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眉這個動作放在那張瘦臉上不管是出于何意都像是挑釁,更何況神態(tài)還如此慵懶放肆且理所應當。
齊吞麚不太明白為何一個連食客都算不上的平民扈從為何能對自己表露這種情緒,這對于他而言可能并不只是單純的挑釁,更是明顯的敵意。
真是令人討厭啊……好幾年都不曾感受過這種態(tài)度了……
此時二人不過三四丈的距離,清晰可見齊吞麚的額頭上青筋的鼓動,要教這干瘦的賤民何為尊卑也就幾步路的事。
正欲出手卻聽見有一老頭惱火的喊了一聲。
“怎么回事,這證物怎能隨意丟在地上!”沈燁有些惱怒的撿起那帶血的黑袍,拍了拍上面的灰。
齊吞麚一怔,雖然那還沾著血液的袍子是他故意丟的,但是這聲喊卻讓他突然明白了這眼神是怎么回事。
原來,此時我也只是個扈從。
旋即眼神一冷。
不愧是個只會讀書的老傻子,連證物的關鍵都看不出來,那袍子查不出出處之后已無作用,這般問罪的語氣是想如何?
且當是院中那如瘦桿子一般的穆子懷是個沒眼力勁的人,齊吞麚也不想與他在城中多生事端……不過若以后在城外碰見了,那就只好怪他此時該死的眼神吧。
穆子懷看著年輕人轉(zhuǎn)身走離,觀察到那雙三角眼底流淌過一道危險的弧光,有些莫名其妙。
莫非被察覺到了事情的端倪,這就開始動殺心了?
不應該啊……董墨笙的布局他還是放心的。
看著那逐漸走遠的背影,穆子懷的手指始終按在弓身之上,心中默默盤算著什么。但一直到背影消失他也沒有舉起那張黃楊木弓。
忌憚的并非眼前這位,而是另有其人。
現(xiàn)在的鄴城和前幾天的鄴城不太一樣,若是動手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穆子懷收回手指,把背著的明黃色大傘解下,將其放在桌子上后沉默不語。
若是出了城,再找機會殺了。
院子外傳來老人教訓的聲音,年輕人有些不耐煩的嗯著。
沒過一會穆子懷便看見沈燁頗為無奈的走到院子里來,有些劇烈的咳嗽著,其身后的帶刀漢子林信廳則一直跟著勸解,讓自家老爺消消火。
穆子懷作揖行禮,沈燁擺手示意不必,先前走的急,也未給穆子懷做好安排,不去管那與眼前這人同樣年輕的齊吞麚,捋順了氣息后開始安頓自己這名義上的新扈從。
“嗯……子懷你也不必以扈從自居,稱呼我為沈老便可,若是你愿意稱呼我為老師也未嘗不可。你這些行李就且搬到那家……對那家客房就好了,嗯……你一個人住,感覺是個比較怕生的人……旁邊就是書房,一會上門房那里要把鑰匙,我會跟那邊說好的,你隨意進入。但是切記不可動桌上的,我還未做好筆記……”老人絮絮叨叨,倒是十分貼心,安排的井井有序很有條理,就連穆子懷嘴角都牽動了一下,抱拳謝道:“多謝沈老照顧?!?p> 并未以老師相稱,沈燁也有些意外,畢竟門客和師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在京中不管是商場還是官場,哪怕只是名義上的師生,也會對其帶來不小的幫助。在沈燁看來董墨笙將穆子懷安排到他身邊正是此意,卻在無形之中被穆子懷給拒絕了。
沈燁對此也不好多說什么,若是真心來學習的自然更好,放他去放置行李了。
至于那個齊吞麚,沈燁倒也是看出來其并非扈從,可能是朝中某位大臣的公子,交予錢牧原讓其歷練的,倒是十分囂張跋扈。哪怕是當過許多官員家孩子的老師,這種程度的張揚卻仍是少見,沈燁多年不教書,但是氣度還在,并不會因此失了自身修養(yǎng)。
只是思及鄴城中這兩位官員的死亡卻又是一聲長嘆。
他是越來越看不清這樁案子的真實樣貌,至少絕不是他先前所想的那般是宮中內(nèi)斗?,F(xiàn)如今錢牧原以不準他插手,沈燁也不是那種真能讀書讀傻的人,自然能從錢牧原的神態(tài)表情中猜測出其中牽扯頗深,若是深入只怕是會要了自己的老命。
老人最終還是決定不在這件事上多耗下去,如今有朝中重臣錢牧原處理怎么也輪不到他費心,還是好好地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抄書記史更為妥當,轉(zhuǎn)身便進了書房。
帶刀漢子林信廳賊賊的跟了進去,只道是幫老爺磨磨硯裁裁紙,惹得沈燁笑罵道那紅袖添香的事若是都讓你這糙漢子做了去怕是世間會少不少讀書人。
穆子懷行到門前找到了那位略胖滿臉和氣的張姓門房,說明情況后看著他拱起大屁股在抽屜中不斷翻找,一抽屜的鑰匙砰砰作響,不多時舉起一只手指,肉肉的手指把鑰匙環(huán)塞得水泄不通,然后笑臉相對的將兩把明晃晃的鑰匙交于穆子懷手中。
穆子懷道了聲謝,接過后也沒有交談的意思,背著把大傘便朝里屋走去,做事不拖泥帶水卻少了幾分人情味。
胖胖的張姓門房不惱也不怒,迎著陽光托著下巴打起盹來。
正所謂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誰不樂意在冬季的下午暖陽中瞇著眼好好的與周公暢聊一番呢?
