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子
同日的未初,皇宮御書房內。
熙帝李瑾身著明黃常服坐在上首,桌案上全堆著今日收到的奏折,只見他拿著一份奏折慢悠悠地看著,看似專注實則分心。
自今日下朝之后熙帝便是這副模樣,一旁侍候的宮女太監(jiān)都低垂著頭,心里暗自告誡自己,不該看的別亂看,不該想的別亂想。
“馮貴?!弊谏鲜椎奈醯弁蝗怀雎晢救?。
“老奴在?!北稽c到名的大太監(jiān)馮貴站出來,躬身請安。
“你去瞧瞧法正大師在普渡寺嗎?”明明平靜無波的聲音,卻愣叫馮貴聽出了幾分怒火。“快馬加鞭地過去?!?p> 將身子彎得更低,馮貴恭敬無比地應道:“是,老奴這就去。”
按說往常這種小事是輪不到他出馬,只是今個兒主子的心情極其不好,他還是不要在這上面觸霉頭為好。
站在原地等待了一會,確認上頭的主子沒有別的吩咐,馮貴這才小心的退出去。
殊不如他剛退出去的瞬間,上頭的人不知是想起什么,臉色突然變得極其難看。
將手中的奏折丟在桌上,熙帝冷哼一聲。端起手邊的茶盞將茶水一飲而盡,心中的郁悶卻不見半點疏散,反倒像是更添悶氣。
偏偏這時有人來報。
“啟稟皇上,太子殿下求見?!睆耐饷孢M來稟報消息的小太監(jiān)以頭抵地,絲毫不敢亂看上位者的神色。
聽到來人稟報的消息,熙帝的神色頓時變化莫測,眸光幾經閃爍,最終還是決定把人宣進來。
“宣?!焙喍桃粋€字的時間,熙帝已經收拾好自己的情緒,轉眼間又變成那個心思莫測的帝王。
“見過……”走進來的青年剛想跪下請安,卻被上首的人給阻了。
“起來吧。”熙帝的眼神停留在自己的太子身上,語氣未明。“我說過了,你的身體弱,可面君不跪,看來太子是將我話當耳旁風呀?”
看著太子那張常年因體弱而顯得蒼白的臉,熙帝只覺得心中的燥悶更加無處安放。太子因幼時誤食別人送給他的湯羹導致中毒,雖經御醫(yī)聯手搶救回來,卻還是因此毒導致體弱多病,更甚至子嗣艱難。
那碗湯羹名義上是送給他的,實則卻是沖李言而去。對方想毀了他唯一的嫡子,所以在得知李言搶救回來時,熙帝不顧滿朝大臣的勸阻,將冊立李言為太子的旨意昭告天下。時至今日,熙帝仍慶幸自己當初的孤注一擲。如今儲君已立,朝堂也能暫的安定。
他的太子溫文爾雅,風度翩翩,若不是有身子骨的拖累,只怕也是能文能武的,這件事他如鯁在喉,哪怕后來將下毒及背后之人連根拔起,也難消他心頭之恨。所以對于這個兒子他心中總有愧,也愿多寵上幾分。
“看來今日有人惹惱父皇了呀?”以手做拳低在唇邊低咳兩聲,太子李言并未被熙帝的話嚇到?!暗故莾撼嫉牟皇牵€要勞煩父皇記掛?!?p> 知曉他守禮的性子,熙帝只無奈道:“罷了。你自己的身子都不愛惜,我這個做父皇的還能怎么樣。”
“兒臣的身子近日有所好轉,您不必太過憂心?!辈辉冈僭谶@個問題上打轉,李言索性轉移話題?!皟撼紕傔M來時看到父皇面色不佳,可是有人惹惱您了?”
