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故鄉(xiāng)難回
又過了幾天,底格里斯河瀉完洪,水位又回到了正常的位置。
尼布打發(fā)軍長們、領(lǐng)著他們的軍隊、開拔回家去了。
他由楠楠特和他的侍衛(wèi)們陪同著,也越過底格里斯河,重新回到了河的另一邊,也就是靠近落霞溪村那邊。
只是洪水過后,橫在尼布他們和村子間的小河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了洪水過后的淤泥和沒有了水的河道。
從前長得高高的蘆葦都消失了。
一行人走到天完全黑了以后,才在一片曠野中扎營。
尼布望望四周,他知道這里雖然已經(jīng)偏過了自己的村子,但是離得還不遠(yuǎn)。
他很想知道阿卡德怎么樣了,自己村子里的人怎么樣,他們是及時被亞述軍隊搬出去了?有沒有給大水沖走,他爸爸呢?
等人都不注意,他一溜煙騎上一匹馬,帶著獅子,朝自己的村跑去了。
“殿下,您這是----”
楠楠特馬上也追了過去。
也是晚上,獅子和馬都吐出白氣,在荒野上行進(jìn)。
天上的星星也一閃閃的。
尼布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回家的路上,還是正在從村里逃出來的路上,跟亞哈謝一起。
騎了一會,他終于看見了村所在的小河被沖毀、沒了水的河道,又跑了一會,村子也露出了她的臉來,只是里面一點光都沒有。
“哈---哈”
尼布大聲的吆喝著自己的馬,叫它跑的再快些。
這里的水也退了,路又在泥下面露了出來。
尼布在泥巴路上總算看到了一兩個人,都是一些極老極窮苦的人,他們都被騎著馬的人嚇壞了,在倒塌了的圍墻后面,在沒有屋頂?shù)姆孔酉律l(fā)抖。
尼布家的小神殿已經(jīng)被移為了平地,燒土磚都不見了,就連尼布和亞哈謝曾經(jīng)睡覺用的地洞都被挖開了,成了泥水塘子,甚至連院子外的土墻都沒有了。
尼布站在星星下面,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好像是從地底里冒出來的鬼魂一樣。
楠楠特跟在一邊也不說話。
幾個嚇壞了又不知道該藏在哪里好的人,不知道怎么傻乎乎的、從打碎了的柱廊后面露出臉來。
冷冷地,月光照著尼布,有人認(rèn)出了他。
“你是尼布嗎?是神官家的尼布嗎?”
雖然被醫(yī)生所講的話激怒了,打算一輩子不再理他父親的尼布,還是急忙朝著那些人回答:
“是我,就是我!我爸爸呢?”
他巴比倫王子的身份,已經(jīng)被拋到九霄云外了。
一個黑皮膚的老女人從碎石排后出來,她在黑夜里非常難被發(fā)現(xiàn),那是頓頓的母親,她一把抱住尼布大哭起來。
“村子里的人呢?阿卡德呢?”
尼布拉開頓頓的母親說,但是老女人卻仍舊止不住眼淚。
“阿卡德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回來了,村子里的男人都被拉去當(dāng)兵了。即使神官他也---”
另外一個女人說。
“村長說他需要留下保護(hù)村子,不肯走,被征兵的人說是沒有骨頭的東西,打斷了他的腿。后來他就死了。村子里的女人,除了我們幾個太老太弱的,也全被征兵的人拉去了,也不知道要叫她們做什么。糧食和牲口也拿走了,這幾天不知道為什么又發(fā)了大水----”
“可是,可是沒有人來通知你們嗎?這樣留你們在這里,難道是要淹死你們嗎?就是沒有淹死,也會餓死你們的!”
尼布覺得怒火燒烤著他的心,他甚至開始惱恨來偵查的阿卡德了,他為什么都不回家來跟村子里的人說一聲呢?!
其實他也不是不知道阿卡德即使知道,沒有官長的命令、也不可以透露作戰(zhàn)信息的,況且他是一個偵查兵的話,又有多大機(jī)會能知道這個計劃呢?
他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占了河間平原地的貴族、那些貯藏著的麥子和油。
現(xiàn)在他開始對殺了那個領(lǐng)主貴族,再沒有不安了。
“我們---我們還有蘆葦可以吃?!?p> 頓頓的母親對尼布,露出了一個很慘的微笑,像是要安慰他。其實現(xiàn)在她們是連蘆葦也沒有了的。
尼布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忽然村子邊上又傳來騷動。
“啊---不知道是神官們還是貴族們又來抄底了。要是他們找到你們,會把你們都拖走的???--快藏起來?!?p> 說著,頓頓的母親,一瘸一拐的把尼布、楠楠特、他們的馬和獅子都藏在了廢墟里面。
又過了一會,就聽見一個很熟悉的聲音說:
“好好搜,我聽說有兩個男人進(jìn)來了,還騎著馬!能賣不少錢呢?!?p> 接著,又聽見了幾個很老的聲音:
“大人,我們不知道他們又去了哪里,不在這里了吧?”
