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花顏看不出真身的神仙精怪著實不多。
除了那日莫名其妙的男人,洛小小也算一個。
但她的父神是一株青荇草,她大抵也是一棵什么草吧。
天地造物神奇,再加上洛不凡年輕時頗為風(fēng)流,雜交出一個稀奇的品種,也實在不足為奇。
不過,洛水河畔有些名氣的植物脾氣著實讓人一言難盡,非精即怪,比較正常的實在屈手可指,二人因此難免格外惺惺相惜。
當(dāng)年花顏雖然早已幾萬歲的年紀(jì),倒也愿意化作個嬰兒,陪洛小小一起長大。
美其名曰:沒有代溝才能盡情玩耍。
奈何洛小小成長的速度實在慢的驚人,所以在洛水之外,花顏也時?;黥骠婀?,各處浪蕩。
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有了一個流連于美酒美色的朋友,洛小小少不了也要對洛河以外充滿向往。
此刻,一身素白男裝走在人間的街頭,洛小小心里抑制不住的激動。
令她更激動的是,身邊煥然一新的花顏。
一身高調(diào)的桃紅長衫,行走間如緋色流云,墨似的長發(fā)半披在腦后,若隱若現(xiàn)簪著半枝桃花,右側(cè)額頭處,纏著同色桃花結(jié)的柔軟發(fā)絲半遮住彎彎的眉眼,那眼尾輕輕一挑,盈著滿滿的笑意,愈加俊美不可方物。
洛小小原本也是知道花顏是個極其俊美的男孩子,此刻突然變成一個如此耀眼的公子少年,心中竟生出一種老母親般的榮耀感,眼角瞟著花顏骨節(jié)分明的指尖噙著精致的骨扇輕搖,搖曳出一派倜儻風(fēng)流,感覺走路都輕快了許多。
若不是陣陣寒風(fēng)裹挾著雪花,打在臉上實在痛癢難忍,小小是真心想為花顏的公子如玉高聲叫好的。
只是這玉,顯然是一塊緋色血玉。
洛小小搓了搓雙手,用手心的余溫在有些僵硬的雙頰上按了按,緊走幾步跟上花顏。
刻意壓低的語氣里,帶著些許的困惑。
“這就是你樂不思蜀的人族領(lǐng)地?比九重天的廣寒宮還更冷清啊!”
花顏笑的愈發(fā)燦爛,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四處張望,實則正心底暗暗有些發(fā)慌,偷喝愛酒與拐跑愛女,怎么想來都是后者更嚴(yán)重些吧。
聽了洛小小的話回過神來,難得將眼睛撐的溜圓,壞心眼的用扇骨輕輕敲了敲洛小小的頭頂,看著對方齜牙咧嘴的樣子,心里的憋悶這才覺得暢快不少,說出來的話平白多了幾分底氣。
“在洛河水底呆傻了不是?
哥帶你去的自然是最好玩兒的地方,急什么!”
說完定了定心神,兩人頂著薄雪穿過冷僻的街道,轉(zhuǎn)了幾個彎、繞過幾個角。
在洛小小的耐心即將耗盡之時,驀然,前路柳暗花明,一片喧嘩熱鬧。
花顏抬起骨扇向前一指,笑的眉眼彎彎。
“呶,到了!
小小,今兒個第一課,哥哥讓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銷金窟、溫柔冢?!?p> 洛小小順著方向去看,亭臺樓閣雕梁畫棟,絲竹之音靡靡不絕,姹紫嫣紅川流往復(fù),裊裊娜娜聘聘婷婷。
梅含笑,風(fēng)含情,似乎空氣中都帶著甜膩的香味。
心里暗道,真真是個好地方。
花顏指著牌匾上“紅香院”三個大字,一臉自豪。
“人間最好玩的當(dāng)屬襄城,襄城最銷魂的必是這紅香院。
小小,你早該跟著哥哥出來漲漲見識了!”
洛小小抱住花顏的一只胳膊,雙眼放光,狗腿的頻頻點頭。
睫毛忽閃間,嘴角輕輕撇了撇,壓下心里對花顏的唾棄。
若不是前幾日,花顏偷偷喝掉父神一壇六千年的桃花釀,若不是恰好被她抓了把柄,這廝怎么可能痛快的帶她出來!
