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閱詩,讀過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那十三四的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但真說大了卻還是少了些許歷練。半大的心智正是赤子真誠,胸懷大志的時候,多半心思放在自身修習(xí),那時候?qū)O延芳覺得這詩寫得可真好。
男兒郎要么安邦定國,要么傳道解惑,何必放那么多心思在兒女情長上頭?女兒家嬌氣,還得花心思去哄她,多費(fèi)心力。
記得孫少夫人與他青梅竹馬,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識文習(xí)字時少夫人將自己大名中的那“屺”字寫得分了家,外號“董山乙”時至今日都還讓孫延芳笑話著呢。
董小姐自小喜歡他,性情活潑就愛纏著他玩耍;那時年紀(jì)小,只覺得她調(diào)皮好動,沒有半點(diǎn)大家閨秀的樣子。
那時候,他一心想學(xué)有所成后學(xué)以致用,成為像師父一樣能夠開壇講學(xué)傳道受業(yè)桃李滿天下的名師;不辱師門,光耀門楣。
董小朝不懂這些,只知道纏著他玩耍;真要忙的時候,孫延芳自個兒忙著,她就趴在一旁睡得香甜。
滿心滿意,眼里夢里都是等他八抬大轎來迎親。
孫延芳不明白這樣固執(zhí)的情情愛愛,非但躲避甚至還覺得煩惱;雖然不曾狠心拒過,但這心里頭總沒底。
每每相見還裝出一副自持守禮,君子兄長的模樣來;倒說不清喜不喜歡,當(dāng)時就怕哪一天朝兒長大懂事了,不喜歡他了,不能累了姑娘家的名聲。
后來盛京動亂,不幸連累無辜;發(fā)生了多少事倒無人聽聞,只知道孫延芳的一幫師兄弟們趕去花神廟救他夫妻二人時:董家小姐重傷,孫家少主斷劍擁妻回府。
那一領(lǐng)墨色斗篷裹住了兩天一夜的故事,護(hù)住了奄奄一息的董小姐。
孫延芳的師父大先生曾說:人成熟與否無關(guān)年歲,有些人活到九十九,沒有過經(jīng)歷的還是跟十九一樣。
那三個月后,董家小姐傷愈,孫府董宅聯(lián)姻大喜。
他的乳名是阿樹,董屺的乳名是小朝。
董有朝,樹為木,是為朝朝暮暮。
孫延芳接住了她的擁抱,成了她的依靠,寸步不離。
這一回受人之托前去言語兩句幫了個小忙,一看時辰晚了一炷香吶;這個張謹(jǐn)之,下回見了面非得讓他鄭重謝一番才好。
剛進(jìn)門就聽著屏風(fēng)后頭母親語重心長的聲兒傳出來。
咱往里走,聽聽說的什么。
“怎么長大了連娘的話都不聽了?”
小時候多乖,吃得香睡得好,玩兒得歡。
母親說:“你就好好養(yǎng)著,別的事兒莫要多思多想?!?p> 長大了不聽話,母親沒見你玩樂也不見你歡笑。
母親說:“從前多乖啊,整日里來請安,尋你九哥玩兒?!?p> 本是尋常人家。
尋得相愛之人,常聞歡聲于府。
母親說:“小朝,人間自有真情在…”
母親嘆了口氣,一分無奈滿心憐惜;或許她也勸得倦了,倦得連自個兒都說不出道理來了。
心疼不假,這世上多得是刺骨鉆心而你眼看無能的事。
孫延芳在屏風(fēng)處靜了片刻,一拉布結(jié)脫下披風(fēng)抬腿便走了進(jìn)去。
靜默片刻時閉眼咬唇頷首低眉壓下去的心疼是半點(diǎn)兒也看不見了,一抬頭就是舒眉輕快的神情。
“聊什么呢?”
一進(jìn)里屋就坐上了床榻,伴著輕快玩笑的語氣:“人間自有真情在…”
左手一擁,右手一摟:“我叫芳芳你愛不愛?”
噗嗤——
這臭小子,真是越來越每個正經(jīng)了;什么愛不愛的,回頭上書院讓先生罰他才是。
母親被他這模樣給逗樂,笑罵道:“一天天沒個正形兒!”
