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時間過得飛快，夏天過后，山野里樹葉一天天變得金黃，掛在枝頭的柿子愈發(fā)霜重紅艷。天下人談情說愛的方式都是相似的，不外乎卿卿我我、如膠似漆，只是細節(jié)上略有差異而已。在古路壩的鄉(xiāng)野小路上，有情人的腳步總是那么纏綿，你來我往的。摘一片紅葉，寫上彼此的名字，夾在書頁中，每天拿出來端詳一番，恍如他（她）在含情凝望。時間一久葉片干枯了，不僅顏色暗淡，還容易斷裂，數(shù)年后再翻出已是碎末，又被揚起的風卷裹得無影無蹤?；蛟S在他們心里還記得古路壩的山野小路，但時光無法回轉(zhuǎn)，逝去的終究成了過往。
轉(zhuǎn)眼冬天又到了。
因了一場寒流，空氣中過于飽和的水氣遇冷凝華，漫山遍野掛起了霧凇。這里的雪凇錯落有致，千姿百態(tài)讓人心醉，猶如銀盔銀甲的戰(zhàn)士，守護著這片凈土。放眼望去，那被霧氣籠罩中的雪樹銀花，猶如一片被塵世遺忘在人間的仙境，令人心曠神怡。放眼這邊婀娜多姿的一株，仿佛輕歌慢舞，遙望那邊的是高大挺拔，猶如天兵神將，每條枝葉上的樹掛都如晶瑩透明的花瓣，散發(fā)著原始的清香，這簡直就是童話中的世界。
松樹的清香，白雪的冰瑩，給人一種清新的撫慰。一切都被過濾，純潔而又美好。喬菽萍和江薇相伴到郊外賞雪，踏雪尋梅自然是最有詩意的行走了。臘梅，那鈴鐺般黃色的花蕊，一簇簇傲寒綻放，美極了。
葉爾康的身影也出現(xiàn)在茫茫雪野。因了這潔凈的白色世界，他到戶外獨自行走，很巧合地偶遇了在鄉(xiāng)野地拍照片的喬菽萍和江薇。
“嗨，你們好！”葉爾康欣喜地給她們打招呼。
江薇打趣道：“你們可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難怪喬菽萍非要拽我出來。莫非你們相約好的不成？”
葉爾康說：“沒有，這不是巧遇了嘛?！?p> 喬菽萍說：“就是，我們約會還能叫上你？”說過了，喬菽萍有些后悔，自劉覺民走后，江薇話都不多了，像今天這般開玩笑已經(jīng)很少見了。
說了會話，江薇舉著相機到一邊拍攝銀裝素裹的雪野，把單獨的空間留給他們相處了。
時光的紙箋，在冬日寒冷的雪野里鋪展，那深深淺淺的腳印留在心底成了難以忘懷的記憶。不遠處的江薇舉起相機，不忘把那對凝望中的身影抓拍了下來，讓脈脈深情的“康喬之戀”定格在了底片上。雪萊說，“你的眼睛，使我的黑暗變成黎明。”這正是葉爾康想要抒發(fā)的心懷。
夕陽的光輝籠罩四野，照在雪地上有些刺眼。遠處教堂的鐘鳴一聲聲回蕩在茫茫雪野。
她說：“我該走了，江薇在那邊等著?！?p> 他點頭，說：“下次到古路壩來，把江薇也叫上?！?p> 喬菽萍說：“沒用，她不會來的。老劉走了，她的心也被帶走了?！?p> “是啊，現(xiàn)如今不知老劉在何方?！?p> “江薇可能知道，但她不說。好吧，咱們就此別過?！弊吡藥撞?，喬菽萍又回過頭來，沖他再揮揮手，頑皮地喊一嗓子：“再見，同學?！?p> 葉爾康心里溫暖如春，用一雙不舍的眼光長久地目送她消失在遠方。
他認定喬菽萍就是生命中可以相隨的那個人，不管刻在雪地上的足跡是否埋下命運的伏筆。當太陽升起，冰雪融化滲入泥土的時候，那行腳印又在哪里？
