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和小女孩是一對表兄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們從小一起玩耍，和泥巴、過家家、捉迷藏。等年齡稍大，在山野草長、鮮花爛漫時，他們在小溪邊戲水，摸小魚、捉螃蟹。當銀裝素裹時，他們打雪仗、堆雪人，雖凍的兩雙小手發(fā)紅，但還是在雪地上奔跑，無憂無慮地嬉戲成長。
年少已不在，當他們靜靜躺在柔軟的草地上，互相看一眼，目光里有了一縷從來沒有過的灼熱，到了這會，他們誰也不言語了。
無疑說，俞英蓮是走進葉爾康生命中的第一個女子。
說來俞英蓮的命運和《紅樓夢》中的林黛玉頗有些相似，都是從小寄人籬下，“心痛神馳，眼中落淚?！彪m然林黛玉和俞英蓮都得到了“老太太”祖母般的呵護、憐愛，但林黛玉錯就錯在沒有理解這個世界，也沒有看清自己所處的地位，除了任性，往往又自尋煩惱、暗自神傷。她盡管把著了一個救命的稻草，信守愛情，愛至深，傷也深，到頭來卻落得個淚盡而逝的悲慘結(jié)局。而俞英蓮沒有過高的期望，甘心聽從命運的安排，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她的命運就掌握在別人的手中，即使終身大事也是被老太太指婚，容不得自己做主。正是這種強烈的依賴感，使得這個早慧而又早熟的少女心弦上跳動出的是一串愛的顫音，無力改變，只有含淚默默承受。雖然感受到了痛，但她始終相信會有春暖花開的一天，她唯有等候。
當然林黛玉原是太虛幻境中的絳珠仙草，受神瑛侍者滴水之恩，陪其下凡間還他一世的眼淚。她姿容絕代，才壓群芳，可以用詩詞來宣泄自己的離情別緒，更有青春的覺醒使她有了對人生價值和愛情歸宿的思考，顯然這思考是痛苦的。對于俞英蓮來說，她實實在在是個普通的凡人，缺乏思考，自然她的痛苦是淺顯的。她在被葉家少爺嫌棄的日子里，只能把悲鳴往肚里吞咽，自嘆命苦。幸運的是她終究穿上了婚嫁衣，哪怕被葉家少爺那樣地不待見，在紅燭搖曳里伴著淚水到天明。
從這一點來看，俞英蓮是懦弱的，儼然沒有林黛玉那樣的叛逆思想，也沒有像她母親一樣為了追求自己的愛情與幸福，勇敢地走出了家門。而俞英蓮能做的只有等待，除此之外別無選擇。按宿命論的觀點，從她出生的那天起，注定要在望穿秋水中煎熬一生。
不能不說俞英蓮的母親俞佩芳是勇敢的，按現(xiàn)在人的視角來看，她所作所為是值得稱道的女性。想當年俞佩芳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一個英俊的革命黨人，情深意切，從內(nèi)心深處認定他就是今生要以身相許的人。從這點來看，她的舉動令人欽佩，可在過去那個年代，她的這種做法無疑是大逆不道。她的“勇敢”除了讓家族蒙羞，更讓鄉(xiāng)親們戳脊梁骨。一個女兒家私定終身簡直沒皮沒臉，用亂石砸死都沒人說她好，若放在南方早就沉塘溺斃了。西北地處內(nèi)陸，民風原本就粗獷，或許對這之類男女敗壞門風的“丑事”往往采取大事化小的姿態(tài)，只要不過分讓族人難堪，往往有主事的頭面人物出面從中“和稀泥”，總會得到圓滿解決。
俞佩芳喜歡上年輕英俊的革命黨人這沒什么，即使家里人不同意，但倘若把白花花的大洋放在她爹媽面前，至多換來一聲嘆息也就隨她愿了。要命的是這俞佩芳是個有婚約的人，小的時候她父母為挽救頹敗的家境，將她許配給了隆興鎮(zhèn)的一個吳姓大戶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如此，她只能聽從。更何況那時她還小，不諳人事，只知道女孩子長大了都是要嫁人的。那時她十三歲，小公子哥吳有才只有十歲，正應了“女大三抱金磚”的民間說辭。
隨著一天天長大，出落得水靈鮮嫩、像棵香蔥的俞佩芳對吳公子有了看法，只因小小年紀的他不學好，除了頑劣成性，還變得下流不堪。吳公子不但偷看嫂子洗身子，還把別人家的女孩拽進樹林里親嘴不說，又動手扯人家的褲子。事情倒沒有發(fā)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權當是小孩子胡鬧，訓斥一番也就拉倒了。這事傳到俞佩芳耳朵里就不那么簡單了，她心想，如此小小年歲就敢胡作非為，待長大了那還不無法無天了？由此，她對那紈绔子弟產(chǎn)生了極度的厭惡，乃至見了都覺惡心。到了十六歲的時候，俞佩芳隱隱感到要不了多久大人們就該給她成婚了。一想到出嫁過了門要和那樣的混賬東西朝夕相處生活在一起，豈不是一輩子都要遭受他的蹂躪，怕是再也沒好日子過了。
