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ㄒ唬?p> 雨落一連在床上躺了數(shù)月,只覺身體沉重非常,只能一早一晚由霓裳服侍著溜點清粥。其所居中宮紫云殿的滿目華麗讓雨落愈發(fā)不愿意說話了,與她而言這個地方很陌生、很冰冷。她能看出霓裳事無巨細地照料她,但是只要一問到旁人,霓裳便會不言不語,雨落知道宮中一定出了什么大事。這時她便會想念活潑好動的思言,最起碼能讓她周圍添點生氣。
這日雨落實在在床上躺得后背發(fā)麻,也顧不得床榻下空無一物,赤著腳邊下了床。地面上鋪著一層厚實的毛毯,踩上去軟軟的,卻沒有踩在芳草上輕靈的感覺。
踩在草上?想到這,雨落有些奇怪,自己在櫻庭一直循規(guī)蹈矩的,不可能褪下鞋襪,胡亂踩在草地上的,那么是誰陪我在草地上嬉鬧的呢?突然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喉嚨發(fā)緊,幾欲作嘔。雨落蹲下身,粗重地喘著氣緩解不適,好半天才又站起了身。大腦一片空白,就連自己何時下床都不記得了,雨落看了看自己的腳,連忙縮回被里,她的意識開始渙散,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晚上辛流復與霓裳一同來至紫云殿,看見雨落睡夢中緊蹙的眉頭,辛流復一邊用手指輕輕撫平,一邊問霓裳:“小雨點一直是這樣睡不安穩(wěn)嗎?”
霓裳將手中的托盤放下,走至雨落床邊對辛流復說:“是忘憂散?!?p> 辛流復將霓裳拉至一邊,急忙問道:“怎么可能,忘憂散是宮廷秘藥。雨落自進宮起一直被嚴密保護著,根本沒有人有機會給她下毒。”
霓裳緩緩跪了下來:“是我親手下的。那日太子將雨落引至櫻庭的秘境,為防止風碩起疑,太子便命我對她下忘憂散,讓她忘記曾去過秘境?!标P(guān)于耿青蓮也去到秘境的事,霓裳沒有說,她知道耿青蓮遲早是要被重用的,以前是因著對太子的情分,對他的要求都會盡力滿足,可現(xiàn)在她已決定盡心輔佐雨落,以前的事便不會多提。
辛流復深深地望著霓裳頓了一頓方說道:“我問你,你這幾個月盡心照料雨落是為的什么?”
霓裳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為了陛下?!?p> 仿佛聽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似的,辛流復大笑起來。
霓裳將頭扣了下去:“臣愚鈍,不明白陛下為何發(fā)笑?!?p> 辛流復蹲下身,將霓裳的身子扶直,頭輕輕一歪,說道:“霓裳,你對你現(xiàn)在的御前侍衛(wèi)這個官職還滿意嗎?”
霓裳慌亂地眨了眨眼:“陛下...”
辛流復抬手,打斷了霓裳的話:“如果不是你父親當年死諫父皇不要娶天女,現(xiàn)在你已是我的皇后。如今,宮里知道雨落真實身份的,唯你一人。這些年你一直跟在太子身邊,多多少少也對他有了感情吧。我還知道你明里暗里為了保護太子,沒少得罪馮女官。打雨落入主中宮后,也是你明里暗里地擋住了馮女官的人。我看出你挺喜歡雨落這孩子的。宮中乳母都是一一對應的。如果有一天兩個孩子,你只能哺育一個,另一個要你眼睜睜看著餓死,你會選哪一個呀?”辛流復的語氣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一字一句地釘在霓裳心頭。
霓裳抬起頭,看向辛流復如往常般溫和悲憫的眼神,心里的某種東西好像正在土崩瓦解:“陛下,臣剛才所言為了陛下是發(fā)自肺腑。臣的父親剛烈忠勇,臣敬佩他??墒蔷褪俏揖磁宓母赣H讓我一族老小慘遭滅門。霓裳名中不再冠姓,就是在表決不步父親后塵的心跡?!?p> 辛流復輕輕拭去霓裳眼角的淚花,微不可聞地輕嘆道:“我當初雖救了你,卻無法讓你繼續(xù)當當無憂無慮的貴女,你可曾怨我?”