“胡說,看看從那里開始就看不見馬蹄的印子了,他們肯定是進(jìn)了那個老神官的院子,進(jìn)去使勁搜?!?p> 接著四支火把照耀下,尼布看見了那個曾經(jīng)來強(qiáng)搶亞哈謝的家丁頭目的臉,還有三個其他的人。
他們的騾子,都是老掉了牙的老貨了,在夜里開始打盹,有點走不穩(wěn)了。
“我知道你們都在院子里,出來吧!”
“他們不出來?!?p> “媽的,發(fā)把火,把這個破爛地方燒了,看他們出不出來”頭目說。
一個人就要來點火。頓頓的母親急忙跑出去:
“大人,大人,請不要燒,我在這里!”
“我找的不是你這樣的老貨,我要的是兩個騎馬的男人和他們的馬?!?p> “大人,這里沒有您要的人?。抠F族和朝廷的官員們都來過了---”
“啪—啪啪”幾下鞭子響后,接著傳來了頓頓母親的慘叫聲?!按笕?,我沒有騙您,這里真的沒有---”
“把這個女人綁在那個斷柱子上?!鳖^目吩咐。
“綁她干嘛?她這么個德行了?”手下問。
“殺死她,跟這個破爛院子一起.”頭目說。
“你還不說?真的要燒死你了?!”
一個護(hù)衛(wèi)比較年輕,看著有些眼熟,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和兩支無名指,每只手都只剩四支手指。他顯然并不想燒死頓頓的母親。
“你少廢話!一邊去,她就是說了,我也要燒死她,還有這個院子!”
頭目上來一把推開了這個年輕的護(hù)衛(wèi)。
尼布在黑暗中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但是他來不及細(xì)細(xì)回憶,他努力在想如何救頓頓的母親。
正在頭目他們吵吵嚷嚷的、要把頓頓母親綁住的時候,忽然聽見了什么響動。
“那邊---那邊碎石后面有聲音---”
一個侍衛(wèi)對頭目說。
“原來藏在這里了!”
頭目故意顯得很厲害的樣子,甩著膀子走到黑乎乎的碎石堆邊,拿火把一照,然后就不出聲了。
“頭目,怎么了?”
另外一個護(hù)衛(wèi)也走過來,他還沒有走到頭目的位置,就看見了頭目看到的東西,一下子哽住了,發(fā)出了極小極小的聲音,然后,什么東西不爭氣的從他的大腿上流了下來。
年輕的護(hù)衛(wèi)被頭目推到了,還沒有站起來,他旁邊的同伙,就丟下三個人,像被鬼追上了一樣一會就跑的無影無蹤了。
他一邊跑,還一邊尖叫:“獅子,吃人的獅子?。。。?!”
尼布從獅子身后、躥出來一把奪過了頭目的刀,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旁邊的人仍舊嚇得連哭都不敢哭。
“你們兩個人,動一動,我就讓獅子吃了你們!連一片肉都不剩下!”
頭目和身邊的人還是一臉苦相,不敢動一動。
“你去把那女人解開!”
尼布對頭目身邊的護(hù)衛(wèi)說。可是護(hù)衛(wèi)卻不敢動。
地上的年輕護(hù)衛(wèi)看看尼布,很吃驚,他馬上過去把頓頓的母親解開,然后也打算逃走。
“德卡魯穆,你小子,要是也敢丟下我們跑了,我不會饒了你的,我---”
頭目有些回過神來了,他不知道是氣壞了,還是叫獅子嚇麻木了,他居然敢微微扭過頭去喝罵年輕的瞎了一只眼睛的同伙。
“德卡魯穆?”
