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是個混沌的年齡,多少年后想起小時候的事,都感覺好笑。
幾年后,葉爾康讀完私塾,離開隆興鎮(zhèn)到城里念書去了。臨行前,針線活已經(jīng)做得像模像樣的俞英蓮繡了一雙花鞋墊給他帶上。有句古詩“綿綿瓜瓞”,意為瓜的枝蔓連綿不斷,在鞋墊上寄情的,遠不止男女定情一說。如:妻子把離別的丈夫穿過的鞋放一雙在床前的踏板上,鞋尖向內(nèi),據(jù)說這樣可以讓丈夫人在他鄉(xiāng)仍然想著家里的妻子;母親常把離家的兒子穿過的鞋釘在香案下,據(jù)說這樣可以讓兒子人在他鄉(xiāng),心不離家鄉(xiāng),如此等等。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下,歷來缺乏公開表達愛情的語境,往往最美好的愛情是語言無法傳達的,介于此,那些情竇初開的女子們在針線刺繡中找到了時代情緒與情感訴求的隱喻告白方式,一針一線繡出來的鞋墊,匯聚著女子對愛情、婚姻的憧憬與期許。
當然,這時的俞英蓮年齡尚小,不懂得鞋墊所包涵的寓意,也僅僅是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知道該是給“哥哥”繡雙花鞋墊了。在鄉(xiāng)下,女子婚前的感情經(jīng)歷簡單的像一尺白布,即使上面有一兩條斑紋,那也是媒婆給留下的。往往到了說親的年齡,媒婆的嘴巴,把世上的一切都描繪得天花亂墜,逗引少女的心如春天的柳絮,明知輕飄飄的,經(jīng)受不住冬天的寒冷,卻相信很溫暖,直到在霜雪面前才知道,原來什么都不是。而俞英蓮不一樣,她經(jīng)歷的是兩小無猜,在光屁股的時候就和葉爾康在一個被窩里滾動,彼此之間早已沒有秘密可言。即使慢慢長大了,懵懂中的情感經(jīng)歷不是媒婆的嘴巴印染的,而是她親身一點一滴自己感受到的。
在葉爾康離開后,俞英蓮偶爾間會想起他,心里有了掛念,不知他吃的飯菜是否可口,下雪了,被褥暖和嗎?這些心思她無法說給別人聽,悄悄藏起來,躺在炕上細細思量。一旦有消息從城里傳來,她豎著耳朵聽得格外認真。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急于想抱重孫的葉俞氏有了想給寶貝孫子完婚的念頭,見兒子葉祖賢遲遲沒有任何舉動,老太太坐不住了,在一個午后,沉著臉走進了兒子的書房。
正在看書的葉祖賢趕忙從藤椅上起身,“媽,您咋來了,坐?!痹捳f出口了,發(fā)覺母親的神情不對,一雙昏花的老眼直勾勾地就像麥芒扎在自己臉上。他心里咯噔一下,趕忙攙住母親的手臂,“媽,您這是咋了,誰惹著您了?”
老太太不坐,就那么站著,說出的話硬的像石頭,“就你惹我了。咋,我老太婆連進你書房的權(quán)利都沒了?”
一聽這話,葉祖賢慌了,多少年來他從未見母親用這樣的口氣說過自己,頓時腦袋“嗡”地一聲,跪下了,“媽,我哪里做的不對了,您老千萬別氣壞了身子。這個家里您哪去不得呀,咋這般說呢?!?p> 見兒子如此,葉俞氏臉上繃緊的神色舒緩了些,慢慢落了坐,緩緩說道:“你惹我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你不知道?”
葉祖賢不明就里,趕忙說:“媽,我到底咋惹您了?咱們吃晌午飯的時候不都好好的嘛?!?p> 葉俞氏不想啰嗦了,直接進入了正題,“說吧,你打算啥時候給康兒完婚?”
到這會葉祖賢總算明白是咋回事了,看來是老太太急著想抱重孫子等不及了。他暗暗舒了口氣回應(yīng)道:“媽,您老早說呀,嚇死我了,我以為是什么大事呢?!?p> 葉俞氏頓了一下拐杖,數(shù)落道:“混賬話,這不是大事,你給我說說什么是大事?”
葉祖賢微微笑了,“您老說得對,康兒的婚姻的確是大事。可英蓮才十二歲,她還是個孩子呢?!?p> 葉俞氏正色道:“胡說,怎么才十二,她十三歲生日都過了。”
葉祖賢糾正道:“媽,您說的那是虛歲,照您說得那樣,康兒都十九了?!?p> 葉俞氏提高了嗓音,“對呀,康兒就十九了,所以我才著急。在咱們鄉(xiāng)下都是論虛歲的,哪個說周歲了。英蓮這個年齡嫁人的不是沒有,我十四歲就進了你們?nèi)~家的門,十五歲多就懷了你大姐,有什么不成的?”