一個深情的女子愿意走進他的心扉，在里面柔軟地呼吸，也不失為讓一樁愛戀之深的情感得到歸宿。無論冷和暖，悲與喜，只要在今后漫長的歲月里不再相離，能相親相愛走完人生路，盈滿胸懷的一定是幸福的氣息。那樣，葉爾康的情感之路至少不會有遺憾，哪怕秋風驟起時，他眼里不是滄桑，而是落葉的靜美。
佛說，萬物皆有情。在佛的世界里，人本是佛前的一朵青蓮，只因耐不住云臺的寂寞，貪戀了一點凡塵的煙火，才有了今生紅塵中的一場游歷。從此，按時髦的話，她把手交給了他，跟定了。只要心里有了，就全都有了。幾何時，他的眼前一片燦爛的陽光。
那張雪野里的照片洗出來后，江薇不忘在背后題寫了四個字：康喬之戀。照片抓怕的非常唯美，白雪皚皚，霧凇剔透，遠處的山巒影影綽綽，一對青年男女相距咫尺，微微半側(cè)站立，凝望的目光含情脈脈。喬菽萍見了照片叫了起來，“天哪，你怎么把我們拍成了這樣？讓別人見了還了得?！苯痹谝贿厜膲牡劓倚?，“你們眼神都直了，還怪得了哪個？”
這張照片喬菽萍一直沒有拿給葉爾康看，葉爾康壓根就不知道還有這么一張深情的合影存在。直到多年后，喬菽萍又把這張照片委托江薇轉(zhuǎn)交葉爾康留作紀念時，天作之合的“康喬之戀”早已成了發(fā)黃的日歷，歲月無法回歸了。
可那時沉浸在愛情中的人兒不會知道這終究是個無言的結(jié)局，因愛了，就不想回頭，那種感覺是甜蜜的，令人陶醉。她管不住自己，動不動不辭辛苦往古路壩跑。一經(jīng)看見他，她的心就定了。
那是多美好的時光啊，逗留在農(nóng)舍里，哪怕沒有肌膚親呢也是愉悅的。天暖了，走出斗室，跑向原野，盡情放歌。跑累了，躺在松軟的草地上，伸展雙臂，仰望藍天，那么湛藍，萬里無云。望著望著，他就出現(xiàn)在眼眸里，那樣深情，那般凝目。于是，把臂膀合攏，他便緊貼在她身上了，不留一點縫隙。少頃，她嬌軟的聲音在他耳邊呢喃，“壞蛋，你要壓死我了，氣都喘不上來了”。
人有時真的很無奈，無法留住心中的風景，即使的確到了時過境遷的狀態(tài)，每每記起往日的情懷，總會感覺年華似水，花朵凋零，逝去的再也難以復返了。
春天到來的時候，葉爾康跟隨薛教授到野外實習去了。臨行前他到縣城和喬菽萍暫時告別。
喬菽萍問：“要去多長時間？”
葉爾康說：“得好些天吧。”
“好吧，小心點，我等你回來?！?p> 漢水上游的秦巴山地有眾多的小盆地和山間谷地相連接，這里土地肥沃，氣候溫和，河流縱橫，阡陌交錯，渠堰塘庫，茂林修竹環(huán)繞農(nóng)舍，桃紅柳綠，蝶飛燕舞，頗有一番江南水鄉(xiāng)的情致。南部的巴山山麓，群山毗連，叢巒疊嶂；北部的秦嶺余脈，山勢和緩，谷寬坡平。奇山、奇石、奇花異草遍布四野，飛瀑、怪潭、奇峰峭壁星羅密布。這里地下寶藏十分豐富，但處在那個年代，無論找礦方法還是找礦手段都比較落后，特別是戰(zhàn)時沒有好的設(shè)備，巖石標本化驗也跟不上，許多礦藏仍舊默默地埋在地表深處。