就在她心煩意亂、暗自神傷的時候，一個高大偉岸的青年俊杰闖進了她的眼眸。他叫蕭育華，是表哥葉祖賢昔日的同窗。說來這蕭育華不是本地人，家在陜西蒲城。在他十五歲那年，由于家庭出現(xiàn)變故，他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沿渭河逆流而上，輾轉(zhuǎn)幾百里，到秦城投奔嫁到這里的姨媽。到底是骨肉親情，姨媽不但收留了他，還不忍讓他輟學，送他進了學堂，繼續(xù)完成他的學業(yè)。
就在那里蕭育華結(jié)識了葉祖賢，兩人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們相約等過幾年一同前往省城就讀高級學堂，再通過努力考取頗負盛名的河都大學。然事與愿違，就在他們中學畢業(yè)的那年，葉祖賢的父親不幸得病逝世，一個家的頂梁柱頓然傾覆了。為了不使這方天塌下來，葉祖賢只得提前結(jié)束學業(yè)，背起行囊走向回家的路。
蕭育華無不惋惜地嘆息道：“葉兄，你的功課那樣好，到底是可惜了?！?p> 葉祖賢也深感凄然：“人生無常，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唯有期望學弟奮發(fā)努力，去完成我們的夙愿吧，我相信你！”
就此別過，男人的眼里閃著淚花，更多的是期許。
到了秋天，蕭育華并沒有去省城參加會考，而是審時度勢后，不負眾望地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外地的一所陸軍軍官學校。幾年后，已是軍官的蕭育華利用休假的時間到秦城看望姨媽，順便到隆興鎮(zhèn)，與好友葉祖賢敘敘舊，共話往日的情誼。
隆興鎮(zhèn)離秦城大約有三十華里的路程，這里三國時期就是古戰(zhàn)場，東臨著名的古街亭，往南不遠就是諸葛孔明六出祁山的地方。遠古時期，這里水草豐美，秦先祖曾在這一帶牧馬，而后東進陳倉，進而占據(jù)八百里秦川，最終成就大業(yè)。
這里地處秦嶺西部，屬于溫帶季風氣候，夏無酷暑，冬無嚴寒。一條渭河的支流蜿蜒流淌在層層大山深處。在河流穿過一道峽谷后，谷地豁然開闊，東岸便有了一個古樸優(yōu)雅的村鎮(zhèn)，依山傍水，群山環(huán)繞，明清時期的寺觀祠廟、樓閣商鋪圍繞一條并不寬敞的街道展開，市井繁華，休閑自得的鄉(xiāng)民們來來往往，遇到集市更是人頭攢動。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青磚黑瓦的一溜水建筑，只有大戶人家的宅院才彰顯出與眾不同的巍峨氣勢。
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泥鰍在水底游弋。
青年軍官蕭育華一身戎裝從橋的東頭走來。在橋的中央他駐足回轉(zhuǎn)打量，古樸優(yōu)雅的古鎮(zhèn)風貌盡收眼底。從橋的西端，十六歲的俞佩芳低頭而行，猛然抬頭看見佇立著的蕭育華，她微微有些意外。
蕭育華轉(zhuǎn)過身，看見了俞佩芳，略有驚訝的表情，沒想到這鄉(xiāng)野之地竟有這等水蔥般的女子。在他的注視下，俞佩芳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擦肩而過時她莞爾一笑，臉紅撲撲地徑直往前走去。
蕭育華望著她的背影有所沉思。
走遠了，當俞佩芳再次回眸，石橋上空空蕩蕩，她的表情有些失落。
她在思忖：這是誰家的親戚？
原以為這偶爾間的邂逅不會有再見的時刻，誰成想，就在當天午后，葉祖賢陪著蕭育華瀏覽當?shù)氐拿袼罪L貌和自然風光，談笑間，不期在街面上與表妹俞佩芳迎面相遇了。也許冥冥之中注定了她和他要相識，在葉祖賢的介紹下，彼此知曉了對方是誰。
“原來他是表哥的同學，他可真英俊??！”猶如寒夜里看到了春色，俞佩芳感覺太陽都比以往明亮了。走過了，俞佩芳忍不住又回望，蕭育華那俊朗的背影牢牢地根植在了一個鄉(xiāng)村少女的心扉。一個簡單的擦肩而過時的邂逅，使俞佩芳莫名地涌動起難以抑制的念想來。人世間不乏有一見鐘情，就是這個英姿勃發(fā)的青年軍官讓俞佩芳灰冷的心霎時變得搖曳，心神不寧了。
