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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緣由,我是你的遠方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你是我的緣由,我是你的遠方 秋砆 4706 2019-08-23 08:42:12

  腳下的路依舊在延伸……

  沒有駝隊,聽不到駝鈴叮咚的悅耳??帐幨幍幕囊吧希挥邪仙嬲咂v的身影。在找礦路上,隊員們往往是要分散的,三三兩兩,有時甚至為完成一項任務需要一個人獨自前往。這一天,葉爾康帶了一名年輕隊員去尋找礦化帶,在不知不覺中天已黑了,而這時他們離開駐地大約已有二十公里遠。摸著黑拖著又冷又餓的身體,背著幾十斤重的巖石標本,艱難程度可想而知??僧斈贻p隊員提出把巖石標本先擱起來第二天再來取時,遭到了葉爾康的反對。憑多年的找礦經驗,他告訴這位年輕隊員,“我們從事的是一項良心事業(yè),搞地質工作該跑的路線必須跑到,該采的樣品必須進行采集,該描述的地質現象必須寫清楚。只有這樣,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千萬不能有些該采的樣不采,更不能因這些標本背在身上又沉、又累,甚至把自己認為沒多少價值的標本挑揀出扔掉,弄不好一個重大的發(fā)現就會因我們不負責任而白白錯失。”

  星夜黯淡,遠處傳來可怕的狼嚎。葉爾康說,不用害怕,把沿路那些干枯了的駱駝草點起來,這樣狼就不敢靠近了。

  星辰輝映,點起來的火,先是一堆,繼而從這頭伸延向極目處。頓時,偌大的荒原上形成了一條帶狀的火路,遠遠望去,蔚為壯觀,撼動人心。這世上賞心悅目的風景不一定全在旖旎的山水間,那筆下繪就的絕美風光不全在畫布和宣紙上,在巖石上書寫的丹心無與倫比。

  燃起的火焰拉長了跋涉者的身影,負重行走的他們依然艱難地邁動腳步。走在前面已是精疲力竭的年輕隊員渾然不知身后的葉爾康訇然倒下,到最后他也因虛脫無力地癱軟在滿地礫石上。

  星火慢慢暗淡了下去,這時的年輕隊員隱隱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呼喊聲,他想努力站起來,但沒有成功,眼睜睜看著找尋而來的人往那邊移去了。他用最后的一點力氣伸出手臂,沙啞的嗓子發(fā)出低沉呼叫:在這,在這里……

  終究,是狼的凄厲叫聲把隊員們吸引了過來,微明的天色下,幾只狼向倒伏在地的人包抄了過來。

  槍聲刺耳地劃破寧靜的晨曦。

  年輕隊員還尚有氣息,葉爾康在夜里倒下的時候就悄然上路了。沒有人知道他這是怎么了,摸不到脈搏,臉色由黑紅早就變得青白,身體沒有絲毫的溫度。他走的太突然,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至死他的手里都緊攥著一塊巖石標本。

  事后薛嘉華從他的衣兜里發(fā)現了一小瓶硝酸甘油,看來他是死于急性突發(fā)的心臟病。同時還有一封揉皺了的信讓薛嘉華難過,那是俞英蓮托人寫來的,從日期上看有半個多月時間了,大體內容是希望葉爾康能回家一趟,老母的身體欠安,神智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整天嘴里念叨要走了,說老頭子在那邊沒人照顧,要她去快點過去。

  沒人知道,葉爾康在接到俞英蓮信件的那夜,長跪在荒原上,面朝故鄉(xiāng),淚流滿面。也沒人能知道,他母親在兒子突然倒下的次日,安安靜靜地躺在家里的炕上歸去了?;钪鴽]能見上,死后母子相逢在了沒有紛擾的天堂。

  此時,遠在葉爾康的家鄉(xiāng),一個郵遞員拿著一封加急電報走進了村莊。眼前的素縞和悲慟讓他驚呆了,這戶人家怎么了,這兒在出殯,電報上也是緊急的“葉爾康死亡,速來!”看來是這家人的祖墳出了麻煩,不然哪有這樣噩耗接連的。

  俞英蓮沒有被悲哀瞬間擊倒,若是那樣,這家人怕是天下最為不幸的了,連老天爺也不忍目睹吧。她盡管震驚,但為了這個在風雨中飄搖的家,她挺住了。

  為葉爾康送行的那天,烏云密布,有人泣不成聲,薛嘉華神色凝重,內心悲傷。隊員中有人低聲哼起了“我們的歌”,向可敬的“駱駝”告別:

  是那天上的星,為我們點上了明燈。

  是那林中的鳥,向我們報告了黎明……

  新隆起的墳塋沒有墓碑,沒有鮮花,自然也就沒人把“這里躺著一名孤獨的追夢者”的語句刻上去。隊員們在他的墳頭前擺放的幾塊石頭,默立、靜穆?;蛟S要不了多久,這座墳塋將會被風沙蕩平,隨著時間的流失,沒人會記得這里埋葬著一個大地的兒子。