霓裳吸了吸鼻子,正色道:“是臣辜負了陛下。陛下讓臣斬斷情絲,重新振作,臣卻一直陷在過往中。依臣看,雨落與太子相比,她才是那個可堪國家重任的君王?!?p> 辛流復將霓裳扶起,緊了緊她的手臂:“這忘憂散下得很好,君王是不需要兒女私情得。”辛流復看向雨落得方向嘆了口氣,沉聲道:‘于雨落而言,這條路很漫長,還需你我共同扶持?!?p> 霓裳鄭重地點了點頭:“陛下,該叫醒皇后了。粥快涼了?!?p> 雨落只覺有一雙香軟的手貼在頰上,無休無止的虛空幻夢終于停歇,腦中又恢復了清明。
“兄...國君?!币姷叫亮鲝陀曷浜苁菤g喜,直接將霓裳手中的粥接起,拿開勺子,一飲而盡。而后麻利地用手背擦了擦嘴,忙問道:“國君,你終于來了。那日君子樓的大火,蘭大哥...還有蘇惜,伏晝他們怎么樣了?”
辛流復接過雨落手中的空碗,示意霓裳拿下去。然后理了理雨落額前的亂發(fā)。柔聲說道:“你說的人都沒事。只是那之后又發(fā)生了很多事,稍后我會跟你細說?!靶亮鲝陀糜沂质持篙p輕刮了下雨落的鼻子問道:”怎么樣,感覺好點了嗎?”
雨落微點了下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辛流復心下了然:“再等等,我給你請了位新師父?!?p> 雨落懵懂地點了點頭,拉住將碗放好回來的霓裳的手,對辛流復說道:“這些日子,霓裳姐姐一直很耐心地照料我,皇上可給了她什么賞賜?”
辛流復被問得一愣,轉(zhuǎn)頭看向霓裳,霓裳連忙沖雨落搖了搖頭:“這都是臣該做的。”
辛流復也將手搭在霓裳手上,:“先別急著躲啊,雨落倒是提醒了我。雨落,霓裳是我新提拔的御前侍衛(wèi),這再往上升嘛,一時我也想不到什么好差使給她。你看,我將霓裳納入后宮如何?”
雨落一把將霓裳拽到自己身邊,腦袋像撥浪鼓似的連連搖頭:“不好!一點也不好!”
辛流復的手懸在半空,并沒有急著拿回來,而是將手重重地摁在雨落頭上,問道:“國君之妻,何等尊貴,你這'不好'從何而來?”
雨落“哎呦”一聲,可憐巴巴地看著辛流復,嘿嘿一笑:“皇上說的是,對尋常女子而言,這是極好的歸宿。可是,女子也可以建功立業(yè),實現(xiàn)報復啊,哪怕只是一個小卒,但能用自己的力量做些什么,也有意義啊?!?p> 辛流復朗聲大笑:“雨落,你這番話說的很對。你知道嗎?晟櫻國開國君主便是位女帝。她就是如你所說,從最基層一路靠自己推翻前朝暴政,建立晟櫻的?!?p> 雨落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消化了好一會才說道:“可是...可是為什么...額...”
“可是為什么再也沒聽過晟櫻國出現(xiàn)過女帝,連女官都是寥寥?”辛流復收回手,接著雨落的話說道。
霓裳開口說道:“女帝雖開創(chuàng)了晟櫻,卻被最信任的臣子篡位,那臣子隨沿用了晟櫻的國號,然而現(xiàn)在的晟櫻嚴格意義上來說已經(jīng)不算是女帝所開創(chuàng)的那個了。”
雨落失落地“哦”了一聲,喃喃道:“總之,皇上,別...別把霓裳姐姐困在后宮,好嗎?”
辛流復正要開口,門口宮人通報道:“鞠大人求見?!毙亮鲝屠洗搬#c霓裳一同起身。而后霓裳移步打開大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雨落在紫色的紗幔后,不大能看清外面的情形,只隱隱看見一個矍鑠的身影,大步流星地朝辛流復走來。此人身形頗有武人的氣勢,但每步腰桿筆直,步距均勻,就像是提前計劃好了的一樣,又很有文人的風度。雨落不敢亂動,只一個勁地將目光投向那人。
那人只走了幾步便停下來行禮:“參見陛下?!甭曇羯硢《n老,令雨落懷疑起自己剛剛的判斷。
辛流復負手而立,只輕輕點了點頭,霓裳上前將那人扶了起來。
辛流復揚聲對雨落說道:“雨落,這是鞠頌鞠大人,是晟櫻國最大的黃商,也是我從小到大的伴讀。此次我要你正式進宮,正是假借她妹妹的身份?!?p> 雨落不明所以,只輕輕將帷幔掀起一角。
辛流復繼續(xù)說道:“雨落,從今日起,宮內(nèi)有霓裳,宮外我們就全權(quán)拜托鞠頌了?!北藭r的雨落還不知道鞠頌這個名字會影響她一生。
?。ǘ?p> “鞠大人,為什么兄長一直急于讓我適應宮廷內(nèi)外的事務???”雨落悶悶地捧著一盆牡丹,說道。那牡丹枝頭最盛的兩團花球正搭在雨落鬢間,襯得雨落愈發(fā)嬌嫩可人,鞠頌將頭從書中抬起,正對上雨落的盈盈水眸,他又將手中的書舉高了些,擋在兩人中間?!皣杂兴目剂??!?p> “哦?!庇曷潼c了點頭,將牡丹放在地上,又問道:“鞠大人,你家是不是很華麗???我什么時候可以看到啊?”
