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小樓過來沒待多久就又回了鏢局,阿九收拾好桌上的殘羹冷炙,又背著竹簍出了門。
對于阿九做的一切,言小樓很不理解,就像阿九不了言小樓口中的江湖一樣。
言小樓比阿九大三歲,又在鏢局跟著師兄弟學(xué)了些武藝,身體長得很快。早在幾年前,不滿十歲的言小樓就跟著師兄弟們走鏢打雜。
每次走鏢回來,言小樓都會來阿九這里,一邊蹭吃蹭喝,一邊給阿九講一些折戟灘外面的江湖。
整個凈沙江流域都不太平,下游只能說相對安穩(wěn)一些,有時會走鏢也會碰見土匪流寇。
這種時候,言小樓會可勁地跟阿九吹噓自己的勇猛,如何跟土匪斗智斗勇,最后拯救了鏢局的師兄弟們。
那時候五叔也還沒失蹤,如果沒有去撿骨的話,也會拎個小馬扎湊過來聽的津津有味。
阿九曾經(jīng)有些奇怪,五叔是連鬼都不怕的人,怎么會對言小樓口中的江湖感興趣?
就連阿九都能聽的出來,言小樓有一大半的話是在吹牛,五叔會不明白嗎?
五叔瞇眼看著阿九道,這世上鬼并沒有什么值得怕的,活著的人才最可怕,畢竟那些枉死的冤魂,可都是枉死在了活人手中啊。
阿九想了想,似乎是這么個道理,可這世上還是有那么多活人怕鬼,甚至連帶著怕五叔。
其實吶,那些人怕的并不是什么鬼神,而是自己那過不去的良心!
只有一次,言小樓走鏢回來沒有跟阿九吹噓自己如何如何威猛,相反的神情很是沒落。
原來,有位師兄為了保護(hù)言小樓,被土匪一刀砍在了脖頸上。
那一次,天不怕地不怕的言小樓竟然哭了:“小九啊,你知道嗎?原來江湖并沒有什么好的,我以前看著小人兒書里面殺的昏天黑地覺得很爽,只是因為死的不是我身邊的人……”
阿九沒有說什么,五叔遞過來了一碗重陽酒,言小樓一飲而盡。
那是剛滿十歲的言小樓第一次喝酒,醉的一塌糊涂,酒品可以說是奇差。
言小樓一會兒老氣橫秋地發(fā)表一些感慨,一會兒又哭著說誰他害死了師兄。
“小九啊,你知道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已經(jīng)有些倦了……”
“那個師兄很木訥,我平時根本不喜歡他,可他怎么就毫不猶豫地為我擋刀呢?這個江湖太大了,我只是個孩子……”
阿九不知道言小樓這個算不算良心上過不去,但是他卻絲毫一點也不害怕鬼,師兄出殯那一天,言小樓披麻戴孝,扶著棺材鼻涕眼淚流的棺槨上都是。
阿九想這這些以前的瑣事,不知不覺間又背著竹簍到了折戟灘上。最近這幾年上游還算太平,折戟灘上很久都不會冒出一塊骸骨。
阿九在折戟灘上轉(zhuǎn)了一圈,并沒有看到半截骸骨,這一點阿九覺得很好,如果有一天,折戟灘再也沒有撿骨匠了,那就最好了。
借著天上皎月,阿九前面的河灘被沖出了一截東西,皎月之下還反射起森森白光。
阿九信步走上前去,刨開了附近的沙子,卻發(fā)現(xiàn)并不是骨頭,而一截三尺場的劍鞘。
劍鞘以白玉制成,上面還雕這細(xì)密的花紋,一看就知道絕對不是上游的軍用劍鞘。
上游經(jīng)常打仗,被河水沖到下游來的,不僅有骸骨,還有各種樣式的兵器,有些已經(jīng)斷成了幾節(jié),而且銹跡斑斑。
有些拿去讓鐵匠修理一番,還能繼續(xù)使用,一般在河灘上撿到完整兵器的幾率很小,如果發(fā)現(xiàn)了,可以直接拿到鐵匠鋪換錢。
河灘上沖出來的東西,哪些可以拿,哪些不能拿,這個也是有說法的。
如果沖出來的東西上面有姓名、或者是跟尸骸一起被發(fā)現(xiàn)的,這種情況下不能占為己有。
雖然人已死,但是依舊算是偷竊,撿骨匠如果不能讓自己心安,總有一天會被惡鬼纏身,那些撿骨沒兩年就暴斃的新人,多半是拿了不該拿的東西。
可如果是這種無主之物,撿骨匠可以拿回去自己用——如果自己不嫌晦氣的話。
撿骨匠辛苦撿骨,本身就是一種功德,有時候死靈感念撿骨匠的埋骨之恩,會刻意指導(dǎo)他們發(fā)現(xiàn)一些被泥沙裹挾的寶物。
阿九端詳著劍鞘上的花紋,并沒有發(fā)現(xiàn)姓名之類的文字,又用手丈量了一番,自言自語道:“有人用這么長的劍鞘嗎?”