在道岔溝，薛教授手指斷裂帶對學生們進行說教，他說按地質(zhì)構(gòu)造這里賦存金礦的可能，由于礦體形態(tài)受構(gòu)造控制，呈透鏡狀、似層狀、脈狀，礦體產(chǎn)狀與圍巖一致。這里有明顯的退色蝕變帶，絹云母化、硅化、黃鐵礦化與金礦化蝕變一致，礦化受巖性和地層控制，分布于斜長角閃巖內(nèi)，斷裂帶、擠壓片理控制著含金石英脈的規(guī)模。而金礦成因是復雜的，尋找與火山巖有關(guān)的熱液脈型至關(guān)重要。金礦賦存于炭質(zhì)板巖與硅質(zhì)白云巖中，以及炭質(zhì)絹云母石英片巖和硫化物石英脈、石榴石黑云母等發(fā)育層，類型有含銅黃鐵礦脈型和細脈浸染碳酸鹽型等，有了這些特征基本就可以圈出礦體。
他指著河谷地里淘沙金的“金客子”對學生們進一步闡述道，這就說明周邊乃至上游由于蝕變，含在巖層中的金子被山洪、泥石流卷裹而下，沉淀在河床。我們找礦除了露頭，河流也是不容錯過的，一樣可以逆流達到追根溯源的目的。
大雨落下來的時候，師生們還滯留在山野地里。好在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谷底，一個幽深的天然洞穴成了大家避雨的場所。雨持續(xù)的時間很長，洞外的溪水已匯聚成了河流，濁水翻滾。洞口地勢雖有些緩坡，如果引發(fā)的山洪再漲下去，洞穴里怕是呆不住了。這時，遠處上游的山谷隱隱傳來打雷般聲響，薛教授制止了學生們的喧嘩，高度警惕地傾聽外面的異響。當那響聲越來越大的時候，薛教授當即命令學生們趕快轉(zhuǎn)移，這很可能是泥石流將至的征兆。
外面的雨愈發(fā)如注，他們迅速往山坡上爬行。
這里地處褶皺帶構(gòu)造，巖層的部分為花崗石、石英砂巖、千枚巖、石灰?guī)r等變質(zhì)巖系組成，土壤薄，且以粗砂為主，巖土層面成節(jié)理面的傾角大，在風里和重力的作用下，巖體穩(wěn)定性差，易于發(fā)生滑坡崩塌，形成許多倒石堆。這些粗大的巖塊積存在溝道山坡上，遇到強降雨，為泥石流提供了固體物質(zhì)基礎(chǔ)。而且這里地形山勢險峻，溝峽谷深，陡坡流程短，水流匯聚迅速，易形成陡漲陡落的山洪，極有可能引發(fā)泥石流。
就在他們撤往高處的過程中，對面的山坡轟然垮塌了下來，砂巖瞬間阻擋住了宣泄而下的洪流，造成了堰塞。滔滔的山洪被阻擋住，滾石和大量堆積物很快聚集。
“不好，同學們，快往上面跑……”薛教授大聲喊著。
泥濘、路滑，風助雨威。一個身體單薄的學生跌倒了，順濕滑的草皮往下出溜。
“快，抓住樹干！”
他倒是本能地抓住了碗口粗的樹，但身下的砂土受強降雨的浸泡，開始松動，一部分已經(jīng)小面積下墜，情勢非常緊急。葉爾康回身救險，他躺平身子下滑，在樹干前猛然翻身一撲，拽住了那位學生的手臂。
“快，大家增援，往上拉。”薛教授指揮著。
然，松動的砂巖再一次垮塌，葉爾康和那位學生一起隨那棵傾斜的樹向谷底滑下……
人們驚呆了！
山洪依舊洶涌，從泥沙中站起來的葉爾康和那學生向上望一望，看來從這里攀爬已經(jīng)不可能，聽見薛教授在大喊：“往上游走，堰塞要崩潰了！”
兩人顯然聽見了，互相攙扶著越過堰塞，泥水漸漸沒過了他們的大腿。就在他們艱難地沿垂直方向成功上到坡地時，身后的堰塞決口了，攜帶有大量泥沙以及石塊的泥石流在強烈的下切作用下，威力兇猛地向下游席卷而去……
萬幸他們還活著，但不同程度受了傷。葉爾康的傷勢挺嚴重，同學們冒雨從山的另一邊把他抬進了醫(yī)院。山體滑坡，造成他左腿骨折，腰部也受到了損傷。另一位同學只是一些皮外傷，包扎處理了下便沒事了。
