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殘軍陷于十萬軍鎮(zhèn),豈能不懼,焉能不逃?
既懼且欲逃!
那是見到屠宰煉獄之前的司馬白,而此刻的司馬白,只知道兩個字,報仇!
他以命相搏,挾絕死之心穿插敵陣,就是想問賊寇豺狼一句話,禍害我家,能說走就走么?!
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紈绔王公,他學(xué)悟本經(jīng)陰符七術(shù),身懷至寶矩相珠胎,有肝膽相照舍命相隨的勇悍袍澤,有著從威南殺到棘城的六戰(zhàn)六捷,他已然有了資格去問這句話!
禍害我家,能說走就走么?!
矩相之醒,讓司馬白周身上下彌漫一股駭人的幽寒陰冷,那冰白左眸,早已煞白一片,連瞳仁都分辨不出。
但他卻毫無察覺,窺探自然的玄感,讓他如攬星辰大地。
不論是身后追散了行伍的包攬勝軍,還是圍繞羯軍大寨的亂象,乃至仍然在冒雨撤退的羯趙各部大軍,甚至棘城上那焦急觀望的一眾文武,都被他收入了眼底,他清楚的知道敵軍哪里堅實,哪里虛弱,他此刻便如一個屠夫,手握尖刀,接下來便是如何分解筋肉了!
但又如何分解呢?
矩相為眼,七術(shù)為刀!
對于本經(jīng)陰符七術(shù)的參悟,司馬白已經(jīng)不是初學(xué)的生澀了,此時此刻,養(yǎng)志、散勢、實意、分威、轉(zhuǎn)圓、損悅七術(shù)在他靈臺中不斷盤旋,憑矩相窺探自然之神力,以七術(shù)精髓為基石,以六戰(zhàn)六捷的心得為驗證,一個籠罩整個戰(zhàn)場的大陣雛形,慢慢構(gòu)思出來!
敵陣能以風(fēng)靡草,我也能以潮成鋒!
一次次的透穿敵陣,攪亂了敵人數(shù)萬大軍,三千遼東將士早已血脈噴張,士氣鼎沸已極,誰還去顧連日連戰(zhàn)的疲憊,上下一心,只有一個念頭,追隨殿下,為殿下前驅(qū)!
以往的操練在此刻發(fā)揮的淋漓盡致,將士們根本無需看清敵人在哪,更無需理會敵人對抗,他們平端馬槊,斜掃刀鋒,按著疏而不散的錐子陣,緊緊追隨著統(tǒng)帥司馬白!
司馬白已經(jīng)帶著他們不止一次的死中求活,于萬險中搏出大勝,他們已然視自家統(tǒng)帥為神明一般,若非神明,誰能成就種種這般?
他們之中,無人不信,只需做好司馬白手中利刃,自能披荊斬棘!
六十年后,有人問起大魏扛鼎重臣,贏侯端木而學(xué),當(dāng)年厭軍何以縱橫無敵百戰(zhàn)百勝,贏侯醉酒而嘯——人生最快意,武烈掌中刀!
“報仇!”
司馬白一聲暴喝,領(lǐng)起兵鋒,雷霆一擊,橫腰斬斷包攬勝軍!
“為王前驅(qū)!唯死而已!”
白王麾下,何計生死!
一邊是十萬南歸趙軍,一邊是三千遼東殘軍,羯趙和慕容鮮卑持續(xù)數(shù)月的平州之戰(zhàn),似乎就要在這暴雨之夜,決出勝負!
一擊斬斷包攬勝軍,司馬白兵鋒仍不停歇,轉(zhuǎn)瞬遁入黑暗雨幕之中,報仇,才剛剛開始!
這三千騎軍仿佛海中浪潮,軍鋒一現(xiàn)便如掀起驚濤駭浪,卻也可以如暗潮洶涌,隨時一匿,他破人如竹,人擊他卻無跡可尋!
繼包攬勝軍之后,便是臨近的那部羌軍,方才勉強整頓好了行伍,豎穩(wěn)了那面羌神羚角旗,可還沒緩過勁來,領(lǐng)軍將官只覺大陣一陣搖晃,不問也知,自家大陣又被人撕裂了,他一腔憤恨待要破口大罵,卻覺頸間一涼,連人帶旗便被一刀斬斷!
御衡白之利,誰人誰旗堪當(dāng)?
羌軍瞬間大亂,士卒本能的便要四散而逃,而那支仿佛能看破黑暗,直插陣心斬將奪旗的隊伍,忽然陣型一變,兩翼大幅的朝兩邊延展開去,便如潮浪推攆魚蝦,強使魚蝦們按照暗流方向潰去。
而此時的魚蝦們哪里還有思考的能力,黑暗中,人荒馬亂,本能便隨著大眾,朝敵人兩翼撲打的方向拔路而逃!
潮鋒慢慢卷起,被羌軍潰卒沖擊的乃是乞活軍一部。
要說此刻,就在羯軍中軍大寨之前,論士氣低迷,論心中憤恨,無人能及漢軍,這里發(fā)生的事情,只要不是瞎子聾子,可謂無人不知!
乞活主帥賈玄碩領(lǐng)曹小哭之意推波助瀾,以強韌勇毅聞名天下的乞活軍,竟是一觸即潰,所潰方向,更像是在暗中配合司馬白,正是司馬白所希冀的。
黑暗里,數(shù)以萬計烏泱泱的潰卒,在暴雨中便如潮水般撲向臨近軍陣。
但凡哪支軍伍想頑抗抵御下來,都被不知從哪沖出的遼東兵馬,于陣型縫隙中一刀切入,連同主將帶著帥旗,干脆利落的一擊斬落!
