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安（十）

　　那日雨停，十安先行一步；步子才剛踏進(jìn)那片紅楓道兒就見小童著急忙慌地跑來，原是下了大雨，擔(dān)心自家角兒沒打傘別給淋病咯，這才一路尋來。

　　崔十安仍舊裹著自個兒的披風(fēng)，回了園子小童才發(fā)覺角兒換了身衣裳；看著大了些，雖然不合身但這料子卻是一等一的好。

　　不管小童如何地好奇多問，崔十安只是笑得神秘又歡喜，一句話也不多說；只戳了戳小童的腦袋，笑話著小屁孩兒管糖吃就好。

　　這位角兒親自洗了衣袍后仔細(xì)用火烘干，再給熨了又燙，總之能想到的盡數(shù)做了個遍去。倒騰到了半夜，小童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勸說著明日會送回去的，一件衣裳罷了不必這般。

　　崔十安卻搖了搖頭，仔細(xì)將這身衣裳折疊整齊，擱在衣柜最高處不與旁的衣袍混做一塊兒，看起來比戲服還要珍貴。

　　天一亮，小童送來洗漱水時卻看角兒已經(jīng)起身了，倚靠在窗欄處笑著；他清瘦白皙，那青絲如瀑，這眉眼如畫，一身褻衣素凈罷了卻有著旁人艷羨不得的清雅雋秀，讓小童看得有幾分恍惚。

　　小童服侍已經(jīng)不是頭一天了，角兒長的好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兒了。臺上的角兒耀眼奪目，無人可比風(fēng)華；臺下的角兒溫潤如玉，更勝風(fēng)景云畫的霞姿月韻。

　　眼前的角兒，俊秀沉靜但眼里溢著笑意，像是想起了什么歡喜的事兒。就這樣簡單的畫面兒，那眼睛里的光芒閃得小童都不知這人間幾處煙火才能勝過。

　　不知你可曾遇到過一個人，他出現(xiàn)時不似驚雷橫空，猶如蜻蜓點(diǎn)水破了你眼底心頭的靜沉如鏡激起了重重波瀾。

　　你必定會遇上這樣一個人，不必他費(fèi)心蠱惑，你自山海不顧。

　　崔十安讓小童送了封信，里頭的字眼兒都是仔細(xì)斟酌了幾次才落筆的，生怕叫人瞧出什么來落個沒好；再捎上些尋常來往的小禮，讓小童送去給了咱們張大少爺。

　　看那信吧是仔細(xì)得不能更仔細(xì)了，禮物又是尋常可見得，實在讓小童摸不著頭腦。東西一送去正趕上少爺在府里，小廝轉(zhuǎn)身就帶了少爺?shù)挠H筆信出來了，還說道著爺瞧了信笑得正歡。

　　小童并不知曉那些事兒，只是念叨著這兩位爺可真奇怪，不就那一回“英雄救角兒”的戲碼，怎么就來來回回謝了這么多次？兩人看著信還都樂得不行。

　　其實吧，崔十安那信里頭也沒寫什么謝辭，沒規(guī)沒矩地調(diào)侃了咱們謹(jǐn)之少爺：怪他不懂禮數(shù)，單請人喝茶也不知道請頓飯吃，送衣裳還送個不合身兒的，當(dāng)真有失風(fēng)度！還是他崔小生識禮大度，不與他張少爺計較。

　　爺們兒看信樂得不行，搖頭晃腦地笑嘆著：恩將仇報，恩將仇報??！

　　得，這衣裳還不還也沒什么要緊了。

　　小童帶回了張伯毅的回信，一臉緊張且又小心翼翼地“提醒”咱們角兒，說話可得小心！張大少爺說他恩將仇報呢！

　　崔十安不以為意，看了信還笑了起來，道:“我恩將仇報，正配他表里不一呢！”

