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珊兒從來沒見父親紅過眼睛。
哪怕三年前父親剛剛回到自己身邊時,所有的鄉(xiāng)親們都喊他“懦夫”,說他吃著鄉(xiāng)親們給的糧卻不戰(zhàn)而逃,他都只是皺了皺眉,被截斷的那邊眉角沒有隨著眉頭一同皺動,與另一邊的眉毛顯得格格不入,有些孤單落寞,沉默著帶著娘兒倆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鄴城。
鄴城的居民很少,而且很苦。
他們說這座城市才被洗劫過,鄴城邊軍不戰(zhàn)而逃,讓整個鄴城居民都家破人亡。
過了不久燕國打了勝仗,拿了賠款,燕帝全都拿來重建鄴城了,于是這座城池很快就有了生機(jī),人也漸漸多了起來,大家也都沒那么苦了。
人們在贊揚遠(yuǎn)征軍的同時不忘更加貶低當(dāng)年的鄴城邊軍。
父親就是鄴城邊軍吧?
父親沒提過,蔡珊兒也沒問過。
她不太相信那些人所說。
不然為什么父親還要回來?
父親就好像沒聽到那些聲音一樣,開著自己的茶館,卻總是懶懶散散的,不像是個做生意的樣子??磩e的茶館都有個說書先生,總是吹胡子瞪眼拿著手里那根長棍敲打桌子,還有漂亮的姐姐抱著大勺像是給魚刮鱗一樣刮著那個木勺,發(fā)出的聲音還挺好聽。
蔡珊兒就天天望著那個大勺,眼中滿是憧憬。
處處不上心的父親偏偏對此十分在意,給蔡珊兒買了把好琵琶,聽說是從很南很南的地方托朋友買的,花了不少銀子,還帶著十歲多點的蔡珊兒四處拜師學(xué)藝。
蔡珊兒很有天賦,一年多的功夫便已經(jīng)背熟了好幾十篇譜子,父親獨獨喜歡這一首,每次彈唱的時候父親的胡子都會抖上兩抖。
于是蔡珊兒便只練這一首,又練了接近一年。
直到今日,看著父親紅了眼睛,蔡珊兒感覺十分委屈。
感覺自己這一年都白練了。
別的茶館哪有彈紅客人眼睛的道理?
想到這里蔡珊兒就扁了扁嘴,眼睛也有些紅了。
碰巧那位公子哥拉開了隔間的竹門,看到了正泫然欲泣還未來得及把臉從門縫上挪開的蔡珊兒。
蔡珊兒趕忙背過身,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羞紅著臉不知作何解釋。
她哪里聞過這滿屋的異香?在對那張俊俏白凈的公子哥好奇的基礎(chǔ)上愈發(fā)確定這就是所謂貴客,彈奏完之后偷偷地從門縫里想看一看之前沒怎么敢看的臉,卻不曾想看到了父親紅著的雙眼,于是就有了先前那番心理活動……
“客人……見笑了……”蔡珊兒此時哪里還敢看那位近在眼前的貴客,只得紅著臉低著頭輕聲道。
誰想那溫潤的聲音相當(dāng)?shù)恼J(rèn)真:“彈得很好。”
蔡珊兒感覺自己好像聽錯了。
公子哥頓了頓,不知何意地輕聲嘆了口氣,隨后繼續(xù)道:“我在你這般年紀(jì)也做不到比你更好了?!?p> 從這聲輕嘆中蔡珊兒聽不出是在夸贊還是什么其它的內(nèi)容,嗅著滿屋的茶香只覺一張臉蛋跟那燒開的茶水一般滾燙,暈暈乎乎已找不著方向。
隔間的蔡明賈已經(jīng)笑出了聲。
蔡珊兒羞惱至極卻也終于脫身,不滿卻又急切地嗔道:“爹爹!”
誰知蔡明賈笑的更開心了,大聲道:“我女兒彈得好??!”
