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行空被葬在了漁女峰后的那座大山頂上,他和曲松,還有漁村里其他被紫靈殺死的那些人葬在了一起。
一十八座墓碑一字排開,遙望西北,而顧行空的墓在正中央。
崇吾說,這是顧行空特意要求為他預(yù)留的位子,這些人與他同生共死十多年,從遙遠的西域一路來到這東海之濱,他希望死后能親自帶著這些兄弟們回家。
回到大西北千里之外的大漠草原上去。
已近黃昏。
崇吾在喝酒。
酒是畫眉從鎮(zhèn)子上老方那里帶回來的窯子酒,味道極烈。在漁村十多年,崇吾從來沒有喝過酒。如今他在不停的喝酒,一壇接著一壇,他的腳下已經(jīng)堆滿了數(shù)十個酒壇,可他仍然在不停的喝著。
丁逸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望著山下無際的大海,望著那一波波席卷而來的波浪。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已經(jīng)坐了將近一整天。
畫眉擦了擦紅腫的眼角,站起來,走到丁逸的身邊,輕輕的說道,“丁逸哥哥,我們回家吧?!?p> 丁逸回過頭來,茫然的看著畫眉,“我們已經(jīng)沒有家了,畫眉?!?p> 畫眉眼圈一紅,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一聲砰然作響,崇吾手中的那壇酒被捏了個粉碎,他深深的吐了一口氣,站起來大步走到丁逸的跟前,“我們離開這里?!?p> “別碰我。”丁逸低著頭。
崇吾伸手想要將丁逸拉起來,丁逸猛的推開崇吾,大吼一聲,“我讓你別碰我,崇吾,你是個聾子嗎?”
“你在怪我?!背缥嵬?,聲音似乎在微微顫抖。
“難道不該怪你嗎?她們殺死了老丁,而你卻眼睜睜的看著她們離開?!倍∫莸芍缥?。
“我不能死,因為我還要保護你們?!背缥嵴f道。
“老丁的話難道你沒聽懂嗎?”丁逸說道,“如果你那時候動手,紫靈和那個女人跑不了的?!?p> “我聽懂了,但我還是不能去,因為就算這樣,我依舊不是她的對手,我去了,就會死??赡銈冞€活著,所以我不能死。”崇吾說道。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她為何不殺掉我們,她來這里不就是為了殺光這里所有人么,她為什么不殺掉我們?”丁逸咬著牙說道。
崇吾看著丁逸,突然笑了笑,他沒有回答。
“你為什么不說話,你這個懦夫,你放走了殺害老丁的兇手,你就是個懦夫。”丁逸沖到崇吾的面前,嘶吼著。
“她不殺我們,是因為她不愿意?!碑嬅嫉吐曊f道。
“為什么?”丁逸扭頭看著畫眉,“她為什么不愿意,難道是她殺人殺膩了么?”
“因為你?!碑嬅继ь^看著他,“因為她不忍心對你下手?!?p> “放屁?!倍∫荽蠛鹨宦?。
“如果不是因為你,就算她不殺我們,也一定會將我們帶回西域的。別忘了,她來這里的真正目的,是為了找到那只水晶渡鴉。顧伯伯身上有著那只渡鴉的秘密,而我們是顧伯伯身邊最為親近的人,她沒有理由放過我們?!碑嬅颊f道。
丁逸冷笑了一聲,“她殺掉這里一十八口人,而且還當著我的面殺掉老丁,而她明明知道,老丁是我的爹,難道這就是她對我動情的方式么?”
