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正濃,灰暗不明。
原本說好不見的,還囑咐小河不必隨于身側(cè);看那屋簾一起一落,這心飄忽不定,生怕自己忍不住就出門去看秋楓紅葉了。
崔十安的小院里干凈,除了院里的幾株花木與一桌茶香再沒別的了;真要從這院子找出他看中眼,自然就是這屋子了。
從前搬進園子,除了想離戲樓近些也是因為一眼看中了這閣樓;他自小學(xué)藝,七八歲起就登了臺,在那高高戲臺的紅綢幕布中一聲一聲地唱過了年年歲歲,真是住進了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只覺得孤獨。
不如這閣樓,雖不華麗但風(fēng)景極佳,雖然簡陋但人聲隱隱,十安扶著樓欄腳步沉重但仍撐著一步步上了樓臺。
閣樓不算高,說不上十里美景,園子的戲腔聲聲入耳,僅聽著音色崔十安也能熟悉地辨別出是哪位師兄弟。
小窗不遮,樓門不掩,閣樓獨立風(fēng)塵中;秋風(fēng)蕭瑟也寒,直直從面撲來又從袖領(lǐng)而入,吹得他打了個冷顫。
終上了樓閣,倚靠于臺欄處,望著眼前煙雨蒙蒙,聽著院外傳來伴風(fēng)碎雨而來的細細曲聲婉轉(zhuǎn),他青絲拂面笑得蒼白卻也滿足。
笑起來眉眼彎彎,嘴角虎牙可愛,一如幼年般清澈明亮。
記得小時候,班子里就數(shù)他最是聰穎過人得師父寵愛,天賦異稟的能耐更是讓人心生艷羨;他生性可愛,師父查問功課時,還能學(xué)著各人不同的腔調(diào)與模樣來給師父看。
想來甚是美好,不自覺嘴角揚起笑意。
“喜歡雨天嗎?”
崔十安聞聲一怔,垂眸幾顫眼睫,不敢轉(zhuǎn)身去看待仔細聽時,耳旁又只聽得明雨落檐聲。
他怎么會來呢。
“風(fēng)雨繞樓,秋寒傷人,別看了?!?p> 這聲音溫柔親和,嗓子發(fā)沉像是傷了。崔十安聽得脊骨顫抖,原本攏著外披的手猛地握緊,掌心澀澀發(fā)酸,眼睫再是一顫就是珠淚串串,一顆一顆地砸在扶欄橫木上。
濕潤之痕圈圈,如似心頭酸苦。
他腳步輕輕,想來是練武原由使氣均力勻,尋常人察覺不出,盡管十安耳力過人若不是他出聲,必然也察覺不出。
他真的來了。
“傷沒好,就別走動了。”說這句時,謹之已站在了他身邊,靜靜凝望。
從前兩人同行于外,少有四目相對之時;若立于樓臺,兩人也是目各有景,雖是說笑但總是望著眼前的景色各說各話。
今兒難得,謹之站在他身邊,眼里只有他病弱清瘦之影。
“該說些什么呢?!笔泊故椎晚蝗タ此斨巯虏恢秋L(fēng)雨打濕或是眼淚圈暈的扶欄,道:“你這樣關(guān)懷備至,溫潤如玉,我又該說什么話。”
年幼時,師兄弟約好了出門去玩,碰巧遇上了師父查問課業(yè),仔細指點了幾句戲腔不妥之處,他聽了幾遍仍是沒改過來也不曾發(fā)覺不對,后來遭師父訓(xùn)斥;師父說,心不在焉,風(fēng)雨可亂其念。
心不在焉,在何處呢。
“不用說?!敝斨樟四抗猓终庵缟吓L(fēng):“照做就好?!?p> 語罷,用自己的厚披風(fēng)裹緊了崔十安清瘦身子,為他系上衣繩。
什么都不用說,什么都不必做,照顧好你自己就是。
他抬手時,崔十安看了一眼,以為他只是褪下沾了濕氣的衣裳;一舉一動不知知否牽動我心,只知我眉眼自相隨。
他抬臂裹衣時,崔十安側(cè)開了臉面,鼻尖兒涼涼的氣息掃過他下顎;心口兩處,一面兒說該退,一面兒說勿避,撕裂得生疼落淚。
他垂眸動作,束衣繞繩時,崔十安緩緩垂眸看著他指尖兩三動作時,鼻尖一酸咬著唇角不敢發(fā)出顫音;規(guī)矩道理,流言蜚語,我何曾不知。
幾曾想淡如君子,豈知沉溺放肆。
十安張了張口,想說的話好多,卻是一個字也沒出口;撫著身上披風(fēng),這料子柔軟想來不是尋常絲線,里頭應(yīng)該是織了絨毛入錦,溫暖不失華貴。
像他一樣。
謹之不曾退步,為他系好了衣繩就這么站著,都是垂眸也無一人先抬眉眼視線。
“十安?!敝斨吐?“回江南吧?!?p> 這聲音溫暖如舊,卻是干澀無趣。
“那里暖和,四季如春,終年無雪?!?p> 這言語確實好意,卻是不遂心愿。
“南音名伶江南風(fēng)盛,回去做個一生瀟灑愜意的角兒,安度此生?!?p> 這三句苦心最是尋常,豈知說著說著,話音漸低,不知是心虛還是痛意。
或是他張謹之忍不住了,抬手屈臂握緊了十安的肩臂,晗眸抿唇像是連開口都難。
“好…好不好?”
