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
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
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zhì)呈露。
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p> (節(jié)選自《洛神賦》)
花顏的琴是極好的,花顏的琴技這天上地下,少有人能出其右。
羅裙翩飛,云衣似霧。水袖飛揚,翩躚似九天的玄女,水袖落處,半掩精致的眉眼。雖不至傾國傾城,卻也嬌艷無雙。
洛小小踩著最后一個音符,輕旋的舞步戛然而止。
抬眼于人影幢幢之間,正見到玄夜幽深、專注的眼,心里頓時無比滿足,悄悄舒了口氣,驕傲的朝那人綻開一個明媚的笑,燦若夏花。
紅香院,柳四姑娘,一曲洛神舞,名動天下。
群芳會這日,還出了一件叫人意外的事。
詩組的決勝一題照例由納蘭皇欽定,納蘭皇氣定神閑的喝了杯茶,回首對身旁的靜妃溫聲道,“愛妃向來頗富才名,不如賜個題目給這些姑娘吧?!?p> 靜妃正是納蘭伏兮的生母,穿著妃紅的宮裝,頭上珠翠琳瑯,看著卻極為年輕雍容,聞言慈和的笑著,“既是皇命,臣妾就獻丑了?!?p> 說著和身后的侍女悄聲吩咐兩句,只見那侍女離開少頃,再回來時手里捧了一柸潔白,卻是冬日里隨處可見的雪。
入圍的選手自然明了,靜妃的意思是以雪為題,是以紛紛沉吟少許,獻上良句。
最熱門的奪魁人選自然是梅疏影,只見她緩步上前,對著御座的方向端莊施禮,語音婉轉(zhuǎn)。
“花謝花飛花滿天,
幾多幾少幾纏綿。
朔風(fēng)凜凜冰天地,
仙蹤恣意舞翩躚?!?p> 眾人中有文才出眾者紛紛搖頭惋惜,只因這首詩雖然尚可,但同其他選手相比,實在沒什么格外出彩之處。
各部評審已經(jīng)做出了心中決定,正待公布結(jié)果,卻見御座上納蘭皇緩緩站起身,沉聲道:“好詩,將這女子帶到近前給靜妃瞧瞧?!?p> “當(dāng)”的一聲,與納蘭瓊悠同坐一側(cè)的納蘭伏兮慌忙起身:“父皇恕罪,兒臣不小心碰掉了太子哥哥的杯盞?!?p> “無妨?!奔{蘭皇不甚在意的擺了擺手,梅疏影已經(jīng)到得納蘭皇與靜妃近前,重新恭恭敬敬行了禮。
納蘭皇幽幽道:“抬起頭來,叫什么名字?”
眼前的女子緩緩抬頭,眉似柳葉,眼似春波,唇若含櫻,臉如凈瓷,當(dāng)真姿色傾城,容貌妍麗。
清清冷冷的聲音,既透著大家閨秀的雍容,又似乎含著一絲英姿勃勃的爽利,“回納蘭皇,臣女,梅疏影?!?p> 自今日賞花會開始,靜妃就有些心不在焉,待那女子一首詩吟完,尤其心神不寧,此刻更是掩不住滿臉擔(dān)憂。似不經(jīng)意轉(zhuǎn)頭去看納蘭皇,卻見他面色如水、無波無瀾,更是心里沒底。只雙手于桌案下緊緊交握,定睛看著面前驕傲艷麗的女子。
“詩花魁,梅疏影?!痹S久,也許只是一瞬,納蘭皇沉聲道。
靜妃桌案下緊握著的雙手,驀的一松,壓抑著長長舒了口氣,心口卻兀自跳的狂亂。
一邊的宮女見靜妃桌案上的杯盞正幾不可見的輕微顫抖,忙貼心的將一件孔雀羽的披風(fēng)為靜妃細細的披了,靜妃對上宮女的關(guān)切的眼睛,感激的笑了笑。
“謝納蘭皇。”梅疏影果然如一枝寒梅,于寒風(fēng)之中亭亭玉立,聽了納蘭皇的御口親封,面上沉靜如常,只規(guī)規(guī)整整的謝恩。
退下前,眼尾不受控制的朝著皇子的座位處瞄了一眼,無由的心里一酸,腳步驀然沉重了幾分。
至此,群芳會琴、棋、書、畫、歌、舞、詩,七組競比,全部落下帷幕。
勝出的花魁分別是:琴花魁漪瀾院思思姑娘,棋花魁秦城鹽商之女蘭諾兒,書花魁尚書府次女孟琳瑯,畫花魁靖文候義女如兮姑娘,歌花魁寒門之女陸鸚哥,舞花魁紅香院柳四姑娘,詩花魁紅香院疏影姑娘。
紅媽媽扭著柔軟的腰肢,高興的合不攏嘴,七中二,紅香院實在是最大的贏家。
絮絮叨叨親親熱熱摟著洛小小聊了許久,無外乎什么一眼見到女兒就知是個命好的,雖然平時多有責(zé)罵,但心里其實最最疼愛四姑娘。
寶貝心肝的喚了半天,又慎重交代了晚間賞花宴的事宜,這才步履歡快的走了。
想是又將這一套話梅疏影那里重復(fù)一遍去了。
“唉,柳姐姐,真真是同人不同命??!”秋月一手拄著下巴,幽怨的眨巴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似黑尾蝶的翅膀,“前幾日姐姐還餐餐無著落呢,今天竟成了紅媽媽最疼愛的舞花魁了!”