畫眉垂首不語。
“我要去找她,”丁逸望著顧行空的墓碑,神情堅決,“我要找到她,然后殺掉她,為這里的十八條冤魂報仇,為老丁報仇?!?p> “你不是她的對手。”崇吾說道。
“那我也要去,我不可能就這樣任由這些人躺在這冰冷的漁女峰上而無動于衷,我也不可能跟著你逃到另外一個小漁村去茍且一輩子?!倍∫莸芍缥?,“我一定要去,我去找她?!?p> “你去了,只能送死?!背缥峋従徴f道。
“那我就去送死好了?!倍∫菀а勒f道。
“就算你能找到她,就算你是她的對手,但是,你真能下得了手么?要知道,她原本可以殺掉你?!碑嬅继ь^看著丁逸。
“為什么下不了手?”丁逸冷冷的看著畫眉,“她是我的仇人,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為什么下不了手?!?p> 獨木舟泊在海邊,里邊塞滿了大包小包的東西,有魚干,魚子醬,花生米,菠蘿,清水,烈酒,丁逸最喜歡吃的燒餅,一小包干凈的布衣鞋子,以及一個精致的繡花荷包。那里邊是一些碎銀子,這是畫眉半年來晾曬魚干所積攢下來的全部收入了。
這些都是畫眉花了一天一夜替丁逸準備好的。
“畫眉,我是去報仇,是要去殺人的,不是去度假的。你應(yīng)該給我準備好一把上好的刀或者劍才對。”丁逸搖搖頭,看著船里的東西。
“報仇也要吃飽肚子,穿好衣服,養(yǎng)好精神,否則哪來的力氣報仇,再說給你刀和劍,你也不會用?!碑嬅继嶂B籠,里邊的那只畫眉鳥此時格外的溫順。畫眉低著頭伸出手指輕輕的撫摸著畫眉鳥的翅膀。
“等我報了仇,就回來找你們?!倍∫萁忾_繩索,跳上了船,“崇吾,畫眉就拜托你了?!?p> 崇吾點點頭。
“丁逸,你能不能不要去。”畫眉突然抬起頭,她的眼里已滿是淚水,“你去了,只能白白送死?!?p> “我必須去?!倍∫莩聊似蹋拔覄e無選擇。”
“你有,你可以選擇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和崇吾在一起?!碑嬅颊f道。
“我不能那么做,我做不到?!?p> “那我們一起去,我和崇吾跟著你,崇吾的武功你也看到了……”
“不行?!倍∫輸蒯斀罔F的說道,“你不能去,我不能讓你陪著我去送死。”
“你也知道,你去了只能白白送死,為什么還一定要去呢?”畫眉的眼淚流了下來。
丁逸垂首不語。
“那好,”畫眉長長的吐了口氣,擦了擦眼淚,神情堅決,“你去吧,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會獨活的?!?p> 丁逸搖起了櫓,用力一搖,獨木舟輕飄飄的隨著海浪蕩開了去。
他就這樣狠狠的劃著槳,不停的劃著槳,他不敢回頭,不敢面對畫眉的眼神,因為他怕一回頭,就不忍心再離開。
可他必須要離開,他必須要找紫靈,他是一個男人,是男人,就要去干男人該干的事情。
畫眉望著丁逸,一直到他消失在海天之際。
“我們也該走了,畫眉,這里已經(jīng)不再安全,我們得離開漁村。”崇吾說道。
畫眉搖搖頭,“我不走,我要在這里等丁逸回來?!?p> “好,我陪你。”崇吾沉默了片刻說道。
關(guān)外七百里地,青靈教圣地,扶木山。
上官凌姬臨崖而坐,垂首斂目,吐息納氣,冰若寒霜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濃濃的紫氣,一頭白發(fā)無風自動。
紫靈和柳芊芊遠遠的站在一邊,等待著。
上官凌姬臉上的紫氣突的大盛,她睜開雙目,一聲輕叱,右掌劃出一道弧線,輕輕揮出。崖邊一塊巨石晃了晃,頃刻之后,巨石宛如被利刃切開一般,一分為二,緩緩滑向深淵。
上官凌姬臉上的紫氣褪去,她站起來,轉(zhuǎn)身看著紫靈。
“恭喜教主,雪云掌又精進了一層?!绷奋反笙驳?。
上官凌姬緩緩走到紫靈的跟前,冷冷的看著她。
“你沒有拿到我想要的東西?!?p> “是?!?p> “你也沒有殺光所有人?!?p> “是?!?p> “你也沒有將那些個你沒有殺掉的活口帶回來?!?p> “是。”
“為什么?”
“我已經(jīng)殺掉了顧行空,殺掉了曲松,殺掉了跟隨他們的十六名戰(zhàn)士。我已經(jīng)殺掉了足夠多的人了?!弊响`迎著上官凌姬的目光,平靜的說道。
“但是你并沒有完成我交給你的任務(wù)?!鄙瞎倭杓嫔缓?。
紫靈不語。
上官凌姬笑了笑,“你是不是喜歡上了漁村里那傻小子?”