謹之緩緩靠近,微微挪動了身向?qū)⑶锖L(fēng)雨盡數(shù)擋在了身后,脊背衣裳雨水濕氣或是太重,重得濕了他的眼眶;低著頭,抵在十安額心之上。
兩人鼻息暖暖,卻抵不住秋來寒氣,酸澀得很。
謹之又問了一句:“好不好?”
或許你自己都不愿,又何必強逼著一句一句地追問勸慰;原是勸的是自己,不是別人。
勸自己,該放手,不該心存僥幸。
額心相抵時,思緒恍惚一亂,十安顧不得其他,只閉了閉眼記住了此刻秋寒雨水之外的溫暖;夫子教“掩耳盜鈴”,閉住視聽,便是不覺。
并非我忘了師父囑托,是我不看不知則不避;師父,別怪十安。
不過片刻,不敢貪心;十安退了一步,像是動作遲緩才反應(yīng)過來似得,嘴角上揚了點兒,卻也算不上笑。
十安抬眸與他四目相視,問:“頂風(fēng)冒雨而來,是為了勸我離京嗎?”
“不是?!彼卮鸬脭蒯斀罔F,話音就緊緊接在那句問話之后。
十安二問:“是為了家族清譽,流言蜚語嗎?”
“不是?!彼麑ι涎矍爸币暤倪@雙眼,坦坦蕩蕩。
十安語氣淡淡,再問:“目的為何?”
這一回,他卻猶豫了;不像無話可說,不像捏造哄騙,像是有愧于心。
這一身傷痕,鮮血琵琶。
“與你同心?!敝斨婷家恍?,目光隨長漸遠尋去了記憶里的紅楓雨林,道:“與你當(dāng)日珈藍寺內(nèi)的目的一樣。”
你一心顧我聲名,又怎知我不是想護著你。
十安動了動唇,幾次張口又緊緊抿唇咽了下去,最后仍是出了聲,道一字:“…好?!?p> 謹之看著他,無比認真,像是從沒這樣認真仔細地看著他,一寸一寸地仔細瞧著;自鬢角發(fā)至眉橫峰,順鼻梁下,唇色蒼襯容色暗。
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眼眶一紅,偏偏對這一人恐怕忘卻寸膚寸發(fā)。
原以為他就這么看著,誰知猛地一轉(zhuǎn)身,抬腳便要走;不知是為掩神色戚,還是唯恐心緒亂,做出些悔終生的錯事。
“珍重?!笔插e開身,兩步上前,望著樓外煙雨景象。
“你我…”謹之話語一頓,道:“還會再見。”
或許是那一頓,將最后的一字反問給咽了下去;成了一句肯定。
我們會再見,一定會。
十安撫欄一笑,明明面容帶笑,奈何眉眼盡悲。
踏—噠—踏——
張謹之…
崔十安忽然追至樓梯口處,那一聲“謹之”終是沒喊出口,追來作甚?十安也不知,只是想過來看看,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真想喊你一聲:謹之。你回過頭來時的模樣,是不是像初見時一般溫潤帶笑,南山苑中的柔和溫暖,紅楓林中的難言不舍。
一人樓臺上,一人閣樓下,張謹之連頭都沒回,僅僅腳步一頓后,便離去。
十安看著他的背影,倚著樓欄,雙手死死地捂住了嘴,捂得滿臉通紅青筋凸起,捂得眼淚盈眶,盈溢不止。
湯娘子
若你我再見,我當(dāng)何以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