回到了院中的客房,打開門鎖,意外的發(fā)現(xiàn)并非久未住人的塵封倉庫,而是一間有模有樣的客房,摸了摸屋內(nèi)的窗臺床沿,竟是連一絲灰塵都沒有揩到指上。
穆子懷不太明白沈燁如此用心安排的原因是什么,但就當下而言,住著什么樣的房子都無法改變寄人籬下的事實,既然如此住的舒服些總是好的。
然而穆子懷并不知道的是此時另一個院子中,齊吞麚十分惱怒的摔門而去,留下一干林信廳的手下在擁擠的屋子內(nèi)茫然四顧。
這新來的扈從……脾氣不小啊……
齊吞麚滿腹怒火無處發(fā)泄,出了院子翻身上馬,口中喃喃著欺人太甚,去找錢牧原復命去了。
沈燁坐在書房中翻書下墨,手持著那支名貴紫毫一筆一畫的做著筆記,聽得逐漸遠去的馬蹄聲,不自覺的揚起了唇角。
既然如此勢利,何必作踐自己裝作扈從的模樣,連與那些光膀大漢同住一房都忍受不住,繼續(xù)跟在自己身邊怕也只能自討苦吃。
林信廳哪里坐得住書房,昏昏沉沉中仿佛看到自家老爺笑了笑,那得意勁,就跟當年報復了京城中與他作對十余年的楊家老爺時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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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賬東西!我的命令你都聽不住了?”錢牧原面露慍色,將寬大的袖子卷起,手指幾乎就要點在年輕人的鼻尖。
齊吞麚雖處事張狂似無所懼,但面對這中年書生卻是心服口服,望著那近在鼻尖的手指卻是生不出什么反抗之心,低下頭顱任其責罵。
錢牧原將他安排在沈燁身邊自有深意,除了讓他保護沈燁安全之外還希望能在老儒生那多學學如何為人處事,收斂收斂心比天高還擺于面上的性格。
齊吞麚剛滿弱冠卻能有今天這番成就和他自身的天賦身手脫不開關系,這也造成了年輕人心高氣傲甚至極其剛愎自用。錢牧原原先并不把這當回事,只覺得天才理當如此,不肖管他,日后吃得幾次虧也就懂得收斂了。
可如今鄴城危機四伏,若是因為齊吞麚的小情緒誤了事,那就不在錢牧原所能容忍的范圍了。
錢牧原手指下劃,從鼻尖上一路劃到腰間,點了點空曠的腰帶上本該是掛腰牌的地方,冷聲道:“記住你的身份,做你該做的事?!?p> 齊吞麚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腰腹間的壓力,雖然隔著衣物卻仍能體會到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緊皺眉頭卻也不吱一聲。
錢牧原看著那張倔強而又年輕的臉最終還是心軟了,將自己的手收回袖中,暗暗嘆了口氣,心道就沒有讓他省心過……育人方面,自己還是遠不如老師……
沉默便開始在二人之間發(fā)酵,暮色將兩個人的身影籠罩,黑暗就像滿腿黑毛的蜘蛛一般無聲的爬滿四周。此時再看祁府的牌匾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見了,齊吞麚身側(cè)的駿馬打了個響鼻,在這種寧靜中顯得有些突兀,更加惹人心煩。
二人間的沉默便隨著這聲響鼻被錢牧原率先開口打破。
“這幾日就罷了,你且跟著我?!卞X牧原頓了頓,有些疲憊地繼續(xù)道,“沈大人不該卷入這件事中,過幾天我會安排他回京,你到時護送他回京便可。”
沈燁回京的途中需要一個壓陣之人,齊吞麚雖然難以駕馭,但讓沈燁與之一路相伴也許能改變其不少想法,畢竟就連錢牧原自己的心境當初都被影響頗深……
況且齊吞麚的身手頭腦皆是上乘,心高氣傲也必然代表著遇到對手完成任務會更加盡心盡力,這樣也基本能保障沈燁的安全。只要到了京城,便不用擔心了。
齊吞麚聽得錢牧原松口,自己不用自降身份與那些扈從同住便已知錢牧原已經(jīng)沒有怪罪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將低下的頭顱抬起,話語又開始肆無忌憚起來,憤懣道:“若是他日后知道我的身份,必然后悔將我與那批扈從一視同仁!”
錢牧原卻出奇的沒有制止這般放肆的話語,只是在心中默默想著幾年前自己在丐窩中撿到少年的那一刻,少年頭破血流卻抹著鼻涕眼淚血液混雜的液體仍然倔強不已,指著錢牧原的鼻子大罵道:“你不要看不起我!我爹是個大官!很大的官!”
或許這就是可憐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