紫靈看了看柳芊芊,柳芊芊有些畏懼的避開了她的目光,低下頭去。
“我讓你接近那小子,原本是希望能打聽出渡鴉的藏身之地,可你倒好,竟然和那小子真的好上了。你太讓我失望了?!?p> “他是無辜的?!弊响`說道。
“顧行空背叛我青靈教,而那小子是顧行空唯一的血脈,你說他是無辜的?我看你在漁村呆了幾個月,不僅沒有完成任務(wù),而且人怕是也變蠢了?!鄙瞎倭杓Ю湫χ?。
“顧行空真的背叛了青靈教嗎?”紫靈沉默了片刻,突然問道。
上官凌姬盯著紫靈,臉上紫氣一閃而過,淡淡的說道,“你累了,該回去歇息了?!?p> 紫靈轉(zhuǎn)身離去。
上官凌姬目送著紫靈遠去,然后回頭看著柳芊芊。
“顧行空是不是真的死了?”
“是的,教主。屬下查驗過他的墳?zāi)?,確實已經(jīng)死了?!?p> “我的話他是不是已經(jīng)聽到?”
“是的,教主。他親耳聽到,而且只有他一個人聽到?!?p> 上官凌姬滿意的點點頭,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殘酷的笑意。
“很好。那小子呢,是不是還活著?”
“是的,教主?!?p> “將他帶回來,我要活口?!?p> “是,教主?!绷奋返难壑新舆^一絲熾熱的媚笑,躬身離去。
丁逸到達十方鎮(zhèn)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
此時的十方鎮(zhèn)正是一天之中最為熱鬧的時刻,食客們掮客們嫖客們還有各樣的流螢暗娼們紛紛出動,出沒在勾欄瓦舍酒樓茶館深街巷道里忘乎所以著,享受著肉體肉體,肉體與靈魂,以及靈魂與靈魂之間的激情碰撞。
丁逸站在十方鎮(zhèn)的街頭,背著大包小包,看起來就像一個難民,神情憔悴而茫然。
他要找紫靈報仇,紫靈在西域。
可西域在哪?
西域應(yīng)該是在西方,或者北方,或者西北方,可西方很大,北方很大,西北方更大,他到底應(yīng)該怎么走呢?
丁逸緊了緊身上的包裹,決定先去找老方的酒鋪,也許老方能知道。
他穿過熙攘喧鬧的人群,在走到十方鎮(zhèn)最大最貴同時也是最難吃的那家名為“好頂贊”的酒樓下時,突然看到酒樓里沖出一個青衣男子,大概是跑的太快的緣故,他連鞋子都沒穿。男子的身后跟著七八個手持棍棒的伙計,緊追不舍。
青衣男子衣衫襤褸,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他沒跑幾步,腳下一滑栽倒在地,身后的伙計一擁而上,操起棍棒照著男子摟頭蓋臉就是一頓暴揍。男子剛開始掙扎著反抗了幾下,后來便索性放棄了抵抗,抱著頭蜷著身子任憑他們打。
圍觀看熱鬧的人群迅速圍了過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包圍圈。他們開始喝彩,吶喊,助威,他們拍著手,跳著腳,揮舞著胳膊,神情激蕩,唾沫橫飛,就像是在欣賞著一出精彩的戲劇演出。
操著棍棒的伙計們似乎受到了鼓舞,便更加賣力的打了起來,其中有一個瘦猴一樣的伙計更是以跳起來凌空劈斬的打擊形式來吸引周圍人的注意,他的表演成功的激起了看熱鬧的人們的熱情,大家不約而同的爆發(fā)出了一陣熱烈的叫好聲。
“再來一次?!币粋€禿瓢胖子吼了一句。
“來一次,來一次,來一次。”周圍的人跟著叫嚷了起來。
守候收到了鼓舞,臉色漲的通紅,他擼了擼袖子,往手心脫了口唾沫,后退了幾步,打算通過助跑,表演一個更激烈的劈空斬。
丁逸看不下去了,在這樣打下去會出人命的。他撥開人群,走了進去,抓住那個正要助跑起步進行凌空斬的瘦猴,然后隨手一扔,瘦猴干柴棍一樣的身軀頓時在地上滾出老遠,慘叫不斷。
其他的伙計一愣,停了手,朝著丁逸圍了過來,他們顯然沒有料到在自己的地盤上居然還有人敢多管閑事,而且這個多管閑事的人看起來還像是個逃難的。
“你是打算要找死么?”一個胡須拉渣的矮大緊走到丁逸面前,兇巴巴的問道,看樣子他是這里的小頭目。
“你們會把他打死的?!倍∫菡f道。
“吃飯不給錢,打死難道不是活該嗎?”矮大緊說道。
“他欠你們多少錢?”丁逸說道。
矮大緊怔了怔,他抬頭打量著丁逸,“怎么,你要當好人么?”