母親大約記不清了,從前朝兒總叫他芳芳,日前還覺得女兒氣,久了反倒覺得順耳,如今拿來哄朝兒開心。
“今兒怎么晚了?”
兒子是朝兒的良藥,離不開戒不掉。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边@頭嬌妻在懷,軟玉溫香摟得正是歡喜,別說給母親行禮,這回話都是言簡意賅。
“臭小子。”母親雖是搖了搖頭,眉眼的笑意卻是止不住;只要孩子們還在一起就算不上是遺憾。
“行啦,我這老骨頭回去歇著了?!蹦赣H起身理理衣袖,近身丫頭當(dāng)即上前扶著手。
“好嘞?!彼谀赣H面前還是這樣好玩調(diào)皮的樣兒,道:“母親辛苦?!?p> 您看兒子這手不得空,大人不記小人過,恕了兒子失禮的過。
都是自家養(yǎng)大看長的孩子,哪里有外頭那么多虛禮;只要他們過得好,為人父母的笑罵兩句已是足夠。
母親走后,他收了笑側(cè)首微臺下巴把小朝的額心貼在了他的頸窩處。
微涼。
“想我沒?”他說。
其實(shí)想過許多話,當(dāng)他回來時或許會說笑會道歉會解釋,總之如今這府里上下都小心翼翼地拿這少夫人當(dāng)祖宗供著。
記得從前,他總是循規(guī)守矩,講究男女有別,從不失禮半分。
記得從前,他總是肆意嘲諷,要她閑來練字,寫好姓名莫說閑事。
記得從前,他總是漠如榆木,青梅竹馬定有姻親的情分,他非要當(dāng)什么柳下惠,美人在懷而不亂。
從前從前,每一輪日夜都無比漫長;董屺一閉眼睛,花神舊廟里兩日一夜的場景,一幕一幕現(xiàn)于眼前。
那些疼痛又不堪的過往清晰真實(shí),猶似重歷一番。
每個人的成長都帶有傷痛,總有段過往回首不堪,唯獨(dú)她的格外教人不忍;因她,不再是那個明媚猶如朝陽的董小朝了。
記得起初,她重病臥榻,夜夜噩夢纏身。
記得起初,她崩潰失聲,哭得只剩一句嗚嗚咽咽的“阿樹”。
記得起初,她恐懼不安,徹夜難眠,蜷縮于角落,瑟瑟發(fā)抖怯怯求饒。
記得他在董家三個月不出房門,日夜守著她,在她思及痛苦時緊緊擁抱,失聲痛哭;男兒眼淚更苦,浸濕了她的肩領(lǐng)。
如今在他懷里,這胸膛溫暖心跳有力,小朝忘了說話,沉默得氣息輕不可聞。
臉側(cè)一涼,水珠打在了她的側(cè)臉;他又哭了,眼淚一定是先溢出了眼眶,淌過臉頰流過下巴,最后掙扎地晃了晃,最后打在她臉側(cè)。
“想?!彼凉饴暤?。
懷抱柔了些,他的掌心揉過小朝的鬢發(fā),指尖兒劃過眉眼,停在耳際臉頰。
孫延芳閉眼靜神,咽下喉嚨里微顫的哽咽,為開口做足了準(zhǔn)備。
“我的小朝…”
她怕黑怕人,怕她的芳芳哭。
“我最愛的小朝是盛京城最好看的姑娘,不用背詩不用女工,只要陪著我白頭偕老?!?p> 這是大婚之日,他抱著小朝,貼耳低呢。
“我的小朝喜歡叫我芳芳,只有我的小朝可以叫我芳芳。”
他念了幾百遍,將過往遺憾的皆補(bǔ)余生;他念了幾百遍,將她從前所愿盡數(shù)成全。
“我喜歡小朝,特別特別…”
回憶往昔,不等她落淚,自己先是泣不成聲;不是不愛你,只是氣自己沒有早些珍惜。
我數(shù)了,比你說的還差一個“特別”。
“特別…喜歡?!?p> ———————————————————
過往不提,來日可期。
湯娘子
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