“坐下說話。”熙帝指著御書房內的另一張桌子道。
李言依言走到往常他慣用的書桌邊坐下來,一旁侍候的宮女有眼色地為他端上茶水。
自他懂事以來便知自己身子弱,雖為太子,實則誰也不知他能否活得長久。原以來父皇會放棄自己,誰知在得到御醫(yī)的保證,只要不太勞心傷神,他可以如常人一般生活。
自那以后,父皇便對他悉心教導,待他入了朝堂之后,若不是顧忌他的身子,只怕會對他委以重任。也不知道從何時父皇會將些不大重要的奏折給他看,久而久之,御書房便備有他的桌椅在。
“我想著,你今年也該娶妻了。”熙帝語重心長地對著底下的李言道。
熙帝突如神來的一句,倒一下讓李言不知該如何應答。
李言無奈的苦笑,尋常男兒同他這般年紀,屋里大概都有丫鬟侍候。而他呢?經御醫(yī)的提點,因他體弱,不建議提早在房里放人,所以他的身邊才一直只有太監(jiān)侍候。
到后來更因他這個身體不只弱且子嗣艱難,同房過多更于壽數有礙,母后也歇了賞賜人給他的念頭,只一心一意希望能尋到名醫(yī)將自己調理好。
父皇口中所提的娶妻于別人是好事,于他而言卻是難。只怕人家不會愿意讓自家的掌上明珠來自己這個病秧子身邊守活寡。
“父皇,何必呢……”閉了閉眼,李言的聲音幾乎不可聞?!皟撼歼@個身子,何必去拖累人家姑娘,只怕到時候不是結親而是結仇。”
“放肆,你是大雍的太子,未來的君主,我看哪個不要腦袋的敢說你是拖累。”熙帝猛地一拍桌子,力道之猛讓桌上的茶盞都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李言不提這句還好,一提這句熙帝的火就一冒三丈高。
“兒臣言語不當,還請父皇息怒。”知道自己戳到父皇痛處的李言立馬跪下請罪,他說這樣的話,無異于是往父皇心口上劃一刀。
“你起來吧。”長嘆一聲,熙帝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但這么明晃晃地聽到自己兒子用這種嫌棄自己的口吻說話,他還是覺得一陣心疼。
“是?!崩钛皂槕饋恚缓笥掷^續(xù)坐在剛才的椅子上。
“太子今日來可是有事?”眼看氣氛有點僵持,熙帝不得不另找其它話來講。
“兒臣只是來給父皇請安,并無其它要事?!睋u搖頭,李言今日的確是過來給自家父皇請安,未曾想卻從他口中得到這么一個消息。
成親?從未想過自己還能與人攜手白首,這么個破敗的身子,若非生在皇宮之中用諸多寶貴藥材養(yǎng)著,只怕自己還活不到今日。
“這樣啊。”聽了他的回答,熙帝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兩人就這么沉默著。
“父皇,兒臣一定要成親嗎?”手捧著色白光滑的茶盞,李言明白自己父皇今日提起此事絕非偶然。
“男大須婚?!比魏问虑槎寄苌塘浚í氝@件事,熙帝容不得他拒絕。
放下手中茶盞,李言站起身,躬身朝熙帝請求道:“還望父皇能答應兒臣一個請求?!?p> “你先說說看?!蔽醯鄣哪抗忾W爍不定。
“兒臣希望,對方是自愿的。”低垂的臉帶著苦笑,李言也只能仗著熙帝寵自己提這么一個要求,如若對方是自愿嫁進來還好,如若不是,只怕兩人日后的日子都難過。
“依你?!焙敛华q豫地答應李言的要求,熙帝覺得這并不是什么難事,到時候他的旨意一下,不是自愿也得自愿。
“謝父皇成全?!闭局鄙碜?,李言覺得自己已經盡人事了,剩下的就看天命吧。
聽出他語氣中的松動,熙帝心下也松了幾分,硬給兒子娶妻跟兒子自愿娶妻是兩碼事,他也不希望兒子會因這件事就對未來的兒媳婦有偏見。
“太子今日留下來陪我用膳吧。”無意中瞅了眼漏刻,才發(fā)覺用晚膳的時間也快到了,這時候再讓兒子回去只怕太折騰,熙帝索性將人留下來一起用膳。
“是,聽憑父皇吩咐。”因自小跟熙帝一起用膳的時間也較多,李言倒也對他的吩咐沒感覺到有什么不同。
在書房內候著的另一名太監(jiān)羅勻得了熙帝的指示,悄然退出去讓底下的小太監(jiān)跑一躺御膳房,免得那伙子人不清楚太子爺今兒在皇上這邊用膳,錯上了什么犯忌諱的菜式。
今天皇上的心情可算不上大好,所以他也不敢掉以輕心,要是那邊御膳房犯點什么不該犯的,說不定大家伙都得吃板子。
想試探的都試探完,熙帝也不多說什么,繼續(xù)拿起今日的奏折批示。而李言也習慣自家父皇這般,今日沒有奏折讓他看,他便捧著本詩書,倒也自得其樂。
一時間,御書房內侍候的宮女跟太監(jiān)都感覺到熙帝的心情明顯有所好轉,一時不由得松口氣。
只不過這樣的好氣氛沒有維持太久,當大太監(jiān)馮貴踏進御書房,熙帝用一種極其復雜的眼神掃過底下坐著的李言時,四周安靜站著當自己不存在的宮女跟太監(jiān)們都覺得熙帝的心情似乎又變差了。
“老奴給皇上請安,給太子殿下請安?!瘪T貴一進來看到自家主子晴轉陰的臉,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起來吧?!蔽醯蹟[手示意馮貴起來,也不急著問話,只讓他在邊上侍候著。
馮貴頓時明白,皇上吩咐自己出去打聽法正大師的事并不想讓別人知道,看來自己要閉緊嘴巴,也要敲打其他人機靈點。
李言也深知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既然父皇沒有當著面詢問馮公公,那便是這事也不希望被他知道,他當不知便好。
剛巧去御膳房那邊交待膳食的羅勻也在這時回來,只見他輕聲請示道:“皇上,御膳房已經備好膳食,可是使人擺膳?”