“他欠你們多少?”丁逸沒有理會矮大緊的譏諷。
“不多,五十兩紋銀?!卑缶o裂開嘴一笑,伸出五根手指。
“怎么這么多?”丁逸倒吸了一口涼氣,畫眉賣半年的魚干都賺不到五十兩的銀子。
“你問他。”矮大緊指了指地上的青衣男子
此時青衣男子從地上緩緩的爬了起來,正在大口喘息著,他抬起頭沖著丁逸微微一笑,蒼白的臉上充滿了放蕩不羈的神情,流著血跡的嘴角勾著一種壞壞的笑意。但不知道為什么,丁逸并不討厭他這種痞子模樣,反而莫名的覺得有幾分親切。
這個人,怎么看著有點眼熟,丁逸楞了一下,仔細打量著青衣男子。想起來了,這個人上次他來十方鎮(zhèn)找畫眉的時候見過,只不過那一次他是被人從賭坊里扔出來的。
丁逸走過去問道,“你真的吃了五十兩銀子的東西么?”
“差不多吧?!鼻嘁履凶訌牡厣献饋?,摸了摸臉上的血跡,聳聳肩滿不在乎的笑了笑。
“你都吃了些什么?怎么會這么貴?”丁逸皺皺眉頭。
“都是些一般菜品啦,像玉帶蝦仁、西湖醋魚、水晶肴蹄、鳳尾蝦、三套鴨、東坡肉一類的東西?!鼻嘁履凶討袘械恼f道。
“這可不是一般的菜品,”一旁的矮大緊冷笑道,“這可是我們酒樓里的招牌,兄弟?!?p> “其實主要是我吃的時間比較久,所以呢,所花費的銀子方面,看上去也就多了那么一點?!鼻嘁履凶诱f道。
“你吃了有多久?”丁逸問道。
“也就一個月吧。”青衣男子說道。
“你在這家酒樓里白吃了一個月的時間,而且頓頓都吃最貴的?!倍∫菝靼琢诉^來。
“回答正確,兄弟?!鼻嘁履凶映∫葙澰S的點點頭。
“聽見了沒有,沒有銀子還要白吃,而且還要吃好的,這種人不活該挨揍么?”矮大緊說道。
“沒辦法,誰讓我是一個天生富貴命的窮小子呢?”青衣男子嘆息道。
“你聽聽這小子的話,是不是欠揍?”矮大緊操起木棍又想要揍,丁逸攔住他,掏出懷里的荷包,將銀子倒出來,遞給矮大緊。
“這些夠不夠?”
“還差點?!卑缶o掂了掂手里的碎銀,看著丁逸背上的包,湊過來使勁聞了聞,咽了口唾沫,“這魚干腌制的不錯,你把這包魚干送給我,這筆賬兩清?!?p> “不行?!倍∫輷u搖頭,那是畫眉親手替丁逸腌制的魚干,他舍不得。
“那你把手里的荷包送給我也行?!卑缶o看著丁逸手中的荷包。
“不行?!倍∫輷u搖頭。那是畫眉親手縫制的,他更舍不得。
“那我們就不能放走這小子,還得繼續(xù)揍才行?!卑缶o獰笑了一聲。
“好,就打吧,看看你們是不是能打得過我?!倍∫輸[好了打架的姿勢。
矮大緊沒想到丁逸居然會來真的,圍觀的人們開始激動的吶喊起來,大家都在期待著一場更為精彩的搏擊。
矮大緊掃了幾眼丁逸黝黑結(jié)實的身材,又扭頭看了看此時還躺在遠處爬不起來的瘦猴,猶豫了片刻,點點頭,“成,那這次就放這小子一馬,但是下次你要是還敢白吃,老子一定生劈了你?!?p> 矮大緊惡狠狠的瞪了青衣男子一眼,一揮手,幾個伙計抬起了地上的瘦猴離開。
圍觀人群發(fā)出了失望的嘆息聲,不盡興不情愿的散去。
青衣男子勉強從地上站起來,他看起來臉青鼻腫,有幾分虛弱。
“這位兄臺,你沒事吧?”丁逸問。
“有事。”青衣男子晃了晃身子。
“什么事?”丁逸一愣。
“你能不能再幫我個忙,帶我去吃點東西,我快餓暈了?!鼻嘁氯藝@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