“不消幾日就可以看到?!本享灥难劬α鬟B書間,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p> 雨落嗯了一聲,蹲下身,輕輕撫弄牡丹的花瓣:”怎么可能?兄長給我在后宮安了個這么大的位置,我什么時候能出的去宮都難說呢。明明可以給我在前朝安排個一官半職的,為什么要把那么多人覬覦的后位給我。再說我們是...“雨落煩躁地嘆了口氣:”這根本不對嘛。“
鞠頌將書收回袖中,而后將牡丹從地面搬到桌子上?!弊屇阋晕颐妹玫拿x成為皇后,是我向國君獻的策。首先,陛下對外宣稱皇后體弱需在中宮靜養(yǎng),這樣你便可以時時不在宮中,甚至很長時間留在宮外,這不會限制你的自由。其次,身為皇后可以自由出入宮中的每個地方,這是最快地讓你適應宮廷生活的方法。再次,皇后是天下之母,是所有女人中最尊貴的,擁有這般切實的權(quán)力,才有助于你培養(yǎng)自己的根系。還有就是你名義上是我的妹妹,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滲入整個晟櫻的經(jīng)濟命脈。再加之你有櫻庭的背景,成為晟櫻之主便會是眾望所歸。“
雨落當即說道:”什么晟櫻之主!竹哥哥怎么辦?“
鞠頌頓了一下:”你是說太子殿下?“
雨落重重地點了點頭,加強了語氣:“我不想做什么晟櫻之主,什么權(quán)力財富的我統(tǒng)統(tǒng)沒興趣!”
鞠頌反問道:“那你想要什么?”
雨落被問的一愣,撓了撓頭,面帶憂色:”我知道我生來就該承擔的責任,我并不是要逃避,我...我只是不想剝奪竹哥哥應有的一切?!?p> 鞠頌面色冷峻,定定地盯著雨落:“太子殿下的母親是為普通的女子,太子并無靈脈,況且...”鞠頌頓了一下:“況且很多人和事并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樣。就算有些東西曾經(jīng)美好,但人總會變的,你也不應執(zhí)著于往昔的美好?!?p> 雨落低下了頭,半晌才囁噓地說道:“鞠大人,我...我想回櫻庭了,我想我?guī)熌锪?。我還能回去嗎?”
風碩與繆真沒實則在一個月前就已神隱,然而對外只說是他們辭去櫻庭事務云游去了。櫻庭現(xiàn)在暫時由以雅接手。鞠頌當然知道櫻庭的變故,他看向雨落的眼神變得復雜,盡可能讓自己粗糲的聲音聽起來溫柔:“你還沒好好逛過京都吧?過幾天我們就可以出宮,到時候好吃好玩的讓你逛個夠?!?p> 雨落吸了口氣,抬起頭來,一掃剛才的陰霾:“嗯,到時候我還要去逛鞠大人的府宅呢!”