“哎呦喂,兩位小公子里面請,春花,秋月,還不給兩位小爺暖暖身子!”
迎面一陣紅色的香風(fēng),小小情不自禁連打了兩個噴嚏。
定睛一看,是一位三十多歲、滿面春花的美人。
美人一臉濃妝,妖艷卻不油膩,帶著恰到好處的熱情,讓洛小小心里很是舒坦。
花顏不動聲色的,從洛小小懷里抽出胳膊,指尖拈著骨扇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扇柄輕輕抵著美人的下巴,眼波流轉(zhuǎn)間人已挨了過去。
“媽媽這稱呼可是得改改,公子沒錯,媽媽倒是說說,人家哪里‘小’了?”
洛小小見花顏一雙桃花眼輕佻邪肆,聲音更是說不出的曖昧粘膩,驚的一陣臉紅心跳。
悄悄抬眼去看,那向來不太正經(jīng)的家伙,正朝著自己調(diào)皮的眨眼,竟不知不覺回了個傻傻的笑。
這倒叫花顏看的有些發(fā)毛,心里暗道,這孩子莫非癡傻了不成。
“公子慣會說些壞話打趣兒,
只是這‘小’字,倒真真是奴家的不是了?!?p> 那媽媽雖已美人遲暮,但此刻,就著花顏的扇柄仰起白皙的下巴,露出天鵝一般優(yōu)美的頸項,秋水般的眼波里含羞帶怯、欲拒還迎。
當(dāng)真是風(fēng)情到了骨子里。
花顏正待伸出指尖在那媽媽的臉上捏上一捏,一陣香風(fēng)拂過,身邊已有兩個美人分別挽住了胳膊。
“公子......”
兩人異口同聲,嬌滴滴軟糯糯的輕吟,花顏與洛小小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心里一個哆嗦。
那媽媽已經(jīng)水蛇一樣,滑溜溜扭到一邊,只看著四人吃吃的笑。
“公子,奴家春花、秋月,陪公子樓上坐坐吧。”
那春花、秋月,更是兩個伶俐可愛的妙人兒,嬌滴滴扭著弱柳般的細(xì)腰,笑的魅色無邊。
洛小小瞄見花顏一副老手模樣,嘴里寶貝兒心肝兒的喚著,一手摟了一個徑直往樓梯處走,一邊心里暗恨這人忒不義氣,一邊趕緊屁顛屁顛的跟著。
身邊時不時環(huán)肥燕瘦、桃紅柳綠,不間斷的輕輕掠過,一聲聲柔膩膩軟綿綿的喚著公子。
洛小小暗想別說是男人,就是自己這個女人,也登時軟成了一汪水。
正雀躍激動著,冷不防前面閃出個人影,洛小小一時不防,竟直直撞了上去,當(dāng)時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流下來,心想這人的胸是鐵做的不成。
抬起頭來正想發(fā)火,突兀的撞進(jìn)一雙惡狠狠的眸子,心里沒來由先咯噔一下,失了聲音。
“小爺今日有事,改天再找你算賬!”
洛小小本就被洛不凡嬌慣著長大向來堪稱洛河一霸,抬眼見這人長的人模狗樣,本有心作罷算了,不想這人竟這么不講道理,翻了個白眼,沖著那人背影揮了揮拳頭,嘴里回懟著:
“擇日不如撞日,還怕你不成!”
不想那人正好回頭,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深深看了洛小小一眼,手掌在自己脖子上做了個抹的動作,滿臉兇狠。
呃?什么意思?
洛小小心里一怔,心道人族的規(guī)矩莫非如此嚴(yán)苛,慌忙沖著那人的背影急沖沖喊道:
“我原諒你就是了,你可千萬莫要想不開!”
