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斥血和火的一夜,絲毫沒有耽擱第二天的大婚,整個禮程完全按照預(yù)演有條不紊的進行,只是一些位置換了一些人。
尤其是原來的祭天司儀,由北都鎮(zhèn)守使拓跋梁蓋換作了賀蘭都護,今晨才由代王任命的大都督,賀蘭藹頭。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賀蘭部又一次的站上了草原權(quán)利的頂峰!
世為草原貴胄,賀蘭部以往也是出過幾任大都督的,但毫無疑問,歷任大都督的職位都是用堆積如山的人命和財帛換來的。可這一次,賀蘭藹頭幾乎是沒做什么,便拿到了畢生夢寐以求的東西,他自然知道,這是托了昌黎郡王司馬白的洪福。
一邊唱念著祭天禱辭,眼角余光不時便朝臺下那身披貂裘的貴公子望去,波瀾不驚的臉上,一雙金白異瞳深邃不能見底,好一個岳峙淵渟,賀蘭藹頭不禁暗贊,又有些自慚形穢。
他號稱草原上最負詭計的老狐貍,如今活到知天命之年,總算見識了什么是勢,什么是術(shù),他引以為傲的權(quán)謀心計,在司馬白以術(shù)造勢,順勢而取的手段面前,簡直連羊屎蛋子都不如。
這個司馬白,僅才十六歲啊,未及加冠!
自己十六歲的時候在做什么呢?賀蘭藹頭仿佛看見那個去涼州販馬的草原小子,那是他第一次踏上涼州土地,滿眼所見,雍容的婦人、美麗的姑娘、吟詩作賦的書生、鎧甲森森的軍旅,樓宇、街市、以及那一望無際的田地,無不在震撼著他——漢人真是了不起!
而當(dāng)他挖空心思,用盡手段,最終以同樣的馬匹換來兩倍的糜子鹽巴和棉帛,自此展露頭角,小狐貍之名傳遍草原。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十年!
他賀蘭藹頭又何曾不是年輕翹楚?
可惜一轉(zhuǎn)眼三十多年了,小狐貍熬成了老狐貍,不知還能活幾年,兒子們卻不成器,盡是些酒囊飯袋書呆子,不是陰戾狹隘就是迂腐無知,沒一個指望的上,若是沒有自己這個老狐貍,他真不知道賀蘭部十萬子民如何在這草原上安身立命?!
漢人講水滿則溢,月圓而虧,誠不欺人,遠的不說,看那獨孤眷和拓跋梁蓋就知道了!
站在祭祀高臺上手持祭天禱辭,登上權(quán)勢頂峰的這刻,賀蘭藹頭卻憂慮起身后事,他望向那個志得意滿的新君什翼犍,神情也愈加沉重,不惜借外人之手誅除本國重臣的一國之君,究竟是英明還是昏庸?
而當(dāng)賀蘭藹頭的目光越過盛裝的代王和王妃,神色終于漸漸緩和,眼里全是慈愛,攙扶王妃身側(cè)的那個姑娘,正是他最貼心的小女兒賀蘭千允。
女兒機靈又識大體,頗有賀蘭藹頭風(fēng)范,可偏偏是個女人,卻是撐不起賀蘭基業(yè)的。他也只盼能給女兒許個好人家,一輩子快樂無憂便可了。
望著顧盼生姿嫵媚嫣然的小女兒,突然,老狐貍忽然靈光一現(xiàn),有了!
禮程之后,自然又是一番宴飲,一堆堆的篝火燃起,架上了最嫩的羔羊,姑娘們小伙子們圍著火堆載歌載舞,而朝臣頭領(lǐng)們更是同賓客頻頻舉杯,什翼犍興致尤為亢奮,擎著酒盞向尊貴的客人們輪番敬酒。
而另一邊,宴會一角,司馬白、慕容恪與賀蘭藹頭卻仍在商議著要事。
“我等赴蜀行程已經(jīng)擬定,明日便報與代王?!蹦饺葶∠蜓缗愕馁R蘭藹頭說道,
“原本想借道趙國陳倉,經(jīng)陳倉道入漢中,再赴成都。如今看是不行了,羯人狠辣狡詐,沒得去犯險,我同殿下商議過了,只能先去涼州,經(jīng)祁山道入蜀,如此一來日程便非常緊了,所以后日便得啟程。”
賀蘭藹頭撫須回道:“自當(dāng)如此,逍遙公壽誕,咱們代國自然也要賀壽的,大王已委了老夫為賀壽使,咱們兩家卻是不妨同行。”
司馬白笑道:“那最好不過,聽聞小曹郡主亦要同行,路上當(dāng)是熱鬧的很了。”
賀蘭藹頭哈哈笑道:“我明日便稟報大王,大王應(yīng)該亦有此意!”
代國赴蜀的賀壽使原本擬定左賢王拓跋孤,但這形勢轉(zhuǎn)的急,今時畢竟不是往日了。什翼犍忽然改了詔令,將賀壽使換成了新晉大都督賀蘭藹頭。
突然的變化雖讓賀蘭藹頭覺的詫異,卻也欣然上任,此番入蜀少不得要酬酢各方諸侯,拓跋孤畢竟年少,不論名望還是能力都稍嫌不足,放眼代國上下,除了他這老狐貍,還有誰更勝任賀壽使一職?
“殿下同四將軍但有所需,盡可開口,容老夫一盡地主之誼!”賀蘭藹頭又轉(zhuǎn)身對身旁的賀蘭確交代道:“咱們可不得有半點怠慢!”
