了。
馬車最后在長春宮門前停下,宮里什么都有,因此按律秀女除非有特例,什么都不準帶。我被分了兩個宮女一個太監(jiān),跟著嬤嬤一同進了宮門。按照嬤嬤教導(dǎo)的規(guī)矩,先進正殿內(nèi)與容嬪請安。容嬪長我大約七八歲,生一張清秀的鵝蛋臉,淡掃峨眉,朱唇素妝,頭上除了絨花不過是一只點翠的步搖,著一身淺藍色的旗裝。她不算貌美,但自由一股清麗儒雅之氣。她是宮里的老人,待人親切,見到我時便親自扶我起來,還叮囑了我許多規(guī)矩。
長春宮就是個不大不小的院子,左右有兩個偏殿,后面是一個圍房,除去主殿住主位外,其他房間可以住下其他宮人。
綏壽殿其實就是東側(cè)面的偏殿。長春宮院落里種了兩顆極漂亮的桂花樹,綏壽殿前一株,西側(cè)承禧殿前一株。殿門口有皇上親自為各宮題的匾額,便是殿名。我進了其中,這是一套三間的小屋,當中間是一個佛堂,里頭還擺著桌椅,左右各是兩個小臥房,臥房中只軟塌一張,桌椅一套,臥床一個,便是我與另一位貴人的居所。
隔壁臥房的貴人姓赫舍里,是極大極尊貴的姓氏,可惜她只是一個偏門旁支,三年前入宮只封了答應(yīng)。這兩年一年一升,雖無子嗣但也封上了貴人,倒也算是順風(fēng)順水。她身材高挑纖細,五官雖僅是端莊,但眼睛尤為靈巧,立在那兒像是一只纖長的鶴。她是個活潑又話多的人,今年不過十七,早早就巴在門框上看將要住進的是誰,見是十五的我,連忙過來與我聊天說話。她的吃食賞賜宮女太監(jiān)都比我多,都想與我分享,還夸我容貌秀麗出色,或許能與宮中最美的如妃平分一二。我見她是個好人,與她什么話也愿意說,性子相投,當天我們便宿在了一起,還交換了乳名,我自此叫她寧兒姐姐,她叫我蘭兒妹妹。
她跟我講了許多宮內(nèi)的小故事,皇上登基將近十年,后宮不算充沛也不算寥落,咱們宮里的容嬪娘娘人好,可惜只生了個女兒,性子又寡淡,不算得寵不算失寵,每日在屋子里秀女紅,跟她玩不到一塊兒去。承禧殿里只住了一個舒常在,她名叫舒旋歡,以前是伺候容嬪的宮女,半年前得皇上召幸,正是興頭上,大部分時間住在養(yǎng)心殿侍駕,眼見著就要封貴人了。這長春宮里每日就她與容嬪大眼瞪小眼,她無聊的緊,又不好意思日日往外跑,今天我來了,她高興的很。
其他宮里的娘娘們性格各異,但相處的還算都融洽,只有延禧宮的那位榮貴妃瓜爾佳氏驕橫一些。她也是初入宮的一批,父親在軍機處謀事,是建章一年入宮的三妃:端、賢、榮三位之一。當年賢妃誕下大阿哥卻血崩而死,便只留得榮妃與當時尚是端妃的富察氏共爭后位,皇上本來更屬意她,誰知道太后說了一句:富察氏有福相,便封了富察氏做皇后。如今中宮無子,她榮妃連生了兩個皇子,晉位貴妃,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現(xiàn)在滿宮里都等著看榮貴妃又出一點什么小主意,作一點小妖,然后皇后怎么對付她,可有意思了。
她與我聊到將近子夜,守夜的宮女勸了兩三次才睡下,第二天早晨天還不見亮,我就被叫醒梳洗打扮,先去容嬪處請安,然后跟著容嬪去坤寧宮給皇后請安,最后再隨著皇后給太后請安。
走走停停,一個上午就就要過去,因為今日新人新入宮,皇后便多說了幾句,還夸了我姿容秀麗,夸了另一位新入宮的鈕祜祿氏常在端莊有度。
她夸的時候,榮貴妃在旁邊接話。榮貴妃是個秀麗的可人,年紀雖僅次于皇后,但生就一張巴掌大的娃娃臉,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這宮中女子美艷動人的比比皆是,她也不算最上,反而坐她下屬的另一位妃子艷麗逼人,眼波流轉(zhuǎn)間便有說不出的風(fēng)韻聲色。
我的座次在最末,緊靠著寧兒姐姐,她見我眼睛都快直了,低聲對我說:“那便是我與你提起的如妃,當年皇上初見,便驚為天人,很快便坐到了妃子的位置上?!?p>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心下亦覺得如妃美貌冠絕,縱使寧兒姐姐夸我,我也知道她必定在我之上。只是這如妃美則美矣,總覺得透出一股小家之氣,比榮貴妃目光流轉(zhuǎn)間透露出的一股女兒家的嬌俏要俗氣好幾分,反倒將榮貴妃襯托的十分可愛,我看一眼便覺得這種人即使驕縱也不令人厭煩。
她玩著手里的帕子,俏生生的說道:“我一看兩位妹妹就是有福之人,一定要盡早為皇帝誕下子嗣。”說罷,她還頗為得意的皇后一眼。
皇后的臉色一下子就不好了,叫我們早點散去,有事兒盡管來問她,榮貴妃是有兒子的人,忙得很,就不要多叨擾她了。
我出了坤寧宮們,跟著一大幫妃子烏央烏央的往太后宮里走,寧兒姐姐就小聲跟我說:“是不是可有意思了。”
我點點頭:“是可有意思了?!?p> 我想了想又問:“寧兒姐姐,那她們這么爭,會不會讓我們也不好過呀?”