話音剛落,眼見著那人一個踉蹌,在紅香院高高的門檻上絆了個趔趄,回身就要向著洛小小的方向急沖過來。
恰好門外一個月白長衫的公子走過來,趕緊拉了一把,好說歹說拽著人離去了。
洛小小聳了聳肩膀,無所謂的搖晃著身子,逛上了二樓。
眼前是長長一排的雅間,卻哪里還有花顏的影子。
正不知向哪里走,見迎面一個嬌俏妖嬈的黃衫美女,正眨著媚眼朝自己招手:
“公子,這里!”
洛小小傻乎乎揉了揉鼻子,難得有些莫名的嬌羞。
“那個......姐姐怎么稱呼?”
“奴家秋月,公子真是貴人多忘事?!?p> 洛小小看著秋月水汪汪的眼睛朝自己風(fēng)情的眨呀眨,一雙清涼無骨的小手?jǐn)堖^自己的胳膊輕輕揉捏,只覺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心里一顫,連帶著腳底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身子竟失了重心向前傾去。
著慌間兩手胡亂一抓,只聽“哎呦”一聲,直直摔進(jìn)了一間雅室。
花顏正喝著一杯清酒,聞聽聲音轉(zhuǎn)過頭,一團(tuán)白色的大毛球已經(jīng)直接滾到了自己腳邊。
洛小小許是滾的有些暈了,一雙霧蒙蒙的眼睛懵懵懂懂,小鹿似的與花顏對視了足有五秒。
登時“噗嗤”一聲,花顏含著的一口酒水噴了洛小小滿頭滿臉,始作俑者驚愕過后趴在桌案上,笑得花枝亂顫。
“???哈哈哈哈,洛兄著實客氣,這不節(jié)不年的怎行得如此大禮?”
洛小小胡亂擦了把臉,手忙腳亂的爬起來。
回頭幾步狠狠踹了一腳高高的門檻,窘迫的也不理會花顏,干脆耍賴一屁股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朝著同樣摔在地上的秋月齜牙咧嘴:
“秋月姐姐,能不能和你們老板說說,這門檻安的忒高!”
秋月揉了揉自己腰間的鈍痛,隱晦的瞥了一眼自己胸前的凌亂,低垂著眉眼嗔道:
“公子……也太心急了些?!?p> “哈哈哈哈!”花顏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見此情形愈發(fā)樂不可支,一邊用袖子抹著眼淚,一邊過來拉起洛小?。?p> “洛兄竟如此饑渴么?我說你好歹也是......
這要是被你爹知道了......
哈哈哈你這歹毒的心思,是想樂死我么!”
洛小小扶著花顏的胳膊正起了一半,不想這廝竟一把甩開自己,兀自跑去扶著墻角笑個不停。
突然失了力氣,“噗通”一聲,洛小小又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花顏!”
洛小小噌的一下蹦起來,摩拳擦掌的原地轉(zhuǎn)了兩圈,竟沒找見一樣合手的武器,情急之下伸手扯了腰間的束帶,在花顏后背狠狠抽了三五下。
只是那束帶畢竟是尋常絹布所做,洛小小使了很大力氣,卻輕飄飄如跳舞的綢布似的,哪里有一點威懾力,反倒提溜著長衫下松松垮垮的褲腰,將牙齒咬的嘎嘣嘣響:
“給我來一壇桃花釀!
用花根釀足九九八十一天的!大壇!”
花顏強(qiáng)忍著笑,看著洛小小將酒當(dāng)成水一樣牛飲。
想著過去勸勸,又思量這丫頭的酒量自己還是清楚的。
低頭間正撞見身邊姑娘一雙媚眼如絲,攬了自己的胳膊笑的嬌羞。
“公子,這可是紅樓最出名的鳳梨酥,您快嘗嘗?!?p> 春花果然人如其名,一張俏生生的俊臉如三月花開,纖纖玉指拈起一塊糕點放在花顏唇間。
花顏笑嘻嘻的,將鳳梨酥連同細(xì)嫩的指尖一起含在嘴里,惹得春花嬌笑連連。
花顏自然樂在其中,只偷空向洛小小炫耀似的眨眨眼睛。
看得洛小小激靈靈一個寒顫,慌忙低下頭暗念罪過,兀自喝了一大口酒壓壓驚。
“小公子,奴家給您滿上?!?p> 身邊的秋月一雙含情美目在洛小小周身滴溜溜打量了一圈,言談舉止比起春花倒是矜持了些。
洛小小也樂得自在,隔著軒窗興致盎然的看著一樓的往來喧囂。
“這里,每天都這么熱鬧?”
