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琴難得（四十六）

　　伯牙子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子期逝后，伯牙摔斷了鳳尾瑤琴，從此高山崩去流水竭，知己不在，音不再。

　　崔十安與張謹(jǐn)之算什么知己呢，說這倆是知己那可太謙虛了；唯一相似的就是兩人的倔強(qiáng)吧。

　　子期不在對誰彈。

　　子期因病亡故，伯牙悲痛欲絕因而破琴絕弦。

　　那晚戲樓前，魏靳本想笑話十安兩句，對他說一說：張謹(jǐn)之好的很，佳人美眷正快活，哪兒像子期因病亡故那么凄。

　　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感情的事說不清，兩人的事兒兩人心自明；人家好歹算是兩廂有心，自己孤零零的有什么好多嘴一句。

　　魏靳小時(shí)候不愛讀書，詩詞歌賦是一瞧就困，要他說兩句有墨兒的好話還是拉倒吧；不過，他是個(gè)心善的少年，知道有些傷疤不能揭，有些玩笑鬧不得。

　　只在后臺呆了會兒，問了問崔十安的傷，聊了幾句這回在江南待半個(gè)多月，常來喝茶。

　　這云日一蔽就又是一天兒過去了，今兒十安不登臺也沒出門兒，一個(gè)人待在小院兒里鼓搗他種在外頭的幾棵金桂。

　　“角兒，這兩日可熱鬧了?！?p>　　小河走進(jìn)院兒里見他又蹲在那忙活，走近給遞了汗巾，走向小石桌兒泡茶喝，所謂是“半點(diǎn)主仆尊卑”都沒有。

　　倒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說，這么好的日子，傷也養(yǎng)好了，整日里盯著大太陽鼓搗這些金桂做什么，不如出去走走，看看江南的夏日繁花臨江耀陽。

　　道:“聽說盛京的陶老板要去秣陵了。”

　　崔十安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道:“天下之大，雙足之捷，管人家去哪兒。”

　　“人家是去辦場兒的?！毙『拥?。

　　“盛京有個(gè)麒麟戲院您還記得嗎？”

　　“人家是聞名天下的名角兒，走到哪兒不是座無虛席？年年都得出幾趟門兒唱幾出?！?p>　　這事兒前兩日就傳遍了，戲臺大班的票都賣光了！看這位小角兒不上心，也沒人得閑跟他提兩句。

　　“原先定了是要來臨安的?！毙『拥?“誰知突然又改了，說是秣陵城新開了一家園子，人是給自家兄弟站站場子?！?p>　　臨安沒有他們家的小園子，來了也是在公市的戲樓臺上唱；可惜了前些日子賣的票，都得退咯，也不知能不能退成。

　　想著想著，小河不禁樂了起來，道:“嘿嘿～您說那大班是不是鬧得想“攜款私逃”了？”

　　看這副傻樣兒，崔十安笑道:“人家是名角兒，這票哪有過時(shí)的！”

　　既然定了要來，這回來不成必有下回，左不過差兩三月的事兒，人家才不擔(dān)心呢。

　　聊得正歡，小廝領(lǐng)著魏靳走了進(jìn)來，看起來像去跟人吵過一架，神色低落。

　　見了十安也不客氣，徑直拿起石桌上的茶壺對著嘴就豪飲起來。

　　“誒——”

　　小河沒來得及阻止，看他抬手灌茶一瞬皺緊了眉頭。

　　“噗——”

　　魏靳被燙得疼，手一松，這一只茶壺落地清脆利落，算是廢了。

　　“這什么茶這么燙！”

　　十安看了看那些碎片，無謂道:“沒關(guān)系，原本我也想換成紫砂的。”

　　魏靳聽得一臉不可思議，這眼睛瞪得像母雞下了蛋似的！

　　誒，有辱斯文。

　　這瞠目結(jié)舌的樣兒仿佛像公雞下了蛋似的。

　　“我在你這給燙了，你還可惜這壺來了？”魏靳一擼袖子，一副不說清楚我也不敢在你院兒里打你的，虛張聲勢假嚇唬。

　　小河只覺得這盛京的少爺可真是個(gè)憨貨，懶得看他耍大戲，收拾了地上的碎片。

　　走時(shí)還聽見那憨貨說著:崔十安，就你這德行還讀過書的呢，你們圣賢都讀這啊？

　　十安自顧自坐下，喝著自個(gè)兒杯盞里的茶湯，道:“誰家少爺像你似的，進(jìn)院兒捧壺豪飲，這茶燙還能怨我了?！?p>　　魏靳也懶得再與他斗嘴，看著午后日頭落得快，掃袍坐了下來，嘟囔道:“這么熱的天還喝這么熱的茶，連個(gè)冰塊解暑都沒有…”

　　復(fù)而又正色起來，道:“我不過是去找人問詢了些事兒，有些急，口干舌燥?！?p>　　崔十安點(diǎn)點(diǎn)頭，問:“既然出門來玩兒就靜心些，別老是為些不值當(dāng)?shù)氖職鈵?。?p>　　不是說來玩兒半個(gè)月嗎，這才第二天就氣急了可怎么是好。