這些葉祖賢都清楚,不是他不想給兒子早點完婚,實在是英蓮還太小,稚氣未脫,按他的想法等再過幾年也不遲。在鄉(xiāng)下,由于人們抱著“早生貴子早享?!崩嫌^念,但凡有條件的家庭,都過早地讓兒女們穿上了婚服。身為有文化的人,葉祖賢深知,女孩子在十二三歲起才進入青年發(fā)育期,如果以英蓮現(xiàn)在這個年齡結(jié)婚,身體發(fā)育和生理機能都方未成熟,尤其是骨骼尚未完全鈣化,早婚容易導(dǎo)致孕婦產(chǎn)生并發(fā)癥,由此夭亡的少女比比皆是。但這些他無法說給母親聽,老傳統(tǒng)就是如此,說多了反而惹得母親不高興,他只好退一步對母親說:
“媽,容咱們再仔細斟酌,這事也不是短時間就能辦的。再說了,還得等康兒回來聽聽他的意見不是。”
葉俞氏不耐煩了,“聽他做啥,你是老子,你說了他還能反對不成?”
葉祖賢笑了,“不管咋樣是他結(jié)婚,我們總不能干‘牛不飲水強摁頭’的事吧。等端陽節(jié)他回來,只要他點頭咱們立馬操辦,這總成吧?”葉祖賢心想,以康兒的脾性,再加上他一門心思撲在學(xué)習(xí)上,根本不會這么早就考慮自己的婚事,萬般無奈下葉祖賢拿兒子做擋箭牌,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葉俞氏沒轍了,氣狠狠瞪兒子一眼,說句“你就糊弄我老婆子吧”,站起身,邁著小腳“噔噔噔”離開了。
看母親出了屋子,葉祖賢這才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王秀芬在窗外聽見了母子間的全部對話,進來在給葉祖賢的茶壺續(xù)水時抿嘴直笑。
“這可笑嗎?莫非你也想早些當婆婆了?”葉祖賢問道。
王秀芬斜眼看他:“你拿兒子推脫了,看康兒回來你還咋說。不過英蓮到底還小,過幾年再成婚也無妨,我不急?!?p> 葉祖賢反倒覺得釋然:“等康兒回來倒好了,那是他的事。只要他同意和英蓮成婚,我沒意見。”
他們夫婦都清楚,老太太只有敢對兒子使臉子,見了孫子她一點轍都沒有。
顯然俞英蓮也聽到了,心里難免有了憧憬,還有莫名的慌亂。盡管她還沒有完全懂得婚姻的真正意義,但卻隱隱有了一絲期待。就像看見別的男女新婚嫁娶,她含羞中有了要戴上那頂紅蓋頭的念想。她知道遲早都是要做他的女人,從幼小時就已經(jīng)決定了,一切由奶奶做主,倘若奶奶說可以圓房了,她會很順從地就嫁了。
轉(zhuǎn)眼就是端陽節(jié),家家戶戶門楣插艾草。端午節(jié)原來叫端五節(jié),“端”是“初”的意思,“端五”即初五。因為唐太宗的生日是八月初五,為了避諱改五為午,從此便有了端午的叫法。又因為午時為“陽辰”,所以端五又叫“端陽”。此日恰是五月初五,因之也稱重午。在民間端午節(jié)是個比較復(fù)雜的節(jié)日,起源說法頗多,紀念屈原是最廣泛的一種說法。相傳屈原投了汨羅江后,人們?yōu)榱瞬蛔岕~兒吃了他的尸首,往水里投粽子喂魚。
秦地不產(chǎn)糯米,當?shù)厝藦那耙矝]有吃粽子的習(xí)俗。秦人過端陽節(jié)避“五毒”則是核心內(nèi)容。進入夏季,毒蟲滋生,疫病易犯,人們大都做“鼓角”,就是用小麥粉揉成面團,再用模子等工具在餅面上刻出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的圖案,起到除瘟避毒的象征作用。此外還飲雄黃酒,驅(qū)邪解毒,祈求健康。