群龍無首,將不見帥,兵不見將,也只落個同其余軍伍一樣的下場,在黑暗里向下一個軍陣潰散去!
氐軍派出圍剿司馬白的不是別人,乃是蒲健,他應(yīng)對這情形倒是頗有經(jīng)驗了,遠遠的未及潰兵撲上來,便已意識到局勢的不妙,待要向本鎮(zhèn)后退,卻礙于黑夜的影響,一時軍令不暢。
可偏偏就在此刻,一支兵馬趁人病要人命的鍥進氐軍隊伍中,攻勢凌厲狠辣,頓時便與氐軍混成了一團,更令蒲健惱恨的是,待他看清來敵,不是別人,竟是羯人攬勝軍!
大水沖了龍王廟,逯明也是惱的跳腳罵娘,他早意識到局勢的失控,強力收攏隊伍后,他本意是逮住司馬白一舉殲滅,奈何一路攆著司馬白尾巴極為吃力,反倒成了推波助瀾的幫兇,最后干脆跟丟了司馬白,更一頭撞進了要撤離戰(zhàn)場的氐軍大陣,兩軍混亂之下,他們互相撇開的機會都沒有了!
“拿命來!”
就在這混亂的羯氐軍陣中,司馬白率軍忽然現(xiàn)出身形,便如洶涌暗流猛的掀起驚濤,潮鋒所指,準(zhǔn)確無誤,正是包攬子主帥逯明!
逯明縱橫天下十?dāng)?shù)年,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驚駭:他們打哪來,怎么做到的?!
他拼勁全力縮回親隨的護衛(wèi)中,勉力與那潮鋒擦肩而過,卻只覺耳畔一涼,到底是被一把利刃刷去了一只耳朵。
而那揮刀之人疾馳而過之際,轉(zhuǎn)頭瞥了他一眼,眼神中那一往無前的凌厲,讓他瞬間怔住,失聲道了一句:“先帝!”
左眸煞白的司馬白一聲冷笑,暗道羯狗好妙的運氣,一擊不中,雖然懊惱,但他卻一瞬也不敢停留,流水方能不蠹,大軍一旦頓挫,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帶著麾下三千精銳,沿著敵陣縫隙,再一次匿進了黑暗!
潮生潮滅,輪回不停!
司馬白率軍不時的穿插敵陣斬將奪旗,又時而橫置陣型撲攆潰軍,而黑暗又助長了恐懼,數(shù)萬潰軍不斷沖擊其他軍陣,幾經(jīng)反復(fù),一個以羯軍中軍大寨為中心的漩渦,正慢慢的卷了起來,并漸漸的朝整個南撤趙軍擴散!
十萬趙軍漸撤漸亂,諸部一開始尚能獨善其身,但持續(xù)被人沖擊的情況下,敵我漸漸不分,形勢越混越亂!
在這種情形下,只要沖撞自家軍陣的,都得算作是敵軍,但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敵軍!
只知道前后左右都是人馬在擠踏沖撞,左近全是廝殺聲,迷惑和驚恐以驚人的速度傳播,越來越多的部伍選擇了隨波逐流,乞活軍推波助瀾,氐軍看起了熱鬧,便連包攬勝軍,竟也放棄了恢復(fù)秩序,混在亂軍中東倒西撞,只求自保而已!
將帥們看不清戰(zhàn)場情況,只盼早點天亮,卻是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此刻整個南撤的十萬大軍,已經(jīng)完全陷入了漩渦,而那個制造漩渦的人,他的眼睛已經(jīng)瞟向那處山崗上的趙軍主帥大纛——既然吃不下這龐然大物,就讓它徹底喪失思考!
“報,乞活軍遭氐軍裹挾作亂,南撤受制,陳留郡主請大帥示下!”
“報,神武靖平軍遭包攬勝軍沖擊,大將軍蒲洪請訓(xùn)!”
“報,姚言將軍訴龍騰左司擅殺羌軍將士!”
“報,亂軍擾我大軍本陣!”
軍報如雪片般飛向趙軍帥旗下,這還不算因亂阻礙無法來報的情況,支雄立在整個戰(zhàn)場的至高處,臉色鐵青!
亂軍風(fēng)潮已經(jīng)嚴(yán)重阻礙了南撤大計,但他卻也無力改變亂局的現(xiàn)狀,帥令早已傳不出去了!
他現(xiàn)在最擔(dān)心的是慕容皝這時候兵出棘城,那真是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他萬萬沒想到,苦心孤詣的南撤大計,竟被司馬白區(qū)區(qū)數(shù)千兵馬拖至如此險境!
現(xiàn)在整個趙軍竟處于一個兩難境地,南撤不安,剿敵不滅,便是想穩(wěn)住陣腳,怕也未必能做到,支雄忍不住又是一聲咒罵:“他究竟如何做到的!”
“司馬白,確實邪乎!”孫伏都嘆了口氣,既有憤恨,也不著痕跡的替左司尋了個臺階。
“支帥!”劉銖請纓道,“請允金麒麟去會一會司馬白!”
支雄苦笑道:“亂軍如沸粥一般,逯明都無計可施,你又能做什么?徒陷亂軍而已!司馬白這是使的什么陣法,竟將我十萬大軍攪亂至此!”
他們此刻哪里知道,司馬白于絕境而創(chuàng)的這個陣法,正是日后威震天下的相源絕陣之一,他們也只不過試了第一刀而已!
相源——潮生潮滅,卷潮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