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采石場風波1
采石場的監(jiān)工頭是個一個黑皮膚、異常高大的男人,身體像豹子一樣是圓柱形的,而不像大祭司那樣有寬大的骨架。
他看見尼布和他的獅子以后,就站了起來:
“這小東西是誰?”
“說是總祭司派來送飯的。”帶尼布進來的人回答說。
黑大個上下打量了尼布一下“新來的?”
尼布看看他,本來想馴服的點點頭,但是跟野獸打交道的經(jīng)歷叫他覺得自己不該太老實:“我是總祭司的學徒,是她老人家專門派來看看的?!?p> “小東西,你還真臭屁!”
四周的監(jiān)工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但是黑大個沒有笑,他點點頭,跟周圍的人說:
“他都說了,是祭司的學徒,大家都老實一些,別給他太多驚喜。好了,小學徒,你開始送飯吧?!?p> 說著,他叫人把一鍋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東西,放到了尼布跟前。
“小子,千萬別以為你有頭獅子,就安全了?!焙谌吮O(jiān)工頭咧咧嘴,奸笑。
桶里裝了什么,尼布是不知道。
但是,他看見半大獅子走過去聞了聞,就縮到一邊,他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吃的東西。
大概是連喂豬都不配的東西。
要知道,半大獅子是連樹上掉下來的爛蘋果的都要舔舔看的。
老祭司的內(nèi)院里間或還種了棵樹,而采石場里沒有任何可以遮陰的地方,而且總是散發(fā)出一股男人的體臭和屎臭的味道。尼布努力屏住呼吸。
另外兩個監(jiān)工給他一個小拖車,尼布本想自己拖著走,但是太沉,他拖不動。
于是他只有把車套到百般不情愿的半大獅子身上,去送飯了。
看到他和半大獅子,采石場里很多人都開始騷動起來,好像他才是食物一樣。
“喂,跟上那個小神官,畢竟他是頭一天來?!焙谌吮O(jiān)工頭對手下努努嘴。
看見監(jiān)工們拿著鞭子,在后面跟著,采石場的工人們才老實了一些。
但是每次尼布給他們舀食物的時候,都會有一只或幾只手乘機來抓他的腳或者手。食物經(jīng)常掉在了地上。
尼布想去重新舀,但是后面的監(jiān)工就開始吆喝,并抽打沒有領(lǐng)到食物,卻排在最前面的人。
尼布總算在這堆氣味刺鼻的人里把食物舀完了。
看著男人們吃著那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而且還是用他們那看不出顏色的臟手,尼布真想嘔吐。相比之下,他吃過的羊心都沒有那么惡心了。
“放輕松點,小孩”,
黑人監(jiān)工頭等他回來后,遞了一塊餅給他。
尼布卻擺擺手,繼續(xù)想吐。
于是,半大獅子就美美的吃下了那塊、硬的讓它都有些呲牙咧嘴的餅。
“你不是亞述人吧?”監(jiān)工頭問他。
“誰說的?”尼布反問他。
“你的眼睛顏色和頭發(fā)的顏色不是亞述人的顏色。要是你多少有那么幾點亞述或者巴比倫血液,顏色都該再深些。”監(jiān)工頭嬉皮笑臉。
“那么,你豈不是最純的亞述人了?”