  哀傷的宿營地異常靜謐,如同死去一般,除了風聲偶爾還能聽見野狼在星月下凄厲的嘶嗥。月光皎潔,幾頂發(fā)白的帳篷沉靜在銀色的海洋里,一并為葉爾康默哀。

  多日后,俞英蓮和女兒素萍來了。

  葉爾康死了,這一晴天霹靂將俞英蓮轟得形神聚散,意識也在這一刻變成了茫然的一片空白,人也呆直了。雖然每個人早晚都得死,這是自然規(guī)律,沒人逃得了??僧吘顾€年輕,離死亡應該很遙遠,遠得幾乎用不著去考慮。突然面臨了,在面對這一切的時候,俞英蓮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一殘酷的現實。所有的快樂和幸福蕩然無存,一切期待在這一刻消失的無影無蹤,眼前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陰冷與黑暗。失去了男人,俞香蓮的魂魄沒了,似乎連同她生命的價值也不復存在,精神的支柱,靈魂的依靠,全都煙消云散。為什么,這到底是怎么了?為什么這個世界對自己竟如此殘忍?

  他曾說過要對她好,不再讓她流淚,可到底他辜負了諾言,不知地下的他見了癡呆、丟了魂的俞英蓮怕是心疼的要再死一回了。

  荒野里,夕陽撒下最后一抹余暉,照在草尖上,映在石頭上,殷殷如雨滴的潑血,驚心而又慘烈,那么凄婉悲愴。

  可惜俞英蓮不識字,否則美麗聰慧又多才多藝的陸小曼痛泣一代才子徐志摩的話語怕是代表了她的心聲:“你這一走單不是碎了我的心,也收了不少朋友傷感的痛淚。這一下真使人們感覺到人世的可怕,世道的險惡,沒有多少日子竟會將一個最純白最天真不可多見的人收了去,與人世永訣。在你也許到了天堂在那兒還一樣過你的歡樂的日子,可是你將我從此就斷送了。你以前不是說要我清風似的常在你的左右么?好,現在倒是你先化著一陣清風飛去天邊了,我盼你有時也吹回來幫著我做些未了的事情,只要你有耐心的話,最好是等著我將人世的事辦完了同著你一同化風飛去,讓朋友們永遠只聽見我們的風聲而不見我們的人影,在黑暗里我們好永遠逍遙自在的飛舞?!?p>  俞英蓮幾乎是硬生生把眼淚吞進了肚里。

  在別人看來,俞英蓮神情上倒也平靜,她沒有急于去墳上,而是帶著女兒從草地上采摘了大把的野菊,用拔下來的芨芨草扎了個花環(huán),在薛嘉華的帶領下,隊員們陪她們母女去了墓地。老遠看見了那座孤墳,俞英蓮的腿開始顫抖,似乎不敢相信地猛然止住了前行的腳步。在短促的停頓后,她撒腿瘋了般奔了過去。只看了一眼,她咚地跪倒在地,傷心地啊呀了一聲,便撲在了墳堆上。

  薛嘉華的心沉了一下。

  他拉過舉著花環(huán)呆立的小素萍走到墳前,對她說聲:“去吧孩子,去給你父親磕個頭吧?!?p>  素萍倒退一步,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我爸爸怎么可能在這,是你們搞錯了吧。媽媽,不對,是他們弄錯了?!?p>  然,俞英蓮一動不動,沒有聲息。人們一下子慌了,可不要憋過氣。“快,快把她拉起來?!毖稳A緊跨兩步,剛拉住她的腰身,俞英蓮的身子劇烈抖動了一下,同時嗓子里發(fā)出一種凄厲的哭喊:“天哪,咋就要了你的命啊……”她幾近瘋了般地扒沙土,手指鮮血淋淋。素萍哭著撲了過來:“媽媽,媽媽呀……”摟住女兒,她看著天,喊了一聲:“當家的,你叫我們母女咋活呀!”

  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善良的人清楚地知道,沒了男人的孤女寡母日子難熬呀!在這個時候一切安慰的話語都顯得多余,不忍目睹的薛嘉華背轉了身。她的悲痛,連墳塋前的那些石子都泣然了。

  哭聲消停了,俞英蓮說出了一句令所有人大吃一驚的話:“我要把他運回老家去,葬在他父母身邊?!?p>  “什么?這怎么能行,五六百公里的路,你怎么把他運回去?背回去?”