靜夜里，她思緒紛飛，既然命中注定要和他謀面，那一定是老天可憐自己，才讓這個拯救者來到隆興鎮(zhèn)。無疑，這對俞佩芳看來是最后的稻草，錯過了，活該自己命運不濟，怪不了哪個。
一霎時，俞佩芳不平靜了，幾近魂不守舍。她要抓住這天賜的機遇，下決心改變自己的命運，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她借故到河對岸的溪水村去，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多看蕭育華一眼。
過了橋不遠，就是那座門樓高大的葉府。她經(jīng)常來這里看望姑姑葉俞氏，熟悉這里有幾間房，遇上飯節(jié)不容表嫂王秀芬讓，端起碗來就吃。王秀芳曾開玩笑說，你吃葉家的飯?zhí)嗔?，也沒見你把吳家的彩禮往這拿一個子。她回應說，反正我一文錢也沒見到，全讓我爹媽給霸占了，找你舅舅要去。說笑歸說笑，一轉(zhuǎn)眼她該到出嫁的年齡了。
一進門俞佩芳就被葉祖賢五歲的兒子給纏住了，要她抱抱。看來她已經(jīng)抱成了習慣，一經(jīng)入了懷，康兒摟住她的脖子不想松手。她戲謔說道：“你就知道粘我，趕緊長大了給你說門親，到時讓你媳婦抱去。”誰知康兒回應道：“我長大了要姑姑當媳婦，我就讓姑姑抱?！蓖鏌o邪的話語反倒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說著話，俞佩芳拿眼睛搜尋了一圈，沒見表哥和蕭育華的身影，也聽不見堂屋或書房有說話的人聲，她不禁問王秀芬：“表嫂，我哥呢？”
“哦，一早吃了飯，陪蕭先生逛‘石蓮幽谷’去了?！?p> 俞佩芳一聽，放下懷中的康兒撒腿就往外跑。
王淑芬有些發(fā)愣，“這丫頭是怎么了，發(fā)魔怔了不成？”
石蓮幽谷是當?shù)氐囊淮缶吧?，離隆興鎮(zhèn)幾華里的路程。一條幽深的峽谷，兩邊丹崖秀峰，錯落有序的白皮松長于崖壁的巖石裂隙中，千姿百態(tài)。溪流環(huán)繞，山花草坪，鳥語蟬鳴，一片怡然、幽靜的天然風光。所謂的“石蓮幽谷”就是在溪流的河道上，變質(zhì)基巖經(jīng)流水沖刷、侵蝕，其形酷似朵朵蓮花，故而得名。有名家題寫“石蓮谷”三字，鐫刻在溪流的巨石上。整個谷底峽幽峰奇，喬灌茂密，水清潭碧，奇洞環(huán)生，一路有如步入“十里翠廊”之中，其中有一數(shù)丈高的瀑布，從高空飛流直下，跌入深潭，水花在光影下璀璨如珠。。
待俞佩芳趕來時，蕭育華正站在溪流的邊上嘆為觀止：“好啊，這真是探幽的好地方??！猶如鬼斧神工的雕琢，漱石為景，太奇妙了?！?p> 看見了表妹，葉祖賢說：“佩芳，你怎么也來了？”
俞佩芳有些氣喘吁吁：“你們這些有文化的人真有意思，這些破石頭有什么好看的，還跑那么遠的路，累死了。”
“這你就不懂了吧，世間最美的就是沒有雕琢的自然之美，這石蓮渾然天成，不是人為因素能比擬了的?！比~祖賢如是說。
俞佩芳不服氣，噘嘴不吭氣。
蕭育華在一邊微笑著，但見她因了趕路，臉頰紅潤，粉黛怡人，難怪古人要寫“人面桃花相映紅”“香檀細畫侵桃臉”的詩句來。
信步往里走去，峽谷愈發(fā)幽深，怪石參差，蒼松翠柏倒掛，豐林茂草叢生；水里魚蟹漫游，水獺、大鯢出沒。風光如畫，蕭育華興趣盎然。
俞佩芳跟在他們身后，聽他們贊美滿目旖旎的景色，一臉興奮。
談笑中，蕭育華偶爾把目光瞄向俞佩芳，她沒有躲閃。
出游回來，這更加堅定了俞佩芳要自我追求幸福的信心。一同在葉家吃了晚飯，告辭出來，走在路上的俞佩芳心神搖曳，想多了，不覺臉頰發(fā)燙，好在天黑沒人看得見。
油燈忽閃，獨自呆在閨房里的俞佩芳凝目中有了憧憬。
其實她的心思全寫在臉上，表嫂王淑芬看在眼里。夜里在東廂房，葉祖賢躺在炕上看書，王淑芬在燈下納鞋底。想起晚飯時俞佩芳不時在蕭育華身上停留的目光，王淑芬說：
“你不覺得佩芳看蕭先生的眼神有些不對嗎？”
“不會吧？表妹不是那樣輕浮的女子?！比~祖賢放下書本。
“錯不了，我以往從沒見過佩芳用那樣的眼神看人?！?p> 葉祖賢嘆口氣：“唉，只可惜佩芳是有婚約的人，不然真可以撮合了他們。”
王淑芬說：“佩芳始終對吳有才不感興趣，聽舅媽說但凡逢年過節(jié)吳有才上門，佩芳都躲了出去?！?p> “佩芳心氣高，那吳有才不學無術實在是虧了咱表妹。當初都怪舅父貪圖人家的錢財，根本不考慮佩芳是不是情愿。唉，佩芳心里有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