他想不明白,也沒去細(xì)想,隨手把劍鞘放在了背后的竹簍里。
仗劍江湖這種事情,阿九其實并沒有多大興趣,他只是喜歡聽言小樓口中的江湖而已。
劍鞘這種東西,他或許一輩子也用不到,不過言小樓正好有用。
在過兩年,言小樓就可以正式升做鏢師了,到時候鏢局肯定要為他配一把劍的。放在這樣的劍鞘里面,才能配得上言小樓的大俠身份。
阿九覺得,言小樓一定會成為大俠的,如果言小樓配劍的話,也一定會是傳說中那頂天立地的劍仙!
其實在鏢局里私下也有一些議論,言小樓學(xué)什么都太快了,快到讓所有的師兄弟都有些汗顏。
只是這件事言小樓不知道,阿九更無從聽說,但阿九就是對言小樓有這種盲目的相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么。
又在河灘上轉(zhuǎn)悠了一圈,阿九再沒發(fā)現(xiàn)其它東西,就隨手從河灘上撿了幾塊貝殼放在背后的竹簍里。
這是阿九兩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沒有發(fā)現(xiàn)尸骸,總歸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那怕五叔失蹤后,阿九必須自己當(dāng)一個大人了,可他畢竟只是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內(nèi)心里總還是有很重的玩性。
另一邊,在阿九這里吃飽喝足的言小樓回到鏢局,師兄弟們都也已經(jīng)吃飽喝足倒頭就睡了,走鏢終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來回幾千里的路程不是說著玩的。
今夜是中秋節(jié),這里的天氣已經(jīng)開始逐漸轉(zhuǎn)涼了,言小樓小心翼翼地為一位師弟蓋好了被踢開的被子。
自從那個師兄為言小樓擋刀而亡一會后,言小樓仿佛一瞬間長大了,之后走鏢的幾年,言小樓再沒有拖累過任何人。
鏢局的師兄們對于言小樓的變化,既開心又不開心,開心的是小樓長大了;不開心的也是小樓長大了。
言小樓被鏢局撿回來以后,是被所有師兄一起養(yǎng)大的,一群師兄幾乎都是沒有成家的武夫粗人,拉扯一個襁褓中的幼兒簡直要比和劫匪廝殺還不容易。
可是那段時間,所有人都過的很開心,每次走鏢回鎮(zhèn)子之前,都會買一大堆的吃食、玩具,買著買著走趟鏢自己得的那點俸錢一半就出去了。
沒過幾年,師兄們有些成家立業(yè),有些離開了鏢局該做其它行業(yè)。留在鏢局的,也得想想這趟鏢自己拿到的俸錢,夠不夠養(yǎng)家的。
而不知不覺之間,言小樓自己也長大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跟著他們走鏢時打雜,沒有人會懷疑,頂多再過兩年,言小樓就是一個合格的鏢師了。
月色正好,言小樓偷偷從一位師兄那里順了一瓶燒刀子,一口下去這酒是真的烈。
那位師兄死后,言小樓一瞬間長大了,同時也在五叔那里學(xué)會了喝酒。
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自此以后跟著師兄們一起牛飲,每次都是第一個醉倒的。醒來以后,師兄們都會笑罵,說言小樓人小鬼大。
其實這種時候,言小樓的心里總會有些小失落,因為五叔就從來不會讓阿九喝酒,可鏢局里的這些粗人,畢竟只是言小樓的師兄。
哪怕五叔已經(jīng)失蹤兩年,言小樓依舊沒能成功慫恿阿九跟著自己一起喝酒,阿九總是說,五叔回來會不高興的。每當(dāng)這種時候,言小樓就會羨慕阿九了。
言小樓舉起手中的酒壺,對著河灘的方向喃喃自語道:“小九啊,江湖我闖過了,酒我也喝過了,其實也就那樣,我真有點羨慕你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