洛小小一把將秋月從椅子上扯開,隨手塞了個通紅的果子在她手里,“我既是花魁了,還不趕緊巴結(jié)伺候著!”
秋月皺著鼻子,細細的指甲將果皮惡狠狠剝了個干凈,一揚手扔到自己嘴里美美的吃著,酸酸甜甜的汁液讓人幸福的長嘆了口氣,“唉,世態(tài)炎涼??!”
花顏在一邊瞧的有趣,搶了秋月重新剝好的果子,扔進自己嘴里,雙眼亮晶晶的,“小小......丫頭,當(dāng)了花魁的感覺如何?”
洛小小對花魁這個名頭確實沒什么感覺,看著身邊人都興致極高,也打起精神,心里想著玄夜如一夜清風(fēng)入畫的臉,暗暗給自己鼓了鼓勁,“下個目標,就是拐騙我的如意郎君了!”
“沒勁!”秋月甩手將果皮扔在地上,一轉(zhuǎn)身,身子柔媚的向著花顏挨了挨,嬌滴滴道,“花顏琴師,秋月竟不知您琴技如此高超?!?p> 花顏將額前一綹纏著桃花結(jié)的發(fā)絲吹向一側(cè),眼睛嫵媚的眨了眨,一把將秋月?lián)г趹牙铩?p> “走,咱找個地方切磋切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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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臺后側(cè),有一處軒閣,歷來是皇室休息的地方。
此時侍衛(wèi)皆在閣外守候,空余一室寂靜,以及偶爾幾聲淺淺的呼吸。
“蘇櫻雪……是你何人?”須臾,納蘭皇沉聲道。
“回納蘭皇,是家母?!币蛔忠蛔?,梅疏影聲音清脆明亮,如珠如玉。
納蘭皇的雙眼似變得有些渾濁,皺著眉仔細在梅疏影精致的眉眼間逡巡,似在逡巡著記憶里另一個人的影子。
久久,方喃喃道:“朕竟不知,你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
“家母已過世十年,疏影,自然長大了?!泵肥栌绊獾?,靜靜的與納蘭皇對視,聲線平穩(wěn)無一絲波動。
納蘭皇捏著茶盞的手幾不可見的抖了抖,滾燙的茶水濺到手背,他輕輕將茶盞放下,低頭去看手背上的一片通紅,心想這孩子是恨自己的罷。
她也確實該恨自己。
“不知納蘭皇召見疏影......”梅疏影故意頓了頓,瞧著納蘭皇灰白的頭頂,嘴角揚起個譏諷的弧度。
臣子直視君王為不敬大罪,這許多年向來沒有人敢直視納蘭皇的眼睛,可被面前這女子沒有一絲情緒、直如一潭死水的眼睛盯著,納蘭皇竟似再沒有力氣抬頭同梅疏影對視。
“你......出去吧?!?p> 梅疏影目光幽冷,面無表情的行了禮,緩步退了出去,一步一步,背脊挺直。
只在沒人看見的角度,臉上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直滴入腳下的塵埃里,無蹤無跡。
“蘇,櫻,雪……”
納蘭皇嘴里輕輕咀嚼這三個字,僅僅三個字,卻覺得每一個音都扯得自己心肺生疼。
許你九泉骨化泥沙,留我人間滿頭白發(fā)。
那一年,落雪紛飛,紅梅綻放,那嬌艷女子一身紅裙妖嬈,在梅林里嘻嘻的笑,“昱哥哥,你看我像不像梅花仙子!”
那一年,她在自己身邊笑顏如花,姓梅的那人還在邊疆射箭縱馬。
那一年,她和他還沒有一點交集。
那一年,多好。
可是,那一年竟過的那樣快,她終于還是見到了他,認識了他,愛上了他,嫁給了他。
那夜自己砍掉了整片梅林,從此坤蒼宮里,再不見半朵梅花。
花謝花飛花滿天,幾多幾少幾纏綿,朔風(fēng)凜凜冰天地,仙蹤恣意舞翩躚。
百木凋零哀秋老,我有豪情逾萬千,縱橫九重凌云志,敢叫山河換舊顏。
上半闕是她寫的,下半闕是自己和的。
芳華亭紙墨未干,她還笑自己堂堂皇子竟做反詩,誰能想到,最后以叛國罪處死的竟是她的夫君,而下旨的人,正是自己。
叛國么?
納蘭皇苦澀的笑了笑,眼里水光閃爍,一瞬間似乎蒼老了許多。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人的野心,或許是有吧,但也只是引子,她的笑靨如畫才是梗在自己心里的一顆毒刺。
那毒刺一日日生根、一日日發(fā)芽,撕扯著,叫囂著,纏在自己的心口上,終于綻放開惡毒的、叫做嫉妒的花。
而恰巧那花開的極盛時,他率領(lǐng)的的大軍,勝了,他身邊的近臣,懂了。
于是,坤蒼國再無梅氏一族。
哈哈哈哈,什么江山萬里封疆大吏,又怎及得上她溫言軟語春風(fēng)十里……
納蘭皇重重的咳了咳,手帕捂上唇角,染上一抹妖冶的紅。
想起初見那年,她一歲,他九歲;
她嫁人那年,她十九歲,他二十七歲;
她死去那年,她二十八歲,他三十七歲;
如今,她的女兒該十八了吧,長的亭亭玉立,如她一般好看,而她已死去十年,他今年也恰好四十七歲,頭上的發(fā)竟已白了大半。
納蘭皇將頭歪在榻上的芙蓉枕上,用通紅的手背遮住眼睛,跟自己說,睡一會兒吧,這一日日的,真是累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