寧兒姐姐搖搖頭:“宮里規(guī)矩嚴著呢,也就榮貴妃仗著皇帝寵愛跟皇后娘娘打打嘴仗,我們看戲就行?!?p> 我們一群人搖搖擺擺的去跟太后請安,皇帝也在這兒。我這是第一次這么近的看見皇上,他長得好高呀,還有胡子,看起來比哥哥大,比爹爹年輕。太后就不一樣了,蒼白者臉,雖然威嚴,但感覺有氣無力的。
說了幾句閑話,我們便告了退,散去以后,各自隨著自家主位回宮,容嬪一回宮里就坐在窗口上繡荷包,我與寧兒姐姐瞪著眼看了一會兒,就也回屋歇息去了。
下午我謹記額娘教誨,在屋子里繡女紅,果不其然繡的一塌糊涂,連忙藏起來不敢讓別人知道。
到了黃昏傍晚,所有娘娘們都去御花園旁的觀雨亭集合,等太監(jiān)宣布皇上召幸。
老太監(jiān)來了,說今日初三,按律原該召幸貴人,可有新人入宮,便點了鈕祜祿氏常在的名字。
我好奇,在人群最末瞥了那個鈕祜祿氏常在一眼,她看起來與我一般大,瓜子臉丹鳳眼,卻不見多少媚態(tài),低垂著臉,看得出一股端莊矜持的氣度。寧兒姐姐估計以為我心急,低低的在旁邊說:“別急,宮里都是論資排輩的,常在位分比我高,應(yīng)當今天侍寢,明兒就是你了?!?p> 她說罷,還拍拍我的手背,輕輕的笑了。
當天晚上都過了亥時,我還在綏壽殿內(nèi)與寧兒姐姐聊天。我們兩相見恨晚,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便將上夜的宮女也喊了出去,站在門口等召。聊天之中我才知道她是赫舍里家旁支的旁支,因為嫡系的獨女不肯入宮,才讓她頂了名位,因為按照大清律,家中有女眷入宮,其他姐妹是可以免選的。
“不過呀,我也不后悔?!睂巸航憬愀艺f,“我父親不過四品典儀,我進宮三年就做了寧貴人,也算得上光宗耀祖了。萬一能生下一兩個子嗣,那呀……祖上都冒青煙呢?!?p> 她說這話,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沒過多久,我突然聽見窗外傳來了微微的馬車聲,還伴著幾聲鈴鐺響,便問:“姐姐,這是怎么回事?”
寧兒姐姐往后瞧了一眼,似乎在往長街上望,便對我說:“這是鳳鸞春恩車,鈕祜祿氏常在似乎是侍寢回來了?!?p> “侍寢回來?”我有些驚訝,眼睛瞪得大大的:“這是皇上不喜歡她么?”
寧兒姐姐笑了:“怎么可能,我大清律法嚴謹,為防止皇上沉迷女色,除了在皇后宮中,是不許后妃侍候過夜的。因此都是鳳鸞春恩車送過去,再接回來,你呀,明天就明白了。”
第二日,鈕祜祿氏常在被賜了“平”字。當天下午還沒等集合,就有嬤嬤來教導(dǎo)我如何侍寢了。
之前我在家修習(xí)時也聽過幾次,但這次更加詳細,嬤嬤連比帶畫,我被聽了個面紅耳赤。寧兒姐姐在隔壁間吃吃的笑,笑的我更不好意思。
當天晚上侍寢,我坐在那鳳鸞春恩車中穿過長街,不一會兒就到了養(yǎng)心殿。車門一開,皇上的貼身太監(jiān)李德寶在門前候著,親自迎我進門。我自進門始頭都沒敢抬,皇上也沒跟我說幾句話,我看著紅燭閃爍,養(yǎng)心殿內(nèi)明黃色的暖帳一重接著一重,恍恍惚惚便過了一晚。那一晚,我就只覺得他很高很魁梧,大約一個時辰之后,太監(jiān)在外頭喊:“是時候了”,我被便稀里糊涂的就回來了。
第二天,賜字也下來了,封我為婉答應(yīng)。我端看著詔書里的婉字問道:“這個字是怎么定的?”
寧兒姐姐在旁一邊繡著扇面,頭也不抬的回答我:“無非是看皇上心情,皇上沒空就看榮貴妃心情。不過呀,這都是賜字不算正式封號,若是晉了嬪,一宮主位,則會有禮部擬出三字供皇上挑選,那個是要記寶印寶冊,入宗廟典籍的。所以像我,侍寢那晚皇上問我喜歡什么字,我說我不認字,只識的我自己的名字,皇上便取了寧答應(yīng)這個字號。”
我好奇:“為什么是榮貴妃不是皇后?”
寧兒姐姐說:“因為皇后不識字而榮貴妃識,所以在這種事上,往往榮貴妃才說得上話?!?p> 我點了點頭,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