鞠頌知道雨落是怕自己擔心才強迫自己快速地調(diào)整情緒,便微笑著點了點頭。
雨落指了指桌上的牡丹,甜甜一笑:“我知道這盆牡丹不僅僅是盆栽那么簡單,可是不管它是什么,我都非常喜歡。霓裳和兄長總是把一些清雅到寡淡的東西往我宮里搬,本來我就自己被困在房中,沒個人氣的,這些個雅物讓我更加煩心了。你知道嗎?這盆牡丹讓我想起了以前在山中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謝謝你,鞠大人。”說罷,雨落端起桌上的茶杯恭恭敬敬地端給鞠頌:“雨落還有一事相求。從前我宮中有個叫思言的宮女,與國師甚為相熟,不知道可否再將她派來我這。”
鞠頌接過雨落的茶,說道:“這事,我做不了主。但是三天后,我們會在宮外看見國師,到時候你親自向他討就是了?!?p> ?。ㄈ?p> 焦急等待的三日里,雨落總有一種失真感,今年開春自己還在櫻庭與師娘一起品桂花酒,轉(zhuǎn)眼年末自己卻是身在遠隔千里的深宮中。雨落百無聊賴地蘸上筆墨,卻任憑紙上暈開了點點墨花,仍是無法下筆。櫻庭的一草一木明明早就刻在她的腦海中,可隱隱總覺得遺忘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這種不安感如潮水般吞噬這她,她甚至感覺如果再記不起那樣東西她便會窒息??删烤故鞘裁粗档米约喝绱藪炷??她曾將這份隱憂訴與霓裳,霓裳只叫她思慮未來,不念過往。雨落卻覺得若是全不念過往,自己又成了誰?
三日后,雨落被里三層外三層地套上華服,像極了她桌上那盆雍容的牡丹。
?。ㄋ模?p> 萬花樓內(nèi),觥籌交錯。姜怒兒在頂樓房間內(nèi)正招待著兩名宮中大官,一個是御膳房總管,一個是內(nèi)務府總管。
“說來也怪,耿丞相剛死了女兒就急著給兒子娶媳婦?!?p> “對對對,我們御膳房還特意獻了五百盤點心?;噬虾突屎蠼裉煲矔H自到場主婚?!?p> 姜怒兒將兩人手中的酒杯滿上,而后打開了放在桌上已久的包袱,里面是一摞黃澄澄的金子?!岸淮笕耍壹抑魅酥狼嗄咎玫幕镉嫴婚L眼,吞了大人們很多銀兩。知道你們今日來我這坐坐,特意吩咐怒兒將此物呈上,還望大人笑納?!?p> 二人在宮中當了半輩子的差,本看不上這點財物,奈何年前只去了幾遭青木堂就將棺材本都賠了進去。青木堂背后又有國師撐腰,他們也只能認栽。如今看著唾手可得的金條,恰似日久旱逢甘露。內(nèi)務府總管王大福滿臉一邊滿臉堆笑地沖姜怒兒道謝,一面試探性地拿了兩根踹進衣袖。見姜怒兒仍是笑盈盈地看著他,他扭頭對御膳房總管劉果說“還愣著干嘛,別辜負了怒兒姑娘的好意啊?!?p> 劉果剛伸出手,姜怒兒便眼疾手快地壓住了他的手,說道:“這些只是我家主人的見面禮,以后兩位大人多來走動走動,好處還多著呢。”
聞言,王大福與劉果對視一眼,又默默想把金條放回去,姜怒兒抬起另一只手擋住了王大福,而后道:“我想兩位大人落在青木堂的銀兩不只是你們的錢財吧,里面還有不少為宮中采購物什的銀子吧。”
王大福嗖地一下起身,厲聲說道:“怒兒姑娘,我敬你是萬花樓掌事的,你可別欺人太甚!”
姜怒兒斟了一杯酒,不慌不亂地飲下,而后說道:“王總管,青木堂真正的老板正是我家主人。他只需命賬房將你和劉總管光顧的明細抄錄一份,遞給御史臺,再蠢的人都能知道那么多的錢一定是貪污所得?!?p> 劉果嚇得差點從凳子上跌下來,姜怒兒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我家主人沒功夫管這檔子閑事,他只想知道三個月前東宮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王大福搖了搖頭:“這你得問東宮的掌事太監(jiān)啊。”
姜怒兒站起身來:“誰人不知,這幫小太監(jiān)都是您的徒子徒孫,宮中有半點風吹草動能逃得過您的耳朵?”
王大福坐下,喝光了杯中的酒,說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我是真的不知。自從冊封了新后,國君將東宮和紫云宮里里外外的人手換了個遍,我也抓瞎,現(xiàn)在是啥也不知道啊?!?p> 姜怒兒沒有再糾纏,只將包裹重新系好,仍在呆愣在一旁的劉果身上:“你們剛才的話我家主人都聽到了。以后,若還有什么疑問,怒兒會派人請你們的?!?p> 王大福一跺腳,罵了一句,拖著劉果走了出去。
內(nèi)間的屏風后,伏晝與蘇惜走了出來。
“那天東宮一定發(fā)生了什么,才讓辛流復連第二天的封王禮都延后了。”伏晝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蘇惜道:“比起東宮,我倒是很好奇我們那位新王后。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該動身去丞相府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