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死生
王麗趕緊托著指環(huán),在路燈下,反復變換角度。但是,翅膀下,人臉上翹的嘴角,和獅子的大牙都看得非常清楚。
她趕緊擦擦眼睛,把指環(huán)塞進口袋里,沖進了急癥中心大堂。
這里燈火明亮,照得跟大白天一樣。
不過,王麗就是沒有勇氣,再把指環(huán)拿出來看看。
而且,她還遇到個新問題。因為好學生脫離了危險,被送到了普通病房,觀察下半夜,這一下,她就不能繼續(xù)守著了。
香港公立醫(yī)院普通病房里,就連過道上都搭著病床。家屬也只能在指定時間能來探望。
不過,這個時候回去,早就沒有公共交通了。王麗又不想花錢去搭的士。她從醫(yī)院停車場往外走,越想越惱火。不知道自己為啥要答應小銀子叫自己守夜的事情。
忽然,她看見一輛外號“亡命小巴”的紅車頂小巴(香港的小巴是私人運營的小型巴士,通常分為紅色頂和綠色頂?shù)膬煞N)從醫(yī)院停車場的下坡努力上行。
王麗就撒開腿、朝醫(yī)院停車場的小巴站,使勁跑。
“等等我?。?!”
“去邊度?(廣東話=去哪里啊?)”
司機是個肥肥的中年叔叔,打開車窗,發(fā)紅的胖臉上,十分睥睨。他車上黑忽隆冬,一個人都沒有。
看看這樣的司機,王麗膽怯了??墒牵植幌肴ゴ?、一樣是這樣的橫肉叔叔開的計程車,只有怯怯地說了要下車的地方。
“不到!”
大叔聽見去“淘大”,馬上一口拒絕。雖然那其實是在他要跑的路線。
“到啊,之前都坐過的?!蓖觖愡€想申辯,但是大叔和他的亡命小巴,還是一溜煙開走了。
王麗嘆了口氣,只有在半夜的黑暗中,借著路燈的清光往家走。她數(shù)著自己的步數(shù),為了給自己壯膽。
忽然,她發(fā)現(xiàn)有一輛老式灰色vovlo,好像在跟蹤自己。每次,她回過身時,轎車都若無其事地停下。
這樣足足走了半個小時后,王麗終于忍不住也跑過去,要看看轎車里的究竟。
出乎她意料的是,車里的駕駛座上,是個跟王麗媽媽差不多大歲數(shù)的老阿姨。她穿著一件銀灰色的旗袍,戴一副極雅致的銀絲眼睛。
“小姐,你這樣一個人走,很危險呀?!?p> “我……我……”王麗瞬間不好意思了。她的驚恐和憤怒,立即飛出了九霄云外。
“上車呀,我送送你?!崩习⒁虦厝岬匮埶诤笞?。
王麗看看車里也沒有別人,于是大著膽子上車了。
車里有一股似曾相識的香氣,不是中國人喜歡的那種桂花、或者茉莉之類的香味,但是非常非常的熟悉,就好像她打小就聞慣了的味道,讓王麗覺得很安心。
再加上,老阿姨看起十分柔弱,王麗的眼皮就垂了下來。沒一會兒,她就呼呼睡著了。
這一次在夢里,王麗也聞到了車里的那股香味。
她循著香氣找過去,似乎看見那對熟悉的白手臂,把一堆黑乎乎的東西、堆在一個鏤空的香爐里。
銀色香爐,冒著白煙,正隨著銅質(zhì)發(fā)亮的鏈子,像鐘擺一樣搖晃。
王麗努力去看提香爐的人臉,可依舊看不清楚。只是隱約,她感到這是個男人,還戴著一頂高冠。
這時,突然有人用手使勁推她的肩膀:
“王麗,王麗!”
王麗醒過來一看,自己居然臉朝墻地爬在德寶花園公寓門口的臺階上。頭頂?shù)奶炜者€是暮藍色,但遠遠的天邊,則隱隱出現(xiàn)了一線乳白。
“你怎么回來了?”小銀子使勁把她拉起來。
“醫(yī)院把好學生轉(zhuǎn)到普通病房了,沒有地方讓我留宿……”王麗有點口齒不清。
“那你怎么不回家?睡樓下?”
小銀子急急忙忙的、按開電梯,把王麗塞進去。她本來還想陪王麗上樓,但是像是想起什么,她就“嗖”一聲,把手伸進里面按了下“關門”鍵,又飛一樣把手抽了出去。
老式電梯門徐徐關上。
王麗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多出張奇怪的姜黃紙,正貼在電梯門內(nèi)壁上。
她雖然兩眼模糊,還是看出那是一張符,上面用朱砂、畫著兩行好像鬼臉一樣的文字。仔細論起來,這花紋還很像管家徐他們的打包帶紋路。
王麗“惡”一聲,一把把這東西扯下來,塞在了電梯間貼的其他海報和通知后面。
可是,到家門口一看,不知道是誰惡作劇,自家門口、和門口兩邊的墻上,都貼滿了這些黃色的符。
她不分三七二十,一把把這些符都“呼嚕”了下來。
然后,就聽見燒香的那家、鐵門咔的一聲響。
一個衰老的老頭,皺巴得像具尸體,一下探出了頭,眼白又紅又黃,大聲罵她:“你撕我求的平安符干什么?”
總算看見這個鄰居了。
王麗早就對他把整層樓都熏得好像小廟一樣,十分不滿。她狠狠瞪老頭一眼,“啪”一聲開了自家鐵門,就要進屋。
老東西以為王麗不敢還嘴,就從鐵門里跳出來:“你偷嘢!”
