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諶匆匆收拾了些衣物銀錢,將往來書信用木匣鄭重其事地封裝帶上,又腰配袁老板臨行所賜之貼身利劍,名曰對鋒利刃。
此劍為刀式,其柄與護手皆似刀形,劍柄嵌銀精鑄,貼護手處鑄有三朵梅花,持此劍者可橫行河北,足可見其器重之心。
若不是明知袁老板手下名士派系林立內耗得厲害,其本人又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短命鬼,偏生還縱容諸子爭立,荀諶或許還真會留下與諸位名士比劃比劃——畢竟當大公司高層總比跳槽小公司要來得舒適,當然前提是大公司并不面臨倒閉。
不過荀諶此人做事歷來講究一個“義”字當先,少年時讀過的“金古黃梁溫”讓其骨子里有一股任俠之氣。故而他此行并非決然準備跑路另謀高就,而是實打實地要赴東郡一行游說臧洪,以全他與袁紹的君臣之義,去留何處還在此事之后。
家中老仆駕車晃晃悠悠地駛出城門,停在長亭之外。
長亭外,古道邊,只是冬日的氣氛蕭索哪有連天的碧草。
辛評與郭圖及袁紹帳下一些眼熟卻不認得的面孔都聚于此相送,看來荀氏子的名聲平日里還不錯。
荀諶接過一爵黃酒一飲而盡,這時候的濁酒度數(shù)較低,口腔還留有些未濾盡的糧食碎渣,用袖子一抹嘴角與眾人一一拱手。
“路途艱險,友若一路順風!”眾人又齊聲再拜,荀諶那已被現(xiàn)代鋼筋水泥給澆筑如鐵石般的心也有些動容。
辭別眾人又驅車往前幾里,老仆忽又停車:“大人,路邊有人等候?!?p> 來人竟是許攸,他左手捋須右手揮袖,邊揮邊叫道:“荀友若!荀友若!”
荀諶有些驚疑不定,按理說他此行就是許攸首倡,目的為何尚不可知,可無論是誰來送行,也輪不到與他有隙的許攸。
荀諶只得下車將頭別過敷衍地拱手發(fā)問:“敢問子遠兄為何不在長亭相送,要到幾里外孤身候我?”
許攸嘿然一笑,口中石破天驚:“荀友若此行可是心生去意,想要另擇明主效之???”
荀諶被戳中潛藏在心底的想法,猛然回頭看向許攸,復又意識到如此動靜已暴露無疑,仍無力狡辯道:“子遠兄何出此言,我此行乃是遵明公之意往東武陽勸說臧子源棄械請罪罷了,安能如此污我?”
許攸又捋短須,嘴唇上下一碰,開合間牙齒泛黃得令人生厭:“你不認也罷,若非肯定你心生去意,我是萬萬不會來此相候的。你議事離去前最后一句迎歸獻帝怎么品都有幾分告別贈言的意味。放心,我并非攔你,反而要慶幸少一對手?!?p> “子遠兄咬文嚼字的功底在下甘拜下風?!边@算是默認了。
許攸臉色越發(fā)自得:“你我畢竟服侍明公時日最久,兼之家世也為上等,雖說你此次墜馬受驚后性情大變多有臆語,不過看來也沒摔成個傻子,能另投明主對我而言當然是極好的?!?p> 他又連連搖頭:“你等世家子弟最重聲名,我本以酒后不遜之言激你,再于議事時薦你臧洪一事,臧洪性情固執(zhí),陳琳等人亦不敢輕易擔下此事,若你有意則無人爭鋒,如此便可將你調離鄴城。我本自以為得計,沒想到細細品咂竟是你故意順水推舟,不愧是你荀友若?!?p> 荀諶只聽得許攸自語,也不接話,這時方才發(fā)問:“不知子遠兄調我離鄴,可是另有謀劃?”