　　瞧這信回的：失禮怠慢，屬實惶恐，寢食難安盼求恕諒，朔午南苑，彌補(bǔ)一二，望安略跡原情，謹(jǐn)之。

　　分明是幫了人好幾回，廟里的菩薩可都看著呢！反倒被“倒打一耙”說是失禮，他也不惱怒指責(zé)，嘴里說著“恩將仇報”信里卻回的是“彌補(bǔ)一二”；朔日午后，南山苑見。

　　說得好，這可不就是“表里不一”嘛。

　　一日過一日，原是眨眼功夫；崔十安的戲幕起了又落，幾番下來，他竟是覺得這日升月落太慢了。

　　記得年幼時聽老人們說，夏日晝長夜短，初夏的日子就是過得慢。每逢入夜，十安就拿起那封回信反復(fù)看，這長夜漫漫誰言短。

　　寥寥數(shù)語，三十二字，一夜一頁。

　　望安。

　　望，安。

　　安。

　　他嗓音溫和，明而不厚，沉而不渾，他喊出來的名字，一定好聽極了。

　　五月朔日一早，崔十安壓著心頭歡喜仔細(xì)挑選著衣裳，看來看去就選了那身湖藍(lán)底兒銀絲繡云紋的長袍。

　　小童送早食進(jìn)屋，念叨著張府的小廝駕著馬車在門口侯著呢，也不知什么時辰來的，侯了多久。

　　崔十安一怔抬腳就要往外接人去了，小童趕忙攔住，笑道:“角兒可不忙！外頭等的是張府小廝，謹(jǐn)之少爺先去了南苑，讓小廝別攪擾了您的清夢，侯著等您出門嘞。”

　　誰怕他攪擾清夢了，這一晚都沒合眼呢；還怕那大少爺忙壞了賴床，他才慢悠悠地選衣裳。

　　不與小童多說，角兒一掃袍就往外去了。

　　進(jìn)京后，他因為幾場戲有了兩分薄名，孫府一出《大西廂》乃初見謹(jǐn)之時，他穿的就是一身湖藍(lán)云袍，尋常人家的衣樣雖比不得他，但十安的這身云藍(lán)卻穿得別有一番飄逸。或許就是因為學(xué)戲的緣故，舉手投足都有股子利落不失溫和的恰到好處，換上便衣還多了兩分仙氣。

　　“你怎么這么早?！笔矚庀⒂行﹣y。

　　南山苑是張府的一處園林，原本是老宅舊址，祖父輩兒的老先生們挪了一次，這處近山繞竹的地兒就空了下來；父輩將此處拆了擴(kuò)了點(diǎn)兒地，造成了一處園林。園外下了馬車，十安就趕著步子進(jìn)來，若不是頭一回來不曉得這七廊八道兒的走法他都想跑過來了。

　　“該是我問你?！彪m然看這一副氣息不穩(wěn)的樣兒，謹(jǐn)之看了一愣，后也就笑著調(diào)侃了起來：“是小廝吵你了？”

　　籬笆小屋正是涼爽，舉手一杯茶好不愜意，他平掌側(cè)抬一伸，低眸給十安倒了杯茶。

　　崔十安抬手捻袍向側(cè)一掃，自然落座。

　　沒等崔十安收了笑容作答，小童上前一步，微揚(yáng)下巴得意道:“才不是呢！角兒怕您久等粥都沒喝就來了！”

　　他倒茶的動作一頓，抬眼看去。

　　“沒規(guī)矩！”崔十安皺眉罵了一句，見小童知錯退下才算罷了。

　　“為了吃我一頓，十安當(dāng)真不易?！彼垌⒉[，眼尾一揚(yáng)像調(diào)侃又像壞笑。

　　總之，不是外人眼中的謹(jǐn)之少爺。

　　十安不做多想，就話回話，道:“那可不，你要是不用心，還有下一頓！”

　　不用心？

　　少爺一樂，搖了搖頭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兒卻又不可說的玩笑，笑道:“傻子?！?p>　　聽不懂也好。