也是湊巧,羅勻剛到御膳房才得知馮貴前腳出了御書房就碰到太子殿下,估計是看時辰估摸著皇上會留太子用膳,就先一步派小太監(jiān)傳話讓備著太子爺的份例,是以今日的膳食才會備得這般快。
“擺吧?!蔽醯垭S口應道。
得了明示,羅勻這才敢讓門外的候著的太監(jiān)、宮女們進來,盡量輕手輕腳地將用膳的桌子擺放好。
待桌子擺好好,眾人有條不紊地將食盒展開,取出里面的膳食,再將空的食盒交由來人拿走,能在熙帝身邊侍候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整個過程動作安靜而又行云流水。
不一會,相鄰的兩張桌子上就擺滿玉盤珍饈,觀其色、聞其味讓人不禁食指大動。
放下手中奏折,熙帝站起來往日常用膳的餐桌邊走過去,路過李言時還不忘讓他一起過來。
待在熙帝先在首座坐定,李言才在他左邊下首的餐桌邊上坐下來。
熙帝也沒起筷,等到來人報試膳的小太監(jiān)確定膳食沒有問題時,熙帝這才起筷。自太子幼時發(fā)生那件事之后,他在用膳這方面就更加謹慎。
雖說食不言,但李言在熙帝面前倒沒太墨守成規(guī),示意侍候用膳的宮女將四喜丸子夾進手邊的碗中,李言笑言道:“每次與父皇一起用膳,兒臣才知自己日常飲食是多清淡無味。”
聞言,熙帝往太子那邊瞧去,只見桌上的菜肴都較為清淡素凈,想來應該是御膳房那邊知道今日太子留膳特地備的,只是相對于他日常食用的菜肴來說,的確有點寡然無味。
“我倒希望你能常來用膳。”熙帝也笑出聲來,御膳房的都是人精,知道每次太子來陪他用膳都會讓他心情大好,膳食也能多進一些,只怕都盼著他天天來。
“若是讓昭陽聽見,只怕父皇的私庫又要遭殃了。”李言笑著搖頭,他口中的昭陽是與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昭陽公主。
聞言,熙帝不由得失笑。
昭陽是他這些女兒里面最不懼他威嚴的一個,一天到晚古靈精怪的想著怎么從他私庫里扒好東西給皇后,讓他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好在昭陽自己也知道分寸,絕大時候都是故意逗他開懷,讓他能忘卻朝堂的煩惱。
“那丫頭,就知道惦記我的好東西。你說要是給了她她自個收著倒罷,結果她轉頭就跟你母后獻寶去,真是……”
熙帝嘴里雖然罵著昭陽,但臉上的笑容可一點都沒少,李言也知道熙帝的口是心非,只點頭附和,不松口說一句昭陽的壞話,他可不想輪到自己的小私庫遭殃。
用膳時間就在父子這樣偶爾交談幾句的輕松氛圍中結束。
李言很有眼色地在用完膳之后沒多久就告退,他看得出來父皇眼中偶爾浮現的焦急,想必跟馮公公要稟報的事有關吧。
就在太子離開的一刻鐘后,除了馮貴跟羅勻留在御書房內,其他人全部都熙帝揮退。
羅勻低著頭靜靜地站在邊上,絲毫不敢去看站在那邊的馮貴。
“說吧?!蔽醯鄣穆曇糇屓寺牪怀鱿才?。
馮貴下一意識的屏聲斂息,躬著身輕聲而又恭敬地稟報:“回皇上的話,法正大師目前在普渡寺,據寺里僧人報,大師在后山竹林已經呆了七天?!?p> “嗯?”熙帝皺著眉?!翱稍腥丝吹剿鰜??”
“回稟皇上,不曾有人看到?!瘪T貴據實回道。
“朕知道了?!弊谏鲜椎奈醯鄢麄儞]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
“老奴告退。”
馮貴和羅勻一步一步小心的退出御書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