蔡珊兒轉(zhuǎn)頭看著父親,父親的眼圈還是紅紅的,只是那笑容做不得假,確認(rèn)父親真的很喜歡那首曲子后,蔡珊兒又破涕為笑了。
而那位公子哥……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下了樓走出門去,蔡珊兒望向門口僅僅只看到了那閉著眼睛走路的怪人一抹衣角……
蔡明賈則斜倚著那扇南窗一口飲盡杯中殘茶,舔了舔沾在唇齒間的茶香,目送那二人頭也不回的走遠(yuǎn),一雙小眼恨不得從望穿白雪青磚竹籬瓦房,看一看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是否鮮衣依舊,但一想到那三載牢獄之苦又是一陣心悸,心中對那聲嘆也已明白了大概……
只是可惜了這清澈稚嫩的聲音,怎么能真正唱出軍旅生涯的風(fēng)沙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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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墨笙二人出現(xiàn)在街角時穆子懷就放下了手中的刀與那截削成弓型的黃楊木,將二者插在雪地上,再將那一人合抱粗的木樁上的木屑掃至雪中,坐上去覆蓋了木樁上的年輪與無數(shù)刀痕。
董墨笙不緊不慢地走來,站定穆子懷跟前,原先跟在其后的劉解瞥了二人一眼,目光在穆子懷身上多停留了幾息,并未多言,自行進(jìn)了客棧大堂,回了自己的房間。
穆子懷感受到二人截然不同的目光并未作聲,跟他先前自己杵在雪中的黃楊木一般杵在木樁上,就連他隨意懶散的坐姿都與那弓著的木頭有著些許相似。
“見過蔡叔了。”董墨笙走上前拔出那截削的干凈圓潤已成弓形的黃楊木把玩著,意識到穆子懷還未有一張真正的好弓,補(bǔ)上一句:“你且將就著,有機(jī)會給你換個好的?!?p> 穆子懷默不作聲,似乎對他前后兩句話半點興趣都沒有,轉(zhuǎn)頭望向馬廄旁的馬車,車頂?shù)姆e雪幾道人為的爪印清晰可見,但是留下爪印的人卻消失不見。
董墨笙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立刻明白了穆子懷的意思,笑道:“雨打葉明日再交予你,不會教人知道蔡叔與你的關(guān)系的?!?p> 穆子懷這才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坐在木樁上挪了個身位,萬般思緒涌上心頭,張口欲問卻是一時間不知該問什么,只得閉上嘴巴抿了抿那雙薄唇,好生思量了一番后才輕聲問道:“……沒提我的傷吧?“
董墨笙緊了緊雪白的皮裘,隨后呼出一口熱氣道:“怎么會?!?p> 穆子懷頓了頓,還是拍了拍木樁,示意公子哥坐過來。
待到董墨笙在其身旁坐下時才聽見穆子懷松了口氣的一聲輕語:“那就好?!?p> 二人一問一答后,穆子懷所有的無緒之言隨著這三個字的吐出又似潮水般退下。
你沒事,我活著,活的都還不錯。
那就好。
董墨笙側(cè)目望去,看見那滿面的胡茬和耷拉的眼皮,還有那一身樵夫般的衣裝,摘下雪白的皮裘在邋遢青年極為不解的目光下搭在了他的肩上。
瘦馬不會因為寬鞍而變成一匹壯實的好馬,樵夫也不會因為一張雪白的皮裘而變成富家子弟,遠(yuǎn)觀反而像是伏在雪中逮兔子的獵戶一般平平無奇,但董墨笙還是露出笑容,頗為欣賞的點點頭,卻又在冷風(fēng)下打了個寒顫。
穆子懷見狀又將皮裘摘下,交還于董墨笙手中,后者捏著手中的溫暖望著樵夫模樣的穆子懷只得苦笑。
“蔡叔若是看到你這副寒摻模樣,怕是得讓我把喝進(jìn)肚子里的茶水都給吐出來?!?p> 那雙長眉微挑,不免多看了幾眼那張白凈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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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著客棧掌柜借了店里的廚房一用,那胖掌柜本有些犯難的神情在公子哥遞出的一小塊碎銀后也就笑逐顏開,念叨著客官出手大方之類的好話領(lǐng)著二人朝廚房走去,時不時回頭瞟一眼公子哥露出可親的笑容,一雙小眼在那雪白的皮裘上滴溜溜地轉(zhuǎn)著,心里想著如此雪白的皮草怎舍得進(jìn)那積灰之地,只怕是拿染料染的假貨。有此想法便咬定如此,心中不免看輕了幾分那出手闊綽的公子哥,帶到廚房后胖掌柜又加了幾句客官隨意便離開了。
二人再廚房兜轉(zhuǎn)了一圈,停留在了煤爐前,穆子懷很快在煤爐里升起了火,然而此時的董墨笙則只有找個板凳坐著看的份了。
接下來無非就是些繁瑣的淬火過程,好讓那支木弓更有韌性,穆子懷雖不是第一次做但也并不熟練,董墨笙在一旁倒是看的津津有味。
折騰了約莫半個時辰,穆子懷小心翼翼地從煤爐上抽出那柄半人高的黃楊木弓,部分邊角略有焦黑,看上去有些難看,就像平整的路面灑了幾顆黑石一般礙眼。
穆子懷兩手各抓弓的一角,稍稍使勁,弓身略略躬起,看得出來韌性相當(dāng),若是有箭可射定然威力不小。
似有些滿意的拍了拍弓身,現(xiàn)如今就差一根弓弦與一筒羽箭,這殺傷力極大的武器便算是成了。
但是那弓身上的點點黑跡越看是越不得勁?
穆子懷提弓走到一旁的大水翁邊,拇指蘸水,以指甲刮著弓身上的焦黑痕跡。
不多時便刮了個干凈,只是指甲上也附上了一層沾了水的焦灰。
穆子懷便將手伸入大翁中,洗去那一點污垢,剛巧透過瓦縫的一點光線讓他看清了水翁。
一張邋里邋遢的瘦臉。
一雙似要飛天的直眉。
穆子懷對著水中的自己挑了挑眉,看著水中的倒影覺得自己被人挑釁了一般。
再看了一眼端坐一旁的董墨笙,邋遢青年想了想,拿起了之前修弓的柴刀。
對著水面,以刀刃刮面。
鋒利的刀刃卻如柔順的宣紙般從穆子懷的瘦臉上拂過,胡須一如雪地上的木屑一般紛紛飄落在翁中,根根毛發(fā)在水面漂著,越積越多。
直到那些毛發(fā)將透過瓦縫照射在水面的那點微光遮的模糊不清,已看不清先前那邋遢青年的臉時,邋遢青年已不再邋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