許攸迎風負手而立,卻道:“也非謀劃,乃是收人錢財與人消災。你等潁川三杰向來與長公子譚相善,而我則受尚公子生母劉氏所托,欲于近日聯(lián)合審配、逢紀等人向主公進言早立世子,你荀友若能言善辯,你離鄴城則大事可期?!?p> 荀諶忍不住失笑當場:“那愚弟就等著許兄的大事可期了,到頭來一場空歡喜可別怨了愚弟。”
說罷也不管許攸臉色是何等陰晴變幻,徑直又上了車,匯合城外護衛(wèi)的二百號兵甲向鄴城東南方向的東武陽城絕塵而去。
一出鄴城,一路上良田寥落,頗有些山河破碎的意味。所見平民也都怯怯地避在路邊,人人面有菜色,甚至于有幾人單薄到似乎風一吹就要乘風而去謁見如來了。
想來今年攻伐公孫瓚的十萬大軍,皆是這些平民的血肉供養(yǎng)。
盡管袁紹已經(jīng)營河北有些時日,算得上是民心依附,可冀州毗鄰太行山脈,戰(zhàn)亂時節(jié)無數(shù)的人丁藏匿于此,成就了張燕這等號稱百萬黑山軍的兇人,甚至被敕封為漢室的平難中郎將。
張燕與公孫瓚互為同盟,袁紹多次攻伐公孫瓚都有張燕出兵騷擾,平素犯境劫掠更是家常便飯,遭罪的則是這些既無出身又被諸侯驅之如牛羊的百姓了。
荀諶一方面感慨于好歹穿了個好身世,另一方面摸著雙腿的髀肉有些難言的滋味。
他索性放下窗閉目不看,想盤算番此行如何功成身退,方才雙腿顫顫躲在道旁的平民身影卻揮之不去,滿腦子回蕩著一句“爾俸爾祿,民脂民膏?!?p> 他又想起袁府中辛評回他的話:“曹孟德兇殘暴虐之人,兩年前剛屠徐州,今歲又屠雍城,又兼閹宦之后,如何能與明公相比?至于劉玄德,其人地少民寡,雖重信義但不免迂腐,不足以成事。”
這也是袁紹身邊大部分謀士的看法,只是沒想到后來世事弄人此二人皆成氣候,反倒是坐擁河北的天下楷模落得個身死為天下笑。
辛評所言也有幾分道理,前世紙上得來只覺得曹孟德之雄才偉略殺伐果斷,真到亂世之中,人非草木身在局中又孰能無情,坐看同胞被屠戮而又甘愿為之驅策呢?
一行人日行夜宿,幾日間便到了東武陽城。
此時東武陽城已算前線,早在臧洪叛亂之時便有袁紹派軍與其對峙于此,只是暫且圍而不攻。
臧洪此人自袁紹拖延不發(fā)救兵導致舊主張超為曹操所殺后,宣布與袁紹決裂獨立東郡,便率兵據(jù)守東武陽城,將東郡的物資器械盡數(shù)匯集于此,打算據(jù)城力守,另外派人聯(lián)絡呂布,試圖等呂布援軍到達共抗袁紹。
其人既有慷慨氣概,才略也是中上,尤其當初酸棗會盟諸侯共伐董卓的那番歃血盟誓,使其在海內皆有名望,今次為舊主張超反戈袁紹,世人皆道其真義士也,不忘舊主簡拔之恩。
若能使其不戰(zhàn)而降,也算能稍稍挽回袁老板“天下楷模”的面子,也能刷波聲望好尋下家老板。
只是此事實屬難之又難,還需得從長計議。
荀諶摩挲著手中的木匣,他從中翻到了以往臧洪求他向袁紹進言出兵救援張超的書信,信中言辭懇切且對他多有推崇,這也是他敢于擔下此任的底氣——畢竟小命無憂,最糟不過失敗而歸,可以放手一搏。
與臧洪領軍對峙的將領乃是袁紹的外甥兼大將高干,足見得袁紹對此事的重視。
荀諶陣前先見過高干,游說一事若無外在大勢在手,僅靠兩張嘴皮上下一翻,是極難成事的,還需得高干通力配合,必要時機采取非常手段也并非不可。
高干一身鹖冠儒鎧,親自率兵到營外三十里相迎,甫一見面就上前一把握住荀諶的雙手,眼角竟有些水漪流轉:“友若!你我一別經(jīng)年,我常在外領兵,難能此次與你再度共事,我之幸甚!”
又回憶起當初協(xié)助荀諶謀冀州一事,一番滔滔不絕,眼見得天色將晚。
荀諶一陣頭疼,離了個抵足而眠的辛評,又來了個握手不放的高干,他只得強打精神應付道:“高將軍,事不宜遲,我打算今夜入城。待我入城后將軍再將此錦囊打開察看,煩請將軍務必遵上行事!”
荀諶將懷內早已備好的錦囊遞上,又臉一紅補充:“此錦囊乃是我車上匆匆所為,路途顛簸字跡潦草,將軍切勿見怪?!?p> 高干小心接過錦囊便揣入里襯貼身放好,心想再潦草以你荀氏子的功底又能差到哪去,他皺眉發(fā)問:“友若吩咐我定當照辦,只是友若是否太過心急?好歹讓我為你等接風洗塵,敘舊共話,過兩日再入城也不急,料臧洪那廝也不敢出兵打攪。”
荀諶哪敢與高干這等文武秀出的子弟共話敘舊,他穿來之前可不曾讀過經(jīng)史子集,作文章學問那更是萬萬不會的,只能嘆息一口答道:“先公后私,諶每日誠惶誠恐,只求不負袁公所托。待事畢定與將軍共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