端陽節(jié)在民間是個很重要的節(jié)日,家家戶戶除了做“五毒”餅,還要做涼粉、甜醅子等冷食,用以解暑。一大早起來,葉俞氏就打發(fā)伙計趕著馬車到秦城去接讀書的孫子。在院子里看見掃地的英蓮,她不忘叮囑一句:“趕緊把荷包給康兒做了,到時好讓他戴上?!庇⑸徎貞?yīng)道:“香草早就采集好了,快曬干了。荷包我昨夜就開始繡了,明天一準讓你寶貝孫子佩戴了?!甭犃舜嗽?,正欲走開的葉俞氏轉(zhuǎn)身看著英蓮打趣道:“他是我寶貝孫子,是你的啥?”英蓮頓時紅了臉,說句“我哪知道他是我的啥”,轉(zhuǎn)身走開了。葉俞氏還不放過,沖她背影揶揄道:“不心疼自己的男人,當心成了親有你好的,到時可別找我老婆子哭鼻子。”英蓮聽了停下腳步害羞地嚷道:“奶奶,您還說?!?p> 葉爾康是后晌回來的,一進家門就先去堂屋給奶奶請安、問好。祖孫倆還沒說幾句話,英蓮就端著一盆清水進來了。葉爾康向她打了一聲招呼,說:“這才幾個月不見,你都長高了?!庇⑸從樇t撲撲地瞭他一眼道:“快洗洗吧,水我已經(jīng)兌溫了。”說完低垂著頭,甚至不敢再看他。見英蓮羞澀的模樣,葉俞氏故意逗她:“喲,這會知道體貼人,討歡心了?”英蓮用扭捏、嗔怪的語氣回了葉俞氏一句:“奶奶,說啥呢。”葉俞氏樂得合不攏嘴:“看,看,還真不好意思了。你前晌不是還對我說你不知道康兒是……”英蓮急忙截斷了葉俞氏的話,對葉爾康說:“你別聽奶奶的,她整天就知道胡說,拿我開心?!闭f完一扭身出了屋子。
葉爾康不明就里,問:“奶奶,英蓮對您說了啥,她擋住不讓說?!?p> 葉俞氏說:“她說要和您完婚?!?p> 正擦洗臉的葉爾康猛地愣住了:“她才多大,能說這樣的話?”他忽然明白了,“奶奶,這怕是您老的意思吧?!?p> 葉俞氏來了精神:“對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什么不對的?”
“對,您老說得哪有不對的?!比~爾康放下手里的毛巾,走過去給坐在炕沿的奶奶捶背,嬉皮笑臉道:“您就那么急著想抱重孫?趕明天我就給您拿泥捏一個。”
“去,沒正行?!比~俞氏打他一巴掌,扭頭反問道:“咋,我老太婆早就想看到重孫子,不好嗎?”
葉爾康故作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奶奶,您的想法是好的,可您指望不住英蓮呀!”
葉俞氏不明白:“那我指望哪個?”
葉爾康故意逗奶奶說:“英蓮還太小,屁股都沒長圓呢,咋就能給您生得了重孫。您老要想早些抱到重孫,不如給我娶個年齡一樣大的。不,最好大三歲,不是說‘女大三抱金磚’嘛,這樣我保證不出一年就讓您老抱上重孫?!?p> 葉俞氏這才聽明白了,這孽障是變著法子胡說八道呢。她警告孫子道:“你小子膽敢讓城里的洋學(xué)生給迷了眼,看我老太婆咋收拾你。你給我記住了,你的媳婦不是別人,她就是沒爹沒媽的小英蓮?!?p> “哎,老祖宗,咋又冒出個洋學(xué)生來了?這可是您的不對了。您胡亂給我安個洋學(xué)生,這又數(shù)落我,講點理好不好?”
“沒有就好,我這是給你提個醒?!?p> “是,您的圣旨孫兒記下了?!?p> 盡管是說笑,但葉俞氏意識到要想讓這孽障現(xiàn)在就娶了英蓮,根本行不通,看來只能往后緩一緩了。一時她有些神傷,坐在那里不說話。
葉爾康看出來了,輕輕抱住奶奶的肩膀搖著,寬慰道:“奶奶,我知道您的心思,但現(xiàn)在真不是時候。我還在念書,等過兩年念完了書,那會英蓮也長大了,我們就給您生重孫,好不好?”
祖孫倆的話被窗外的英蓮聽到了,晚上睡下,她鉆進葉俞氏的被窩里,天真地問:“奶奶,康兒哥哥說我屁股還沒長圓呢,我在上茅廁時脫下褲子偷偷看了,圓了呀!奶奶,您摸摸,圓不圓?”
葉俞氏噗嗤一笑,摟她進懷里,嘆了口氣:“唉,傻孩子,你還真是個沒長大的娃娃呀!”
似乎明白了什么的俞英蓮羞澀地把身子縮進被窩里,為自己幼稚的話語感到耳朵都發(fā)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