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飛黃騰達
貨機終于落地。
等王麗從貨機里爬下來,真以為自己是西伯利亞冰原里發(fā)掘出來的猛犸象。褲管一碰,人就打個激靈。她這才知道,凍麻了,并不是感覺不到疼。
不過,靠著電腦cpu取暖,她總算活著。
她偷看了一眼一邊的Peter陳。冰藍色燈光下,年輕男人的嘴唇呈現(xiàn)灰紫,很像身上的輕薄羽絨服。
接著,又有幾個穿著破爛迷彩裝、打扮奇怪的壯漢,趁黑,把他們倆連推帶搡地塞進一輛掉了漆的藍色小卡車。
還沒開車,一只大手就癲癇般,拍著卡車后斗的鐵皮擋板,用非常含糊的男人口音叨叨:
“money, money……”
Peter 用右胳膊肘拐拐王麗。
王麗連眼皮都沒力氣抬。她僵著指尖,摳摳電腦包的外口袋。里面除了電話充電器、護照和釘頭線腦,根本沒半片紙。
原來,出門的時候太急,竟忘記把恩公給換的美元零錢,放在哪里了。
“大陸婆,沒用!”Peter小聲罵了句,從腰里掏出兩條1每元的綠色小卷,丟到卡車外。
接著,十幾只黑乎乎的大手、從黑暗里,猶如鬼魅,朝破擋板里摸進來,都喊著:“money, money……”
王麗本能地想拿電腦包去砸伸向她的枯爪,但是又怕他們再把包連護照,一起拽走。畢竟車外,黑得連那些大手的主人是些什么人,都看不清。
她唯一的直覺是,車外并不是阿布都許諾過的、約旦安曼阿勒婭王后國際機場。
這時,卡車駕駛室里的司機“轟”地發(fā)動了車子。接著,他還單手從窗戶里,向泛著藍黑光的天空射了一槍。摸上來的手,才如幻影一樣散去。
車底下開始飛速搖晃,Peter陳趕緊抱著肚子,靠上個角落。王麗則挨著另外一邊的擋板壁。她實在太冷太累,一會兒就呼呼睡著了。
突然,一只胖手套甩了她的臉頰一下。
“啊!”王麗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阿布都先生正蹲在自己面前。他換上了一件鐵灰色的加拿大鵝牌短款厚夾克,迷彩軍褲,加短筒靴。
身后,敞篷白跑車,也換成不敞篷的越野迷彩吉普,停在一片沙地荒漠上。雖然天空依舊暗黑,但遠處已經(jīng)隱隱出現(xiàn)了些模糊的白色。
看見王麗醒了,迪拜商人笑嘻嘻地用皮棉手套,又抽了一下她的膝蓋:
“女士,聽說你打呼嚕很響,都快把地里的死人叫醒了”。
說著,他還扭頭,朝車下斜了一下眼角。
Peter觸電一樣,朝車廂的中心撲過來。
原來,剛才經(jīng)過的,是一片墳場。
死人埋的不是很深,在晨曦的乳色微光里,露出這一塊、那一塊的肢體上來,還都包著破布。
Peter趕緊捂住了嘴,但依舊發(fā)出了“嘔嘔”的聲音??匆姲⒉级汲靶Φ难凵瘢坏冒侵ㄜ嚀醢?,假裝喘息。
好一會,他才小聲地辯解:“上一次……上一次,沒這些的。”
阿布都沒有再看他,而是給了王麗一罐黑色紅底的無糖可樂:“王女士,你不害怕?”