　　他笑得時候，臨窗微風(fēng)浮動穿籬而入，揚(yáng)鬢掃眉，如遠(yuǎn)山畫如近水月；眾人口中，文人筆下，姑娘眼里的俊秀不凡。

　　十安想至：俊秀不止，凡人不及。

　　他的儒雅俊逸之暉早在孫府后園，《大西廂》臺下?lián)P進(jìn)了十安心中，此后風(fēng)花雪月皆不入眼。

　　“看什么呢？”他隨手一丟，不知何處尋來的一朵桐花就朝著十安的腦門砸了過去。

　　正對面的人，十安避之不及，索性拿起花兒來在鼻尖兒嗅了嗅，正是最盛之時的香甜氣味兒，應(yīng)該過一段時日落盡就結(jié)果了。

　　“原來是釀了酒請我喝?！?p>　　一進(jìn)屋就聞到了一股花香，原本只以為是園林自有，垂眸喝一口這位爺遞過來的“茶”，十安這才知曉是桐花酒的味道。

　　喝酒傷身，桐花卻可入藥。

　　這都是誰想的招數(shù)。

　　“一位好友送的，我哪有這份兒閑心?！鄙贍敽攘丝诰?，語氣溫和帶著花酒香氣。

　　是呢，喝著也不像初釀的。

　　“原本是要送人婚宴的，變故接踵而至，便宜我了。”

　　這話說得像調(diào)侃自己白撿了一壇子好酒，但前頭那句話卻讓十安聽出了無奈惋惜。

　　盛京就這么大，名門望族就這幾家，孩子們打小就認(rèn)識又同為學(xué)友；十安想，或許是替那位釀酒的人惋惜吧。

　　這桐花盛京不多，釀酒的花不可早不可晚，當(dāng)季頭水的花還得仔細(xì)挑選，好不容易釀好了酒要給人送婚宴，結(jié)果又生了變故沒送出去，可惜了這一番誠心相賀的心思。

　　“桐花意為情竇初開是美詞，確實可惜了。”十安倒是不知原委，只是這酒喝著香甜，必定費(fèi)了不少心思，一看就是有年頭的。

　　“或許原本就不好吧?！鄙贍斈碇K，指腹在杯沿摩挲，道:“盛于清明時節(jié)…”

　　對啊，十安這才想起，從前還聽人說過桐花是盛于清明的清明節(jié)氣之花。

　　這，該如何說呢。

　　從相識到熟識，十安見了少爺幾次不同于外人的模樣，而今夏風(fēng)徐徐他身上的多愁善感讓人心頭酸疼，恍若深秋。

　　“怎么會不好呢?！?p>　　十安笑道:“情竇初開且能生死同眠，是美意。”

　　噗嗤…

　　他到真是被這話給哄住了，笑話十安唱戲可惜了，該去寫書，凄涼也能說是美。

　　然后被一眾聽書人打死。

　　“隨你笑話好了?！笔仓挥傻盟?，一副大度的樣子喝了口酒，道:“大不了回頭我釀一壇桂花酒給你算還禮好了?！?p>　　“這一天天，給你迷信的。”

　　桂花被譽(yù)為天下寶樹，崇高美好有地位與財富的象征。

　　爺們頭一個念頭就是這崔老板正酸他呢，說的是大少爺惹不得，送壇子桂花酒來拍拍馬屁，省得整日里笑話他。

　　“你這人，如今在我面前還真是一點(diǎn)規(guī)矩沒有了?！?p>　　從前初相識，那副知禮懂事的乖巧模樣是沒有半分了，竟然敢這樣當(dāng)著面拐著彎酸人了。

　　呦呵，大少爺說道了。

　　得，咱們角兒啊也是個能屈能伸的主兒，起身上前就是一個大禮。

　　“崔某給少爺請…”

　　這“安”字沒出口呢。

　　“過來。”

　　他開口，只有兩字，十安一抬頭就撞進(jìn)了他眼波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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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