“是的公子,納蘭皇登基二十余年,國泰民安。
貴人們心情好了,自然就有閑情雅致來聽個小曲兒、賞個歌舞,紅香院又是這襄城一等一的館子!”
秋月是個性格開朗的美人,說起紅香院的名氣來掩飾不住的自豪,指著一扇精致的軒窗稍稍壓低了聲音:
“公子您看,今晚有疏影姐姐的表演,即便是宮里的貴人也是要來捧場的呢!”
“那我豈不是來著了!”
洛小小豪氣的一揚(yáng)手,被酒激的連連咳了兩聲。
放下空空的杯子,眼睛里已涌上一層霧蒙蒙的水汽,卻愈發(fā)顯得如秋水一般澄凈好看。
秋月掏出手帕掩了掩唇,好笑的看了看洛小?。?p> “小公子慢些喝,這可是紅香院最上等的醉紅塵,若喝多了,是真的會醉人的?!?p> 眼見著洛小小對一樓的熱鬧頗感興趣,秋月也探了身子為洛小小介紹:
“小公子,您別小瞧我們這紅香院,每天來來往往的莫不是達(dá)官顯貴、王孫帝胄。
有宇文府的少將軍,翰林院的長公子,皇商白家的小少爺......”
正說著,一陣悅耳的管弦之音,和著男人的叫好與女人的嬌笑,拉開了演出的序幕。
“花謝花開花意濃,
風(fēng)來風(fēng)往風(fēng)霜重,
幾許流年閨庭晚,
寂寞心事總成空,
......”
上好的琉璃杯泛著斑斕的波光,醉人的花香、酒香、胭脂香,在空氣中緩緩流動。
軒窗外高高的舞臺上夢幻迷離,一眾國色天香曼吟淺唱。
輕妙的琴音,風(fēng)情的舞蹈,朱紅的水袖帶著股勾人遐思的嫵媚、與愛而不得的心傷,和諧成一片人間絕色。
又一杯清酒醉眼迷離。
觥籌交錯間,洛小小顯是帶了幾分醉意,盯著手中的琉璃杯一陣恍惚。
窗外矯情的醉生夢死,竟也莫名讓人覺得感傷。
對面花顏與春花情正濃、酒正酣,上演著一幕幕兒童不宜的畫面,一切突然變得沒意思起來。
也許你也有這樣的經(jīng)歷,越是人潮洶涌的時候,卻莫名覺得孤獨(dú),越是喧嘩熱鬧的時候,卻突然淚落心酸。
明明一切都剛剛好,卻就是有什么不對。
有人說,這叫做寂寞。
此刻,洛小小覺得自己,或許,有些......寂寞。
“我...出去透透氣?!?p> 她搖搖晃晃的起身,穿過一條又一條長長的回廊。
穿過耳邊那些仿佛離得很近、貌似又相距很遠(yuǎn)的喧鬧,走向深沉的一片夜色。
晚風(fēng)拂,酒更濃。
洛小小一路跌跌撞撞的。
穿過熙攘的人群,路過涼亭假山,走過小橋梅林,拂過層層紗幔。
一大朵烏云如墨色的紗幔,將清亮的月光遮的影影綽綽。
人心也跟著恍恍惚惚,似很舒坦,又似有些空落落的。
洛小小嘆了口氣,正想著從哪個方向回去,一陣奇異的聲音從紗幔更深處傳來。
洛小小自詡也是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的洛河公主。
蝦兵蟹將們談情說愛的場景更從未刻意回避過她。
所以在撩開最后一層紗幔的前一刻,洛小小暈乎乎的頭腦里,絕對只停留在對一種奇怪聲音的單純好奇。
于是黑霧妖嬈中,那些許少兒不宜的一幕徹底暴露在了洛小小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