尼布看看他那烏木一樣,都不太容易看見五官的臉,嘲笑他說。
“正是這話,我還挺喜歡你的,小孩。你比我見到的很多孩子有膽量。不過,下一次別在那些奴隸面前尿濕褲子了。”
尼布很想說他沒有尿濕褲子,但是又覺得懶得跟他辯解,于是就繼續(xù)木吃吃的盯著前面。
“你要是現(xiàn)在不吃東西,晚上回家,也不會有東西吃的?!?p> 監(jiān)工頭又遞給他一塊餅。
看看這塊長得像一塊燒黑了的石頭一樣的餅,尼布真想把它甩出去。他真的很懷念家里的食物、還有大祭司小神殿的食物,特別是椰棗子做的蛋糕。
“看來你家世不錯,不是個吃了上頓沒有下頓才出來當神官的?!?p> 監(jiān)工頭繼續(xù)總結(jié):
“那你干什么要到這里的神殿來呢?這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是窮得跟奴隸差不多,給他們什么都會毫不猶豫的吃下去?!?p> “出身好就是走運啊?!绷硗庖粋€監(jiān)工也湊趣說。
“出身這東西?”黑人監(jiān)工頭用鞭子指指眼前的奴隸工人們:
“這些人出生的時候,估計也都以為自己走了大運了,可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
“他們是什么人?。俊?p> 尼布聽監(jiān)工頭這話似乎有意思在里頭。
黑人監(jiān)工頭偏頭看看這個從進來就沒有說過幾句話的孩子,把他的頭往他旁邊一搬。尼布就聞到了一股格外強烈的體臭味道。
“你看,這些人,就這幾個,”
順著監(jiān)工頭的鞭子方向看去,有幾個不知道是黑人還是白人、也不知道是老是小的人,頭發(fā)和胡子都粘成陰溝邊的土那樣、堆成一團:
“他們是亞門的貴族,是獻給王的俘虜”。
他又指了指另外一邊一些看起來沒有什么不同的人:
“他們是撒瑪利亞的貴族們,是被先王拖來的。”
有一個稍微干凈些,看來是新來的人,被綁在柱子上,被抽的沒有一處好皮的。
“那一個是米迪亞人,聽說想在新年的時候在城里亂來。聽說他也是個什么鳥人物?!?p> 說到這里,監(jiān)工頭沖著離綁在柱子上的米迪亞最近的手下喊:
“哎,那個誰!那個鳥貨是個什么出身???”
那個監(jiān)工看看他的頭目,又看看被綁著的人:
“他……不是什么大人物,聽說是個米迪亞的將軍。”
尼布覺得手心出汗了,新年抓來的人?就是上個月了,那么他會不會跟漿洗店的人有關(guān)?
正午太陽越來越毒,尼布用外套遮住自己和半大獅子,離綁在柱子上的人走近一些,想去細看看。
那個人的臉已經(jīng)完全打爛了,看不出模樣。
他昏死過去,皮都曬爆了,只是那條巨大的,從脖子一直劃到肚子的傷口,讓尼布差一點跳了起來。這個人正是漿洗店的店主。
他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jié)果,也沒有想到這個店主居然會是米迪亞的將軍,那么南娜他們呢,那么公主他們呢?
“你認識他?”
監(jiān)工頭指指柱子上的人問尼布。
尼布猶豫了一下,看見這個人因為干渴都抽搐起來,他覺得沒有辦法否認:
“是的,可以把他解下來嗎?”
“你真是個孩子。”監(jiān)工頭對尼布嘲笑了一下:“把那塊肉放下來。”
“水……水?!钡曛骰杳灾f。
尼布把自己的水給他喝了。監(jiān)工頭吹著口哨把頭別到一邊,裝作看不到:“……”
店主醒過來,瞇著打腫了的眼泡、不信的看著尼布,他也沒有說話。
等尼布站起身來的時候,這個剛才還昏厥的人忽然撲上來,死死的掐住了尼布的脖子。
他嘶啞著嗓子,嘶嘶地吼叫:
“小混蛋,你這個小混蛋!”
尼布在他的大手里掙扎著,他原以為這個人很虛弱了,但是對方的手仍舊像軛一樣套住了他,他以為自己會被掐死。
監(jiān)工頭走過來,抽出匕首,一刀割斷了店主的脖子,血呲的到處都是。
半大獅子聞到血腥味有些興奮,想舔一下,被黑大個監(jiān)工頭轟開了。
尼布臥倒在地上看著、被殺的店主和一邊一直想湊過來的半大獅子,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太陽過了正上方后,尼布就被監(jiān)工頭打發(fā)回神殿去了。他拍拍尼布的肩膀:
“明天很快就來了,別這么沮喪,我們很快就會再見的?!?p> 其實尼布根本就不想再見到他們,他看看跟著的半大獅子,看來它也沒有意愿再來一次了。
“明天,可不會像今天這么容易”。
另外一個監(jiān)工補充了一句。
并沒有如監(jiān)工頭所言,尼布要餓肚子都第二天。他回總祭司的內(nèi)殿后,馬上有女人們幫他放了水洗澡,并給他準備了兩個雞蛋,一些蔬菜和一個面包。
他幾乎沒有吃什么,蛋給了豹子吃,蔬菜給了兩只搖著拖地尾巴的狼,面包的一半給了半大的獅子。
一個多管閑事的女人,從懷里掏出一個帶著她體溫的蘋果給尼布。
尼布剛接過來,半大的獅子就呼一聲撲上來,把蘋果搶走了。
尼布看看這個多管閑事的女人,她比總祭司年輕不了幾歲,是一個全身的皮都像一件衣服掛在竹竿上那樣掛在她的骨頭上,而且還是沒有晾好、皺皺巴巴的。
她幾乎皺的看不見的眼睛,是淺藍色的,露出有些頑皮又溫柔的神色看著尼布。
“謝謝您,您是誰呢?”