尼布瞬間覺得,自己所有的血液,都從腳趾一下涌了上來,他不知道是忘記自己還把刀架在頭目的脖子上,還是怎么了,手下一重,頭目的脖子就流出了血來。
身邊的護(hù)衛(wèi)嚇得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倒在了獅子嘴前。
頭目叫傷口一激,完全醒過神來了,他伸手去抓尼布去搶自己的刀。
雖然頭目膽子不是太大,卻仍舊比尼布強(qiáng)壯不少,雖然他還沒有完全把刀搶過來,一只手肘卻近乎把尼布的臉都打腫了。
獅子膽小的看著打架,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頭目身邊那個本來被嚇壞了的侍衛(wèi),發(fā)現(xiàn)這只獅子膽小以后,也不害怕了,他趁勢拔刀去幫助頭目。
可是還沒有等他來得及站起來,一只長刀一下從他背后插了過來。
接著,拿長刀的人,又順勢奪了頭目的刀,從后面一下拉開了頭目的喉嚨。
頭目捂住脖子倒在了地下。
瞎了一只眼睛,缺了兩個指頭的德卡穆魯,看看尼布和獅子,丟下了他殺死頭目的刀,他不敢抬眼看尼布。
尼布不覺得感激他,心里唯一的愿望就是用牙齒撕開他的喉嚨,一口一口把這個出賣了自己和亞哈謝的叛徒咬死。
大祭司的話縈繞在他的耳邊,要無情地懲罰背叛者。
他一把撿起德卡魯穆扔下的刀:
“叛徒!叛徒!”
“是啊,是啊,我是叛徒!可是,是你和阿卡德先背叛我和南娜的!”
德卡魯穆沒有瞎的眼睛流出了眼淚。
他有些哆嗦:
“我并沒有想害死亞哈謝!我只是想教訓(xùn)你一下!讓你這個貴族知道當(dāng)平民,什么都沒有的處境是多么可憐!你和阿卡德當(dāng)初找人來漿洗店的時候,有想過我和南娜會怎么樣嗎?
南娜她們被士兵們瓜分了,下場多么慘,你知道嗎?!
要不是我走運(yùn),我也會被賣了當(dāng)奴隸!
是啊,我知道是我害死了亞哈謝。
可是你呢,你當(dāng)時難道不是也想讓亞哈謝替你死嗎?!”
德卡魯穆抽抽搭搭的說,他最后的一句話,讓尼布目瞪口呆。
那是他自己心里一直在譴責(zé)自己的話,當(dāng)亞述兵要挖他眼睛的時候,他為什么喊亞哈謝,不就是希望叫他去替自己死嗎?
頓頓的母親看著兩個半大的孩子,她不由得用破衣服捂住了嘴。
好一會,她才過來,想給尼布一個擁抱,卻被他推開了。
尼布用腳踢了一下獅子,“我們該走了。”
他沒有再看德卡魯穆和頓頓的母親,更沒有理、從剛才就一直袖手旁觀的楠楠特。
尼布翻身騎上他的馬,叫獅子跟上。
他快走出小神殿院子,又倒了回來,看看頓頓的母親:
“你在這里也沒有什么親人了,不如跟我走吧?”
“---”
頓頓的母親搖搖頭,溫柔的看著他,雖然對方很倔強(qiáng)的裝成一副大人的模樣。
“有一天,頓頓會從黎巴嫩回來的,我要在這里為他準(zhǔn)備一個可以回來的家?!?p> “---”
尼布看看她,抖了一下嘴角。可笑的是,他才散了一城的財富,但是現(xiàn)在身上卻連一塊銀子也沒有。
他愣一會,轉(zhuǎn)身看看這塌了的院子,一切隨著洪水消失了。
想了想,他俯身摘下獅子脖子上的帶的金鏈,在手里握了一會,拋給頓頓的母親:
“拿著這個吧,或許有用?!?p> 接著,尼布朝著楠楠特喊了一聲:“楠楠特大人,您還要看熱鬧到什么時候,我們回去了?!?p> 尼布頭也不回騎著馬,帶著獅子,離開了從前的家。
楠楠特牽著馬走了出來,他看看頓頓的母親,從衣服里掏出一個皮袋子,里面裝著滿滿一袋子的銀子、給她:
“留著買點吃的吧。最好不要用掉那鏈子,或者以后會有人回來找呢。你們要是實在沒有食物就往南邊去買吃的?!?p> 他上馬前又看看一邊不出聲、只負(fù)責(zé)流眼淚的德卡魯穆:
“我佩服你的勇敢,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給你找個新去處?!?p> 說著,楠楠特解下自己一個護(hù)腕,交給德卡魯穆:
“你可以去找亞述木拉城的守軍將軍,他是我的老朋友了,給他看看這個護(hù)腕,他會留下你的?!?p> 德卡魯穆接過護(hù)腕,也沒有道謝,仍舊低著頭。
楠楠特看看他,本來還想說什么的,可是想了想就沒有多話,吆喝著馬去追他的主人了。
騎馬出了村子,尼布放慢了馬,好讓那只不太有用的獅子跟上。
他覺得臉上凍得發(fā)緊,看著獅子在前面走,一邊哈著白氣,又看著遠(yuǎn)處天上的星星,尼布努力的去回憶山洞醫(yī)生告訴他的話,好叫自己不會再回頭看那個村子,那個自己真真實實活過的地方。
他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清楚的知道活著、長大、就是一種剝皮拔骨的感覺:
如果人不把自己的皮撐開,不從骨頭里面長出新骨頭,生生頂開原來的骨頭,又怎么能從一個小娃娃的身形,長出一個大人的尺寸呢?!
