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中南城門的城墻下,一個八九歲大小的孩童和一俏麗少婦緊貼墻面站著。這婦人身子骨纖瘦羸弱,小腹部微微隆起,看來懷胎已有些時日。他們衣衫淋漓,發(fā)鬢粘濕,臉色慘白嘴唇烏青,茫然無措地望著天空中的雨星,像是在等什么人。
片刻之后,一名穿著巡城兵丁服的老皂吏提著油燈從他們面前經過,好似沒有看見兩人,卻從嘴角輕飄飄吐出一句:“跟我來?!?p> 孩童和婦人惶惶然跟在皂吏身后,順著城墻根來到一處露出地面的木井蓋前。皂吏哆嗦著從腰間取出鑰匙,蹲下身打開木井蓋,里面立刻有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婦人捏著鼻端皺起了眉頭,用近似討好的聲音問皂吏:“老官人,這下面是個什么所在,為何如此腌臜?”
皂吏同情地看了婦人和孩童一眼,語氣卻干硬地說道:“這下面是晉陽城的糞道。公子哥,小夫人,如今城中四九門都已被策玄衛(wèi)嚴密封鎖,根本沒有別的逃生通路,你們只有從這糞道中逃走?!?p> “這下面的糞水剛剛齊腰深,你們記住,下去后左走五步,右走七步,然后直直地往前走,走到四十三步有一處鐵欄,底部已經銹蝕斷裂,你們必須鉆進糞水中從鐵欄底部鉆出,以你們的身形應當無礙。過去之后再走幾步就會落入護城河中。河下游三里處岸上有馬車接應,車夫會用油燈晃三個圈當做暗號,上車之后你們向北逃進蔡國邊境,便可逃出生天?!?p> 孩童目光炯炯地注視著老皂吏的嘴唇,像是要把他說的每一個字牢牢記在心里。
婦人從懷中掏出木盒子,剛要打開取出火折,卻被老皂吏伸手攔住沉聲說:“萬萬不可,糞道里濁氣橫生,會炸的,況且里面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們還是眼不見為好?!?p> 婦人訥訥地收起火折子,借著老皂吏油燈的燈光看見那糞道口的邊緣被常年腥氣漚得幽綠發(fā)黑,頓時捂著胸脯干嘔惡心。扭頭問站在她身邊的孩童:“年兒,我們要下去嗎?”
孩童的眸子黑得發(fā)亮,表現出與年齡不相稱的鎮(zhèn)靜,肯定地說道:“當然,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我們身負血仇,更應該活下去?!?p> 老皂吏贊許地看了孩童一眼,點點頭說:“你們趕快下去吧,再有半柱香,巡城的兵士就會經過這里?!?p> 孩童彎下腰深深地向皂吏鞠了一躬,轉身對婦人說:“姨娘,你跟在我身后,拉著我的衣角?!?p> 他蹲在井道口,一只腳探下去,側身扶住墻體,在上面粘了一手濕軟的污泥,雙腳沿著斜坡滑進了粘稠的水體中,猛不防那水面竟然淹到了下巴。他堪堪踮起腳尖仰著脖子,才不致臭水接觸到下唇。
皂吏的話害人不淺,說那齊腰深是相較于成年人的身高。但已然走出這一步,索性心下一橫,緩緩地挪動著步子往前走。
姨娘趔趄著落入糞水中,發(fā)出哀憐的尖叫聲,但她看到前面的孩子半個腦袋陷在水下,不禁嘆了口氣,猶豫地說:“年兒,要不姨娘抱著你走?”
“不礙事的,姨娘你只需拉著我?!?p> 只聽得嘭一聲,頭頂的井蓋合上了,糞道里沒有了光線,只有死寂無聲和惡臭作嘔的沼氣,辛臭的味道不止刺鼻,還辣得眼淚涌流。他腳下加快了速度,在這里呆時間過久就會缺氧窒息。
糞道環(huán)境實在是惡劣,婦人被沼氣嗆到引發(fā)了妊娠反應,手托著墻壁再次干嘔起來,直至把胃里的酸水都吐凈。
“姨娘,你,你還能撐得住嗎?”