　　他像是不愿多說，只是有些無奈，但更多的又是心甘情愿的妥協(xié)；像是孩子的糖丟了，想哭又安慰自己沒事兒，撿起來擦擦干凈還是甜的。

　　又見他笑了笑，沒什么歡喜，像是嘆氣。

　　“其實(shí)我過來是跟你道別的?！?p>　　十安一愣，想起他說玩兒半個(gè)多月時(shí)的樣兒，轉(zhuǎn)念又覺得他們這些少爺，自有自個(gè)兒的煩惱，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

　　“什么時(shí)候走？明兒嗎？”

　　十安的那句“明早去送你”還沒開口，就聽見了魏靳跟在話尾的一句：今晚。

　　十安蹙眉不解，問:“怎么這么急，回盛京也不是一日能到的啊。”

　　“不回盛京?！?p>　　魏靳道:“去秣陵城?！?p>　　秣陵？

　　遠(yuǎn)在西北邊境，當(dāng)年平西王收復(fù)的故城秣陵。

　　秣陵城。

　　十安蹙眉的川字緩緩平穩(wěn)，抓住了眼前凌亂散碎的片兒拼湊成卷。

　　記得初見魏靳，就是他闖進(jìn)后臺，強(qiáng)行要拉他去吃飯看煙花。

　　登王府管家一事，關(guān)進(jìn)孫家后宅時(shí)，他的善意又是那樣顯然。

　　后來蒙冤入獄，仍舊是他花了大錢進(jìn)去探望，固執(zhí)地勸說著張謹(jǐn)之靠不住。

　　不記得何時(shí)兩人握手言和，能坐在一處品茗暢談。

　　十安從未上心去想，如今仔細(xì)回憶一番；魏靳這個(gè)傻大憨哪懂得賞煙花景，初次見面怎么就非要拉他去看煙花，那必然是有另一個(gè)人愛凌空煙火。

　　登王府一事，在孫家地牢暗室，他雖好意照顧，但那時(shí)他分明也是怕登王爺?shù)?，心頭也慌張，但仍想著崔十安的傷，那種干凈的善意是裝不來的。

　　探獄時(shí)氣惱于十安不愿連累張謹(jǐn)之，但那般情境之下仍沒有生出半分妒恨，只是生氣，一種不明就里的氣惱。

　　我說這芙蓉糕好吃，為什么你們一個(gè)個(gè)都去吃紅糖糍耙，我很生氣，是我不知道芙蓉糕哪里不好。

　　“原來是他…”

　　十安笑了起來，開懷痛快。

　　憨傻之人其實(shí)本自純凈；他不是喜歡南音，是喜歡會唱南音的人。

　　魏靳沒聽清他說了什么，聽見笑聲，一臉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呆愣樣兒。

　　“你不是瘋了吧？”

　　魏靳嫌棄道:“一只壺，回頭爺賠你個(gè)頂好的?！?p>　　挺大個(gè)角兒怎么這么小氣呢，一只壺還給人氣瘋了？

　　“拉倒吧你?！笔残χ?，搖了搖頭不做解釋。

　　“少用那副瞧不起人的嘴臉?。　?p>　　魏靳有些不滿，癟癟嘴后得意道:“什么白瓷壺紫砂壺，還有你昨兒說的那什么瑤琴，全都能給你整來你信不信吧！”

　　十安一口茶水差點(diǎn)往他臉上笑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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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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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瑤琴是什么嗎你就說？”

　　十安被這小子氣笑了。

　　史載，琴本為伏羲氏所琢。

　　伏羲曾見鳳凰來儀，飛墜在一株梧桐樹上。

　　那梧桐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dāng)?shù)。按天、地、人三才，截為三段；取中間一段送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dāng)?shù)；取起陰干，選良時(shí)吉日制成樂器。

　　十安想了想，對他說:“瑤琴本意難得，鳳凰棲木難遇，長流水難求，琢之一把耗盡心力?！?p>　　“但伯牙覺得，子期比瑤琴更重要。”

　　“你是個(gè)善良的人。不必看重結(jié)果，人生相逢，本是難得?！?p>　　你既然想追著人去，在哪兒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過是因見他歡喜。已然聽命于命，不敢靠得太近，能見一面也是好的，就盡管去吧；喜樂稱心就好。

　　魏靳是個(gè)沒什么大才學(xué)的人，一向最煩人在他眼前說什么文縐縐的話，七八九十道彎兒繞暈了也聽不明什么意思。

　　唯這一次，他胸膛一震，只覺得從嘴角起便發(fā)麻了一圈兒。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遺憾著什么，最后鄭重地說了聲：“崔十安，謝謝你?！?p>　　————————————————

　　伯牙善琴自小天賦過人，且廣交好友，唯一可惜的就是沒幾個(gè)人能懂他，常常自彈自哀。

　　直到遇見子期，一曲高山流水成為知己。

　　伯牙之妻也愛琴，他總彈給妻子聽。某日妻子重病，伯牙彈琴撫慰，瑤琴弦斷妻子過世；后來新過門的妻子也想聽他彈琴，他便續(xù)上了琴弦。

　　自此后也二娶妻也有了續(xù)弦的說法。

　　多年后子期病逝，伯牙卻摔碎了心愛的瑤琴從此絕弦。

　　或許，或許…

　　我從前彈琴總遺憾于沒有知己，直至遇見了你，我終于懂得，鳳尾瑤琴只為這場相遇；高山流水覓不得你，留琴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