尼布想問問她的名字,卻發(fā)現(xiàn)她似乎聽不到自己的說話,她確實太老了。
“她是我的服侍祭司?!崩咸趴偧浪咎嫠卮鹆?。
她拿了一卷像皮子那樣薄,但是又不像是皮子的東西,過來了。
“這是什么?”尼布問。
總祭司把卷子遞給尼布,讓他仔細看看,他還是不知道,只是看見那卷東西是一些薄片一橫一豎貼出來的東西,因為舊了,顯出淺褐色來。
“這是埃及的莎草書”。老太太聽上去有些和藹:“這個是埃及的列王表”。
她打開讓尼布看了看。接著,她揭起最上面的王表,讓尼布看下面的那張全是象形字,連圖畫都沒有的書表。
“你來告訴我,這是什么,你不是說大祭司教了你埃及文嗎?”
尼布的埃及文早就跟著大祭司一起走了,那還記得這么多,他有些抓耳撓腮了。
總祭司枯干的手立即打在他的小手上:
“大祭司沒有告訴你要端正、不可搔首弄姿嗎?”
老太太用一種近乎嘲笑的口氣,把大祭司的叨叨又重復了一遍。
尼布只有趕緊坐好了,他心里有些氣。
“你也覺得女人比男人低等?我這樣說你會不高興,是嗎?”老太婆祭司繼續(xù)說。
這是當然的了,那時女人基本是跟牲口沒有大不同,自由人甚至不包括女人。
打瞎一個男人的眼睛的人,必須以他的眼睛為賠償,并附20舍客勒的銀子。
打瞎一個女人的眼睛的人,甚至不必以眼睛賠眼睛,只要給她的父母或者丈夫令他們滿意的賠償即可。
尼布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這是公理。他點點頭。
“這份書信,是掌管赫梯帝國的女王寫給埃及法老王拉美西斯二世締結(jié)盟約的盟書,”老太太把尼布拉到她的膝前坐下,開始教他讀起文書來,沒有再說第二個字。
讀完書信,老太太叫尼布站到她和其他幾個老婦人中間來,跟他們說說他的身世和家里的人口。
每個人都笑嘻嘻的,好像是看演出一般。
“家里只有爸爸和亞哈謝,還有一處小神殿……”尼布有些手足無措。
總祭司沒有說話,她看看她對面坐的老太婆。
那個老太婆是所有人中最胖的一個,她坐下的時候簡直像是一塊面包,她也是這些女人中唯一一個皮膚上沒有皺紋,因為都被她的脂肪撐開了。
胖老太太立即走到尼布身邊,用小孩子一樣的聲音,好像她轉(zhuǎn)進了尼布的身體,打開了他的嘴一樣:
“尊敬的總祭司并各位祭司,我是來自亞述城東南側(cè)的落霞溪村亞米阿德神官之子。我父親是侍奉偉大先王薩爾瑪那薩爾三世崇奉的至高神的神官,因此我父親在帝國的神官中居于高階,可被立為名年官(亞述百官之首,每年輪換一次),按照帝國神官敘事表可以著獅子皮,領(lǐng)150石麥子的俸祿。但是處于帝國末年,王室不興,神殿秩序紊亂,法律不章,我父親常年沒有得到應有的供養(yǎng),現(xiàn)在家里唯一的財產(chǎn)是一名來自撒瑪利亞的以色列奴隸亞哈謝,他可以讀寫多國語言,是負責教養(yǎng)我成長的忠仆,目下在侍奉埃及阿蒙神的伊瑪目神廟代替抄錄,為我家盡忠……”
“好了,先說到這里?!?p> 總祭司打斷了胖老太太的話:
“尼布,你要照著這個樣子,再介紹一遍你自己?!?p> 尼布自己都不知道父親的真正俸祿,他甚至不知道亞哈謝是自撒瑪利亞抓來的,他只是知道亞哈謝是以色列人,僅此而已。他看看老太婆們,非常吃驚的點點頭。
“你看來沒有從亞米阿德大人那里聽說什么事情?”