王麗猛一回身,真想把這些符都拍在老東西的臉上。但是想想欺負小孩打老頭,是世人不齒的,就把手往老頭跟前一攤。
但是,老頭卻嚎叫一聲,頭也不回地鉆回家,連鐵門都沒有來得及關。
又過了好一會,一個看起來同樣朽了的老太太,從里面打開一條巴掌寬的門縫。好像是只給人燙掉毛的老耗子。
看見她滿眼憎惡地看著自己,王麗干脆用手、扳住她家鐵門:
“阿姨啊,你們家這樣天天對著我家大門口燒香,我們很困擾啊?!?p> 可是,老太太也嚎叫一聲,嘴里還“呸呸”的,又躲回屋里去了。
王麗只有一腦門官司的、回家去睡覺了。
醒過來的時候?qū)嵲诓皇娣?,再加上又快上午九點了。王麗干脆給領導發(fā)了微信,要求請半天假。好在,財務總監(jiān)挺好說話。王麗安心睡到中午。
等她睡醒,家里就連懶貓姚明明都不見了。
王麗也沒吃飯,就胡亂抹了把臉,準備出門。突然,她發(fā)現(xiàn),洗漱臺上,被舍友們用來刷牙的便宜玻璃杯,被人換掉一個。
因為有個杯子,上面的花,不是重了影的紅草莓,而是變成了惡心的海綿寶寶了。
“這是誰!”
不過想想,也不是大事,王麗就連忙穿鞋出門。電梯門一開,看見里面站著個中老年大姨。
她似乎先是伸頭辨別了一下王麗過來的方向。接著,她好像只掉了毛的老耗子那樣,縮到墻角,背對王麗。
聽呼吸,她好像還在憋氣。
王麗也奇怪,老女人干嘛要坐到頂樓才往下走?
等電梯到了一樓,老女人就跨著小碎步,沖在了最前面,還差點滑倒。
王麗覺得她也是腦子有病。
這時,一個禿頂?shù)男±项^,穿著件藍灰色保安制服,迎面過來。因為很面生,王麗猜這個笑瞇瞇的小個,應該是還沒怎么見過的日間保安大叔。
保安大叔看見王麗,也做出個屏住呼吸,靠邊走的表情。
“有事情?”王麗終于急了。
“你們幾個是大陸來的吧?”大叔不安地問。
“?”王麗覺得自己一頭的問號,是大陸來的,就值得在這里引起這些注意?
大叔看見王麗挑起眉毛、黑下了臉,就趕緊離著她兩三米遠,小聲說:“你們抓緊搬走吧?”
“啊?”
“你們租的那是間兇宅啊。”
王麗眨眨眼睛。她終于有些明白,為什么對門的老東西,要對著自己家門口燒香了??墒牵皇钦f,現(xiàn)在香港人都不怕兇宅了嗎?
自己以前那間公寓,也有人上吊,都沒見鄰居這么大反應?!
“你這間屋,之前也搬進過三家。頭兩家也都有人跳了樓,最后一家住了頭個晚上,就嚇跑了?!贝笫逍÷曂低嫡f。
“房東?”
“這些人才黑心呢。專門圖便宜買兇宅,然后騙你們這些大陸人來租,因為不了解本地情況嘛。”
保安大叔跑到門口:
“這里最早的那家出事的人,我還記得。得有快30年了。丈夫忽然發(fā)了瘋,把妻子和岳母都殺了。然后又把孩子從樓上扔下去。現(xiàn)在人還在青山(香港的精神病醫(yī)院)?!?p> “……”王麗驟然想起了送她回來的神秘老阿姨,覺得左眼皮又跳了起來。
小老頭有些陰郁了:“晚上的夜更同事,都不愿意到你們門口,去巡更?!?p> 差不多同時,一個細條小個女人,急急忙忙穿過九龍?zhí)恋罔F站上面的商場。
她穿著一套比她的小號身材還小半個號的黑西裝套裙。腳上的矮跟黑皮鞋,跟上的漆皮都搓掉了。一看就像個保險經(jīng)紀。
小銀子今天特地來城市大學圖書館蹲早班,因為,很恰巧,她之前導師的師弟,也是個亞述學愛好者。
同時,這位專攻日本經(jīng)濟學史的助理教授,還是個研究古文字的高手,在專業(yè)期刊上,發(fā)表過好幾篇甲骨文和楔形文的比較研究文章。
今天,是他剛從巴黎開學術會議回來的第一個工作日。
約好了在百忙之中,抽空看看小銀子找來的黏土板照片。
但是,這位助理教授還是個很難搞的人。本來說好在上早課前,圖書館見的。結(jié)果,他不但遲到,還臨時跟小銀子說,改到午飯時,在九龍?zhí)恋罔F站的商業(yè)中心“又一城”二樓的太平洋咖啡。
這弄得小銀子手忙腳亂。
不過,這不是個喝咖啡的時間。旁邊又比鄰星巴克,這家咖啡館里,除了店員,幾乎誰都沒有。
小銀子忐忑地找了個最靠門的位置坐下,聽著心臟“噗通噗通”地跳著。她低著頭,撥拉著手里的打印照片,一遍又一遍檢查著自己已經(jīng)翻譯出來的部分:
“指環(huán)有它的主人……”
就連套著黑巧克力色圍裙的店員,都叫這壓抑的氣氛,嚇得縮到了一邊。
小銀子不知道該怎么跟開口和“師叔”解釋,自己非要研究這塊黏土板的目的。不過,她沒想到的是,這也是一場突襲式“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