幸虧被同學們送得及時，當下醫(yī)生就給他做了接骨手術(shù)。
喬菽萍很快知道了消息，急忙趕了過來。一見面，她就控制不住眼淚。
葉爾康忍著疼安慰她：“沒事，過些日子就好了。”
“你可真是嚇死我了。讓你小心點，怎么就不知道呢，疼嗎？”
“有點。不過有你在就不覺疼了?！?p> “這下你可出名了，聯(lián)大都在傳播你的事，說你為救同學不顧自己的生死，都成英雄了?！眴梯钠紴樗械阶院?。
“我算什么英雄，只不過做了該做的事。”
校方的相關(guān)領(lǐng)導們都前來探望，這反倒讓葉爾康覺得不好意思。
江薇也提著水果來探望，她告訴葉爾康，“你可真把大家嚇壞了。當時聽說了此事，你不知道，菽萍就跟瘋了一樣?！?p> “讓你們擔心了?！?p> 從這天起，喬菽萍一上完當天的課，就來醫(yī)院陪伴葉爾康。薛曄教授為補他落下功課，親自到病房給他講授。
天熱，病房里的空氣粘滯而郁悶，葉爾康腿上打著石膏，躺在床上難受，但這沒辦法，還得忍著。只要天天能看到喬菽萍，再疼痛，再難受，他也能扛過來。有心上人在身邊，也不覺日子難挨了。
在葉爾康養(yǎng)傷期間，學院雇了人服侍，待喬菽萍放學后過來，她就直接把那人給打發(fā)了，說你忙別的去吧，這兒有我呢。那人似乎不愿離開，喬菽萍看出他的心思，不外乎就為幾個雇工費，她對那人說，去吧，少不了你一文錢。有了這話，那人當然高興了，打好開水說句“辛苦你了喬姑娘”就走開了。
每天下午，葉爾康都在期待喬菽萍下課過來，快到那個時間就朝門口期盼地張望。每每她還沒進病房，他就聽到她的步伐了。那腳步很輕盈，與其說是聽見，還不如說是感覺到了，好像一溜風，她已經(jīng)在身邊了。
她給他讀小說，念新詩。她給他擦汗，打扇。吃飯時葉爾康要自己吃，說我的手又沒壞。但喬菽萍執(zhí)意給他喂，不忘說一句，“香吧！”這怎么不香呢，就是水煮白菜在此情此景下，也是佳肴了。有同學前來探望，看見她給他喂飯的樣子，打趣道，這飯來張口的感覺挺美妙吧。喬菽萍臉臊得紅紅的，拿起空飯碗扭身出病房洗涮去了。
拄著拐能行走了，喬菽萍攙扶著他到戶外透透氣，坐在陰涼下，不忘挽著手，直到出汗了，才慢慢松開，說句：“這天可真熱啊！”
三個多月后，葉爾康出了院。喬菽萍提議不如在城固租一間房先住下來，再養(yǎng)一段時間。葉爾康說，不行啊，耽誤的功課我得回去補上，現(xiàn)在拄拐走慢點沒問題，我得回去上課。
見他執(zhí)意要走，喬菽萍只好找來人力車送他回了古路壩。
到了周末，她下了課就急匆匆雇車趕過去，待葉爾康慢悠悠地走回農(nóng)舍，喬菽萍把飯都快做好了。
晚上她肯定是回不去了，再說沒人送，這黑燈瞎火的讓她一個人走夜路他也不放心，他說：“別走了，就住下吧。”
她猶豫中還是答應了：“你可老實點啊?！?p> 他笑道：“那說不上，萬一我淫心大發(fā)控制不住呢?！?p> 她望著，輕輕捶打他，“小心我再敲折你另一條腿?！?p> 他給她拉二胡，她給他唱歌。夜色總是那么美好，無論生命的華章如何精彩，也總需要一間陋室，將一顆心妥帖安放。這間農(nóng)舍里，他和她相依相偎，看星光璀璨。昆蟲在草叢里親昵，人兒也吻在了一起，那么漫長，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