總祭司倒是有些意外:“他在現(xiàn)在神殿當值以前在哪里供奉?”
尼布搖搖頭。
“你又對你母親知道些什么?”老太太繼續(xù)問。
尼布眼睛瞪的更大了,他沒有聽到胖老太太有提到他的母親,他其實心里是很想知道的:“大家說,她是伊什塔爾神廟的神妓?!?p> 他有些小聲的說。
“神妓是神殿的榮耀,看你把他們說的跟街上的私娼一樣了。”
總祭司呵斥他說:
“你的母親是西塔……算了,以后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現(xiàn)在你還小。”
“那么—那么?”尼布本想繼續(xù)追問,但又很害怕陰晴不定的總祭司:
“您知道亞哈謝的事情么?他是怎么從撒瑪利亞到亞述來的呢?”
其實,尼布想問大人們都不肯告訴他的那個亞哈謝的秘密,很多人都背后嘲笑他不是真正的男人。
“你是說那名閹奴???”
在總祭司看來,尼布就像是透明的一樣,他想問什么,她都一目了然。
“什么是……閹奴?”尼布有些怯懦的問。
“就是把男子的男人東西割掉,讓他成為不能生育的,你一定在村子里見過閹割過的馬和牛吧?!?p> “那么,閹割過的男人也不能像女人一樣生孩子,是嗎?”
尼布小的時候,經(jīng)常想自己到底是不是亞哈謝生出來的呢?
所有的女人都似笑非笑的看著他,覺得他真是個孩子,除了總祭司以外。
“你要記得他是從你出生以來就愛著你,把你看得比他自己更加寶貴的人就好了?!?p> 總祭司這樣回答他。然后她就掙扎著站起來,一個人回內(nèi)殿去了。
流星,從尼布睡覺的床上面的洞里,劃過夜空。
尼布攥住朱慫的右爪,把身體團了團緊。
兩頭狼朱慫和德瑪?shù)拿ぃ饋碛悬c像亞哈謝留給他的那件穿爛了的破麻布,有一股熱烘烘的味道。而且朱慫的右前爪還長著橙色的毛,看起來格外毛茸茸的,很暖和的樣子,尼布非常喜歡。
狼被尼摟著,露出肚皮來,發(fā)出了像人做夢一樣的囈語聲。
女祭司們說因為德瑪和朱慫是神殿養(yǎng)的狗和野地里狼雜交出來的,所以皮毛的顏色跟狼和狗都不同,而且性子又溫順,很會撒嬌。
尼布想到這里覺得老太婆們說的很對。
聽見狼的囈語,尼布腳邊的豹子抬起上身看了看,又躺下繼續(xù)睡了。
半大獅子照例把它的頭塞住尼布的左肩上,呼呼的睡著,連眼睛都不睜一睜。
幾個家伙憨憨的睡到天亮。
尼布要返回采石場去送飯了??偧浪緵]有見他,只是托人告訴他:
“你不要依靠人的智慧,也不要依靠獅子的力量,因為他們都是靠不住的,如同你倚著蘆葦桿,只會傷到腰一樣”。
往采石場送飯快幾個月后的一天,尼布發(fā)現(xiàn)大門口有些不同。
原先跟他搭過話的黑人監(jiān)工頭還在,里面的監(jiān)工大半還在,但是工人卻多了很多,他們不少是新來的,還看得出皮膚和頭發(fā)的顏色來,個個都膀大腰圓,雖然身上有幾處傷口,但是看來都很健壯。
“他們是誰啊,監(jiān)工大人?”
尼布問黑人監(jiān)工頭,他不是很討厭這個人,而且他覺得這個人也不是很討厭自己。
“你得小心點,今天。這些人都是新送來的戰(zhàn)俘。他們還不知道怎么叫聽話?!?p> 監(jiān)工頭囑咐尼布說。
“大人,我們拿上劍吧。”一個監(jiān)工問他的頭兒。
看看尼布,監(jiān)工頭的眼睛閃了閃:
“先看看再說。”
說著,他就拉尼布走到他身后不到一步的地方,叫他跟緊自己。
監(jiān)工頭腰上的銅劍閃著青色的寒光,在太陽下面忽然忽然的。
尼布站在監(jiān)工身后,有監(jiān)工頭的影子罩住,發(fā)現(xiàn)自己連遮頭的衣服都不用披了。
尼布跟著監(jiān)工頭,半大獅子跟著尼布,都一份探頭探腦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