婦人大口地喘息了幾下,才脫力地點點頭:“不礙事,我們繼續(xù)走。”
他在心中默數著距離向左走了五步,轉向右走七步,隨后依托著墻壁慢慢向前走。水中身邊有不知名的東西蠕動,但他強制轉移注意力,卻看到水面上有綠豆大小的幽光,可能是某只老鼠趴在漂浮物上。
婦人卻見不得這種東西,嚇得尖叫一聲。那東西受到驚動,在水中撲通亂蹬向前竄去,蹬起的糞水濺了他半邊臉,雖然奇癢無比,但也只能忍著。
他的臉碰上了鐵欄,鐵欄之間的間隙只有一掌寬,人不可能鉆過去,算是遇到了此行最難的關口。
他回過頭來對姨娘說:“姨娘,我先從下面鉆過去探探路,等我過去了你再走?!?p> 婦人驚怖地點了點頭,好似把求生的唯一希望放在了孩童身上。
他長長地深吸了一口氣,捏緊鼻子沒入了糞水底部,雙手憑著感覺在泥污中抓握欄桿的邊緣,才發(fā)現所謂的底部斷裂只不過是半尺多寬的空當,需要完全沉底匍匐穿過去。
他雙腳發(fā)力,雙肩往前硬扛,感覺有鐵齒掛住了衣衫,那也不管不顧扯掉衣物,硬生生從污泥底部拱了出來。
他剛一探出水面,就慌忙用雙手在臉上狂抹,將皮膚上的穢物清下來,才張開嘴大口大口的呼吸,但不免有污跡滴在嘴角,是辛辣的苦味。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樣子,是完全被糞水包裹的糞人。
看著對面立在水中姨娘黯淡的瞳孔,他喜悅地笑著說道:“姨娘!那老兵沒有騙我們,真的能從水底鉆過去!”
婦人緩緩地后退了一步,眸子中的幽光愈發(fā)黯淡了,軟軟地靠在泥墻上,轉瞬間崩潰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哭聲:“年兒,我不行,我不行!我過不去的!與其被嗆死在糞水里,我還不如回去,讓人家把頭砍了的好!嗚嗚!”
孩童的眼神堅毅,雙手緊緊抓著鐵欄,語氣依然是那樣篤定溫和:“姨娘,聽我說,你回不去了!那老兵已經把井蓋鎖上,你得快點過來,不然就會窒息倒在糞水里。你不想死在這種骯臟的地方吧?”
姨娘的瞳孔凝住了,嘴里喃喃說:“對,我不能死在這里?!?p> 他緊貼著鐵欄,神智已經有些模糊,但還是強打精神把手臂從欄桿中伸進去,握住了姨娘冰冷沾滿污垢的手,像個真正的男人一般向她傳遞勇氣。
“姨娘,我們要活下去,你的肚子里還有父親的孩子,我的弟弟或妹妹,為了他,為了父親,為了慘死的家人,我們要活著,要好好的活著。”
婦人的瞳孔里恢復了光彩,有潤濕的晶瑩含在眼眶里,也終于破涕為笑,氣息不定地說:“對,我們要活下去,姨娘要親眼看著你手刃仇人!”
她學著孩童的樣子長吸一口氣,單手捏住鼻孔,強忍著蹲了下去,糞水底部隨即發(fā)出激烈的掙扎撲通聲。孩童驚慌不已,慌忙閉氣鉆入糞水,伸手抓著姨娘探出的手臂,用力地往外拽。
他摸索著抓到了掛扯姨娘裙裾的鐵齒,使盡全身力氣撕扯開來,布帛撕裂后他身體虛脫,意識竟有些模糊,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氣往污泥底部栽倒。
婦人從糞水中站起來,雙手抹干臉上的污跡,激動地笑嚷著:“年兒,姨娘出來了!我們出來了!”
她雙手向前擁抱,卻抱了個空,心肝瞬間懸到了嗓子眼,雙手慌亂地向四周摸索。
“年兒!”
“年兒!”
她的聲音嘶啞驚悸,彎腰撲倒在水底狂抓亂扯,摸到一節(jié)瘦弱的手臂,用力地從水底拽了起來。她把脫力的孩童靠在自己懷里,雙手抹去他小臉上的污物,抱在懷里拍打著他的胸脯。
“年兒,快醒醒!”
“年兒!”
“年兒!!!”
婦人絕望無助地哀嚎著,仿佛生存的最后希望在此刻坍塌崩解。
糞道口傳來呼嚕嚕的流淌聲,似有暗夜的微光透進來,婦人堅持著心底最后的倔犟,抱著孩童往糞道口趟過去。
“年兒,我們走,姨娘帶你活下去!”
出口的糞水淺了許多,剛剛能夠沒過膝蓋,婦人趟著糞水劇烈地喘息哭泣著,胸懷中突然傳來輕微的蠕動。
“年兒?”
她喜上心頭,慌忙將他松開傾斜地扶在洞口邊緣,好使他能夠呼吸到新鮮空氣。
孩童劇烈地咳嗽了一聲,咳出了口鼻中的污物,抬頭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著抱著他的婦人,柔弱地叫了一聲:“姨娘?!?p> 婦人把孩童緊緊地抱在懷中喜極而泣,卻又不敢發(fā)出太大的聲音,生怕城墻上值夜的軍士們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