司馬白也不客氣,當(dāng)即說道:“哈哈,其實眼下便有一事相請?!?p> “莫說一件,十件百件也必當(dāng)竭力而為!”能還司馬白一個人情,賀蘭藹頭自然求之不得。
司馬白看了看慕容恪:“阿蘇德,你來說吧?!?p> 慕容恪說道:“雖欲借道涼州,但慕容與涼州實無往來,貿(mào)然前去恐有不妥。賀蘭部素與涼州交好,煩請代送通關(guān)書函一封?!?p> “哈哈哈,包在老夫身上了,只把書函交于我,明日快馬送去姑臧便是!”賀蘭藹頭拍著胸脯又道,
“不過話說回來,殿下和四將軍也是多慮啦!涼州雖然遠隔江東,但數(shù)十年來恭奉大晉正朔,西平公世代忠良,自謂朝廷屏藩,若知殿下和慕容前往,必然出姑臧十五里,不,五十里,就算要迎到我賀蘭地界來也未可知!”
慕容恪驚訝道:“久聞涼州張氏父子忠貞朝廷,今見大都督稱贊,乃知傳聞不假?!?p> 話中卻隱有不信之意,暗道老頭子該不是喝醉了胡言亂語吧?那涼州張駿再是禮敬,又豈能迎到邊塞上?
“二位且先聽我講一事,便知西平公心意。”賀蘭藹頭仰頭干了一杯酒,緩緩說道,“二位都知道,涼州同建康之間道遠且險,僅有兩路可通?!?p> 司馬白點頭道:“這個自然知道,一是徑直南下縱穿蜀中,一路沿江而下,過了夷陵便抵武昌,再轉(zhuǎn)去建康便可。二是走漢中,經(jīng)上庸,出丹江口抵襄陽,再順沔水一路南下,便可至武昌,這條路卻是繞的太遠了。要說來,其實也有第三條,便是轉(zhuǎn)關(guān)中,走藍田,出武關(guān),便至中原了,再回頭向襄陽,也是一條路,不過只要人不傻,該是不會這樣走?!?p> “殿下都走過?”賀蘭藹頭大驚,他原本只是打了個開頭,順勢一問,沒想到司馬白竟說的分毫不差。
司馬白回道:“那怎可能!幼時倒是走過武昌襄陽武關(guān)一線,從關(guān)中轉(zhuǎn)道棘城,至于其他的,都是書中所學(xué)?!?p> 賀蘭藹頭不解:“書中?有這樣教人識路的書嗎?”
“書中倒不是專門教人認路,”司馬白笑道:“古往今來,秦楚之爭,魏蜀吳之爭,大底便在這片山水之間,我朝開創(chuàng)之際平蜀攻吳也離不開這幾條路,文獻典籍看的多了,雖未至實地,卻也能了熟于心。”
“說的好!書竟然是這樣讀的!”竟是一旁的慕容恪一聲叫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杯我敬殿下,為將者自當(dāng)熟知天文地理,恪甚欽服!”
賀蘭藹頭似懂非懂,看著慕容恪哦了一聲,轉(zhuǎn)頭道:“縱然有路,別說過去仗打的勤,哪怕是現(xiàn)在,也是很難走通的!”
“是了,”司馬白感慨道,“要么羯趙同意,要么成國同意,否則有路也走不通。說來也是難為涼州了,如此這般艱難,當(dāng)年竟也能遣使入朝,其間辛勞不問可知。”
“這就是老夫要說的了,為了通使朝覲江東,你猜西平公是怎么讓成國放行的?”賀蘭藹頭說起當(dāng)年張駿所為,便在六年后的此時,也還是控制不住欽佩和激動,他又干了一盞酒,方才沉聲道,“以堂堂涼州之雄壯,稱臣納貢李氏成蜀!”
““??!竟有此事!”慕容恪聞言大驚,旋即疑惑道,“可是,未聞涼蜀之間還有藩屬關(guān)系??!”
賀蘭藹頭嘿嘿說道:“當(dāng)時成主李雄高興之余,問西平公的特使張淳,說涼州地處險要,涼州大馬縱橫天下,當(dāng)此亂世,何不也學(xué)成國李氏,稱帝自娛一方?”
司馬白問道:“那特使怎么說?”
“特使張淳說張家累受晉恩,仇恥未雪,只知日夜枕戈以圖開復(fù)中原,報效皇恩,何能自娛?”
司馬白幾乎擊掌而喝,端起酒盞,連飲三杯,大贊道:“那張公說的好!特使尚且如此忠義,何論西平公?!”
賀蘭藹頭頓了頓,繼續(xù)說道:“那李雄聽了張公的話慚愧不已,說他李氏祖上也是晉臣,被時勢推到如今而已,又與西平公定誓,倘若有一天晉室能收復(fù)中原,他李雄必定率眾歸附!這般情況下,李雄哪還有臉受藩?涼州稱藩之事也便不了了之了?!?p> “你二位是不知道,張氏四代鎮(zhèn)守涼州,保涼州數(shù)十年平安,富庶兵強,百姓安居樂業(yè),無不歸心,說句僭越的話,只認西平公,何識司馬氏?但涼州上下曾諫西平公仿魏武晉文故制,登基稱王,西平公堅拒不允,但有諫者,無不罪處,說非是人臣之為!”
同是藩屬,代國早已稱王,慕容亦有稱王之志,涼州張氏絕對是大晉純臣!
司馬白感慨不已,又飲盡一盞酒,大呼道:“純臣張公!壯哉,西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