“我……當然害怕?!蓖觖惵犚娚囝^都轉不動了。
“您是個老實人,我喜歡跟老實人打交道。這里是難民們的必經(jīng)之地,死人越來越多,是很正常的?!?p> “我們現(xiàn)在在哪里?在敘利亞了嗎?”王麗問。
“敘利亞?這個國家還存在?”Peter陳抖著膝蓋,哼哼著用英語挑釁。
“啪”??ㄜ囻{駛室朝后斗車廂的玻璃被敲了一下。
王麗扭頭看見,卡車司機在微明的天光下繃著青臉,瞪著他們,嘴唇一抖一抖的,像在嘟囔什么。
王麗心想,或者司機就是敘利亞人。
阿布都也沒理司機,只是看看天光,就跳到地上,踢踢露出的一段枯爪:
“你們先走。”
“你是老板?!彼緳C拐著別扭的英語嘟囔。
“我們有錢?!盤eter陳瞧著阿布都在,對拿著槍的司機,張牙舞爪。
司機用跟他皮膚差不多一個色的眼珠,看看阿布都的背影,發(fā)動了小卡車。
路上,太陽越來越大,空氣里也彌漫著一股熱氣。車廂里開始像桑拿房那樣熱。
Peter已經(jīng)丟開了他的羽絨服,用手掌給自己煽風。
王麗也覺得腳捂得發(fā)癢。
卡車車廂里的酸臭味,也在嗅覺從寒夜中醒來后,開始興風作浪。她這才注意到后斗的底兒上,還有擋板護欄上,布滿了褐黑色的污漬。
用手摸摸,污跡不但微鼓,還有點軟彈。搓在手指上,還有點黏。
她趕緊趴近車斗攔,把頭從車里探出去。
耳邊,居然傳來了隱隱的流水聲。
而原本跟在后面、阿布都先生的迷彩吉普,也看不到了。
碧藍的天空下,只有一片接著一片的黃色硬地。植被,好像墨綠色的霉點一樣,在荒野里零零星星。
又開了一會,水聲越來越大。
她看見,離他們不是非常遠的地方,居然有什么在陽光下波光粼粼的,在一叢叢越來越密集的碧綠草木后,露出來。
那是一條大河,河面非常寬,泥綠色的河面遠看就像鏡面一樣,被黃色的土地、蔥蔥郁郁的野樹蘆葦,還有純凈的藍天,襯托得發(fā)紫。
王麗忍不住暢快地呼吸起來,指甲不再抓進車攔的污跡里,她甚至覺得,看見了家鄉(xiāng)那條入海的大河。
只是有一點,胖會計很介意,她看過地圖,記得去往阿勒頗的陸路,應該不會離任何大河這么近。
“難道功課做錯了?”王麗搓搓發(fā)癢的耳朵。
就在這時,卡車忽然從一塊石頭上碾過去,把車廂里的王麗和Peter陳、差點甩到車外面。
一邊的Peter陳,原本小聲的嘟囔,也變成大聲的咒罵。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挑釁司機,嘴里的英文詞越蹦越多。
司機也干脆專挑崎嶇的路開車,把車后的兩個乘客,顛得七葷八素。
好一會,王麗才掙扎到后斗車廂和駕駛室之間的車窗邊。她努力拍著車窗,使勁哀求:
“先生,麻煩您,我有點不舒服,好像是暈車,您停停車好么?”
司機扭過臉,笑嘻嘻地看看王麗,才把車停下來。他還不忘朝駕駛室背后的車窗玻璃,亮了亮手里的武器。
那是一段小半米長、鐵黑色槍管,映在了車窗的左上角。
Peter剛要張嘴,王麗趕緊用英語和司機搭訕。
“這……這槍看起來很棒。”她不完全是在恭維干瘦的司機。雖然這架小步槍雖然被搗鼓得沒形了,但是從槍管到扳機的線條,依舊帥氣。
瘦臉司機沒作聲。
王麗又試著用、只會一兩句的阿拉伯語問他。
司機這才瞄著沙色的眼睛,笑瞇瞇地甩了句英語:“這是M16A4?!?p> 看見王麗并不明白自己在說什么,司機得意地閃著高顴骨:
“這可是美軍的裝備。小口徑,更多帶彈量,在伊拉克這邊的沙漠里很好使。在黑市上買這么一支家伙,至少得1300美元?!?p> “這么……這么厲害。攢錢買這支槍,不容易吧?”