  她說:“要么火化了,把遺骨帶回去?!?p>  這讓薛嘉華難辦了,何況這事也不是他能決定了的,他只好打發(fā)人到最近的郵電所給隊部拍發(fā)電報。

  就在那晚,也不敢貿然決定的地勘隊長趙志恒乘車趕往局里,面見了路明遠局長。那晚召開的局黨委會上,俞英蓮提出的要求引起了一番爭論,最終得出的結論就是不能由著家屬的性子想咋樣就咋樣。特別是那個曾執(zhí)意要和葉爾康過不去的書記發(fā)了話,如果俞英蓮執(zhí)意要那樣,就給她家鄉(xiāng)的公社發(fā)電報,讓他們來領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有些事情不是他路明遠能左右了的。

  次日傍晚,一輛軍綠色吉普車從西邊的云霞里駛了過來,隊員們站在帳篷前瞭望。近了,車子卷裹著土塵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局里的劉主任從駕駛副座上下來,接著從兩邊的后門出現了隊長趙志恒和路明遠局長的身影。

  薛嘉華趕忙迎上去。

  簡單的握手寒暄后,路明遠一行走進了帳篷。

  俞英蓮不在,和女兒去了黃河邊。路明遠問,家屬的情緒怎么樣?薛嘉華說,還行,比較穩(wěn)定。

  歇息了片刻后,路明遠說,走,我們去看看她母女。

  黃河在霞光里波瀾不驚,像個淑女流淌在荒原上。岸邊大片的蘆葦生長的茂盛,洼地里的芨芨草輕輕搖曳纖細的身姿。

  俞英蓮失神地望著河水發(fā)呆,滿臉哀傷,她的女兒素萍撩水,不時看母親一眼,眼里流露出一縷不安。

  路明遠讓其他人呆在原地,他獨自一人走向河邊。

  至于路明遠對俞英蓮說了些什么,沒人知曉,過了許久,俞英蓮拉著女兒的手跟隨路明遠回到了宿營地。當然路明遠不可能把局黨委會上的爭論告訴俞英蓮,畢竟他是有組織原則的人,不可能信口什么都說。

  翌日一早,在薛嘉華的陪伴下,路明遠一行去了葉爾康的墳地。面對那新隆起的黃土包,路明遠一句話也沒有說,站立良久,深深地彎下了腰,為逝者三鞠躬。一個頗有建樹的地質工程師就那么無聲無息地走了,身后是他悲哀的女人和滿臉掛著淚珠的女兒。

  薛嘉華把一個紅色的硬皮筆記本遞給路明遠說,這是葉工留下的工作筆記。路明遠接過,翻開,看見扉頁上寫著: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路明遠沉默了。

  薛嘉華還告訴路明遠,葉工還有一張照片,一男一女,背面除了寫有“康喬之戀”,也寫有兩句話:你是我的緣由,我是你的遠方!

  路明遠明白了,這照片江薇曾拿給他看過。

  “這照片呢?”路明遠問。

  薛嘉華說:“我放進他的口袋讓他帶走了?!?p>  “這樣最好?!甭访鬟h點了點頭,“是啊,戀人之間,還有夫妻之間,何嘗不是緣由與遠方呢?”

  心靈的最深處,也許是永遠到不了的地方,我是你的遠方。薛嘉華在思忖什么。

  對葉爾康的突然離世,無論路明遠還是薛嘉華,在他們心中那是一種沉重的崇高。

  畢竟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走下去,臨走前,俞英蓮獨自一人又去和地下的亡人進行最后的作別。她告訴自己的男人,無論今后的日子多么艱難,她都會把女兒養(yǎng)大成人。末了,她不忘用手帕包了他墳上的土,等回到家鄉(xiāng)撒在公婆的墓地,算是他和父母融合交匯在一起了。

  終要離去,俞英蓮和女兒在次日搭乘路明遠的吉普車告別了死寂的讓人血液冰涼的北草地。

  就在葉爾康魂落北草地半年后,喬菽萍也走了。至于她得的什么病,沒人清楚,只知道她平時老咳嗽。她清癯的面容顯現懨懨的倦態(tài),但不失她的秀麗,連學校里的老師們都不得不承認,即使她生命行將枯竭,仍舊充滿了病態(tài)的美感。

  在彌留之際,喬菽萍恍惚走進了一片薄霧籠罩的山野,似乎就是古路壩,風流倜儻的葉爾康向她走來。待她張起雙臂環(huán)繞住他的脖頸,目光入水地望著他,仔細端詳時,他的面容忽然變得粗糙、憔悴、蒼老,一雙迷瞪的眼睛渾濁,沒有光澤,甚至連她都認不出來了。他輕輕將她推開,轉過身,就像一陣風飄走了。她想喊,出不了聲,緊緊地追攆,最后她跌倒在地,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沒有了。她那雙被葉爾康贊嘆的秋水般的眼眸也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了,腦子空了,沒有了感覺,也不再有痛苦,什么都沒有了,沒有了……

  守在她身邊的童思文看見有一行清淚從她的眼角滾落,嘴邊似乎還帶著一點點的微笑,非常平靜,那樣的安詳。生命經受了最好的洗禮,在生命總有結束的一刻,愿她的精神使命永恒存在。

  喬菽萍臨死做到了當年在古路壩對葉爾康的箴言:今生,你是我不悔的情感;今世,你是我永遠的眷戀。一份癡,一份念,哪怕曾經有過說不出的疼,痛徹千百回轉……

  辛明亮來了,他出現在喬菽萍的墳前,拿了一把鮮花,還有一枚寫了字的黃葉: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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