尼布帶著獅子,后面遠(yuǎn)遠(yuǎn)跟著楠楠特,回到留下侍衛(wèi)的地方。
侍衛(wèi)們看見他們才安下心來。
楠楠特查了查篝火和看更次序,就打發(fā)尼布去睡覺了,好像他剛才沒有跟尼布一起出去,也沒有在尼布遇險的時候袖手旁觀一樣。
獅子本來也要跟進(jìn)帳篷的,但是它像聽見了什么,就自顧自的扭著它有些肥的屁股,往營地的另外一邊去了。
等尼布在帳篷里躺下了,楠楠特才在尼布的身邊扯了一條毯子躺下了,并把劍枕在了頭下面的衣服底下。
曠野中傳來了不知是什么的野獸叫聲。
尼布睜開眼睛,聽了一下,看看旁邊的楠楠特似乎睡著了,他剛想爬起來,就看見帳篷外面似乎有一個蠢動的黑影。
不一會,一個人拿著一把短刀摸進(jìn)了帳篷,他發(fā)現(xiàn)了尼布,就朝他猛撲過來。
仍舊閉著眼睛的楠楠特也不看來的人是誰,一把抽出劍來,從來人的脖子開始劈、一直劈到肚子。
不大的帳篷里,立即充滿了濃烈的血腥味、和人肚子里的糞便流出來的味道。
刺客躺在他自己的血里微微的戰(zhàn)抖著。
其他的侍衛(wèi)聽見聲音,舉著火把進(jìn)來照了一下,楠楠特叫人把刺客拖了出去,他自始至終好像一頭大熊那樣擋在尼布的眼睛,弄得他沒有看清刺客的臉。
“大人,謝謝您?!?p> 尼布終于說了一句,他原本以為一直對自己袖手不理的楠楠特、會動手殺自己。
“我本來就是奉命保護(hù)您的。”
對方看看侍衛(wèi)們把染血的地毯拖了出去,只露出一片硬邦邦的荒地來,一面重新布置了一些睡覺的毯子給尼布。
尼布把自己的一條毛皮給了他,對方卻看了看,沒有接過來:
“我從來都是這么有鋪蓋沒有鋪蓋的睡慣了的,跟您不同?!?p> “大人,我小時候的家,您也看到了,就是住在地洞里,土炕上也只得一條牛皮?!?p> 尼布笑笑,把毛皮塞給了楠楠特,翻身躺下了。
“殿下,您是亞述人嗎?”楠楠特問。
“我原以為自己是?!蹦岵荚诤诎抵姓f。
“我也這么以為?!遍匾矅@了一口氣說。
“是嗎?您家在哪里呢?”
尼布一直以為這個巴比倫將軍,只是取了一個亞述賤民的名字而已。
“亞述城不遠(yuǎn)的吉提城。”楠楠特小聲說:
“我有時候還會夢到它。好了,殿下,不早了,明天還要上路,早點睡吧。”
尼布卻睡不著,他知道荒野里不止有他們。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聞到了一股甜甜的花香,讓他昏昏沉沉,很快就睡著了。
看見外面的篝火也熄滅了,楠楠特想爬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四肢無力。
一只巨大的猛獸安靜地走進(jìn)了帳篷,若無其事的跨過他,直接躺在了尼布的身上,舒舒服服的打了個哈氣睡了起來,還發(fā)出了讓人煩惱的呼嚕聲。
一個近乎鬼魅的黑影也滑進(jìn)了帳篷里,無聲無息的出現(xiàn)在楠楠特的面前,他用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比出一個不要出聲的手勢,然后像為死人合眼那樣、為楠楠特合上了眼睛。
楠楠特有生以來從沒有這么恐懼過,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
第二天天亮以后,尼布被陽光和一條煩人的、又發(fā)出臭氣的東西反復(fù)舔著。
他終于睜開眼,發(fā)現(xiàn)山洞醫(yī)生和獅子都在自己的面前,而一邊的楠楠特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