司機拿沙子色的眼睛,先去瞟了瞟Peter陳,然后又從下向上盯住努力攀談的王麗:
“這是幾個月前撿的漏。幾頭豬被炸死了。呃,你曉得,我平時除了運活人,也干點搬尸體的活兒?!闭f著,他點點車斗里的污漬,彎起嘴角。
王麗只想小便:“可……可真不……容易……”
司機則朝著Peter陳不懷好意地干笑起來。然后,他又拍拍槍托,問:“你也有錢吧?”
“有,有。”王麗可不想在荒野里、跟有槍的人來硬的。
卡車司機跳下車,三兩步站到后斗車攔前,用槍指著Peter的脖子,大吼:
“喂,垃圾,下來!把你的美元給我?!?p> Peter陳的膝蓋相互抖著,他緊張地連手、都伸不進西裝口袋里。
司機干脆伸出左手,把他拽下來,接著又是一槍托。Peter陳就爬在黃土地上,臉朝地,嚎叫起來。
王麗把頭伸出車斗,看見背對她站的司機,已經(jīng)把槍管頂?shù)搅薖eter的腦殼上。她趕緊喊:
“先生,我們是阿布都先生的朋友,朋友!”
跟著,她的胃還發(fā)出了一聲很大的“咕嚕”。
司機繃緊的肩膀沉了下去。然后,他走回駕駛座車門前,伸手進去,掏出一包深褐色的肉干來,又走回車斗欄,示意王麗下來吃。
王麗趕緊謙恭地接過一條,又看看地上、把頭蜷在膝蓋上的Peter,想把話岔開:
“先生,我們到阿勒頗了嗎?我不知道……阿勒頗周圍有這么大一條河???”
“嗯,確實不是阿勒頗?!彼緳C說。
“那么?”
“你要是能猜出這河的名字,我就告訴你?!笔菽標緳C又開起玩笑來。
王麗心里暗暗叫苦,她是路癡啊。于是,她唯有信口胡謅說:“幼發(fā)拉底河……”
這個名字,還是她小學年代看漫畫、看來的中東地區(qū)大河的名字。
“你真厲害!”司機的沙色眼睛里露出驚訝的表情,他豎起了指甲劈了的左大拇指。
“我們是在?”王麗的汗都下來了。
“加伊姆*。我們在伊拉克呢?!彼緳C開心壞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是走錯了路,是吧?”
司機露出了幾分認真的神情:“你們不是跟著那條蛇來挖寶的?”
王麗只覺得胸口堵得慌。她不敢張嘴,怕一張嘴,心就吐出來了。
Peter陳已經(jīng)緩了過來,或者是看司機跟王麗有說有笑的,他徑自朝駕駛座的車門爬過去。
司機先是踢開腳邊的土颼颼的硬塊,然后,跳過Peter陳,沖回駕駛室車門邊。下一秒,他端著小步槍,對著Peter的腳開了幾槍。
只聽“啪啪啪”,Peter腳邊地上,一塊拳頭大的土塊,就躍到了他小腿的位置,翻滾著,像煙花一樣,射成了幾片。
Peter先是哀叫,然后發(fā)現(xiàn)沒打中自己,就又把頭埋進了膝蓋,蜷得像一個被掃雪人堆起來的雪球,還是化雪前的那種,液體直流。
王麗看著黑洞洞的槍口,又看看司機沙鷹一樣的眼睛,沒有出息地找了個借口:
“我們是跟著阿布都先生來辦事情的……”
司機吹了個口哨,有點開玩笑又有點正經(jīng)地說:“那么祝你好運,至少比上次那伙好運!”
說著,他爬進駕駛座,就要發(fā)動車子。
王麗趕緊沖到駕駛室車門邊,拉住司機還露在外面的干瘦胳膊,使勁拽:
“等等,你不能把我們?nèi)釉谶@里啊……”
但是,司機還是掙開了她。
不一會,這輛藍色的小卡車,就消失在大河伸向遠方的交接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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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加伊姆是伊拉克靠近敘利亞的邊境城市,臨近幼發(fā)拉底河,也是從約旦進入伊拉克常走的地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