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晝揉著自己紅腫的雙頰,生無可戀地對蘇然說道:”姑娘,你我素未謀面,怎的上手就打我呀?!疤K然因情緒激動,面色潮紅,微微喘息,叉著腰說道:“你知不知道你寫的那些東西害了多少人。”伏晝眨巴著眼睛,小聲嘟囔道:“小生所寫凈是世間至情至性之男女,至純至美之風景,至哀至好之故事。哪里有害人?”蘇然冷笑一聲,上前一步,嚇得伏晝立刻彈開一大步。
就在伏晝以為自己又要挨打時,雨落出現了。
“你們...”雨落看著黑暗處兩人糾纏不清,還以為伏晝又欲對雨落行不軌,一個閃身擋在蘇然面前,緊接著一個抬腿重重踹在伏晝胸口。伏晝緊緊抓著胸口處的衣襟踉蹌著后退了幾步,雨落詫異不已,這一腳自己使了全力,對方非但幾乎毫無影響,表情也絲毫未變。這個伏晝絕對沒有白日里自己以為的那么草包,想到這,雨落直接將蘇然整個護在身后,而自己則上前一步,說道:“識相的,趕快給我滾!”
伏晝并不惱,將視線略過雨落投向她身后的蘇然,道:“這位女俠已然替你教訓過我了,小姑娘,回家多看看正經書吧?!闭f罷,轉過身,晃晃悠悠地通過幽暗的窄巷,消失在喧囂的街市中。
雨落收了剛剛凌人的氣勢,悄無聲息地與蘇然隔開些距離,道:“蘇姑娘,我正要去漠北,不如我們結伴同行吧?!?p> 蘇然沒有看雨落,低著頭從嗓子中細細擠出“對不起”三字。雨落一愣,畢竟從小被千嬌萬寵的大小姐能夠這么直接地對自己道歉,實屬不易,又顧念到自己與青蓮現在也都平安無事,于是在心中早就徹底原諒了她,只是嘴上仍少不了了幾句教訓:“我也有當做自己親妹妹看待的女孩,所以特別能理解你姐姐的心情。你此番善惡不分,差點鑄成大錯,又任性地離家出走,你可知,你但凡有個三長兩短,你姐姐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你不能總為自己的感受而活,你還要顧念關心的人啊。”
蘇然輕輕地嗯了一下,抽了下鼻子,抬起頭望向雨落時,眼中滿是淚水:“我知道這句對不起太輕了,可是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彌補我的過錯?!庇曷溱s忙抬起手以袖拭淚,暗暗責怪自己剛剛話說的太重,卻也不知該如何安慰眼前的惹人疼惜的可人兒,最后只好板著臉對蘇然說道:“不許哭,答應我好好保護現有的一切?!碧K然破涕為笑,說出一句讓雨落覺得沒頭沒腦的話:“他書中寫的不錯,果然有俠義心腸的奇女子。我姐姐算一個,今天竟讓我發(fā)現了第二個?!?p> 因二人心有牽掛,歸心似箭,所以日夜兼程,不過數日便回到了漠北。雨落本想將蘇然直接送回瑤城,蘇然卻說不肯耽誤雨落與耿青蓮相會,堅持要自己回去。雨落想瑤城上下誰不知道她是君子樓掌柜的妹妹,便將其送進了城門,便策馬駛向大營。
蘇然顛了顛從雨落處要來的錢袋,心想:“去東巷買一束新鮮的玫瑰,再去西巷買一袋珍珠粉,這些錢正好夠給姐姐做胭脂的材料錢。我出來了這么久,上次送姐姐的那盒,一定早就用完了?!?p> “蘇姑娘?”
蘇然回過頭來,卻是一張陌生的男人面孔。
“蘇姑娘,你可算回來了?!?p> 蘇然放下錢袋,問道:“你是誰?”
男子一臉焦急的樣子,說道:“你不記得我了,我是蘇掌柜身邊的大毛啊,蘇掌柜為了找你,日夜不休,幾天前就病倒了。如今君子樓啊,都亂成一團了?!?p> 蘇然當下轉過頭就要趕回君子樓,卻被那男子叫?。骸疤K掌柜這病發(fā)得急,郎中說不讓隨意移動,就在卯逆別院住下了?!碧K然回過神對男子說道:“好,我先回君子樓安頓一番,立馬就去。”那男子長嘆一聲:“蘇掌柜不讓我們告訴你,其實...其實她...“蘇然手一抖,錢袋重重跌落在地上,但她腦海中一直回蕩著一個聲音,那聲音告訴她,即使再難,姐姐也不可能在找到自己前就倒下,于是冷聲對男子說道:”你不要唬我,到底怎么個情況,我要自己去看?!?p> 男子褪下了唯唯諾諾的樣子,對著蘇然邪笑起來,:“不愧是蘇掌柜的妹妹,這么厲害。不過就我所知,你不過是朵被養(yǎng)在閨閣中嬌艷的玫瑰,既然你跑了出來,那就怨不得我要摘了你了?!?p> 蘇然意識到不對,轉頭就要跑,可她哪里敵得過男人的力氣,生生被拖進了巷子里,嘴中被塞上一塊酸臭的黑布。她只覺得一雙粗蠣的大手在自己身上不斷游移,男子混濁的氣息噴在她纖長的脖頸上,她惡心得直想吐。
“就讓我就此死了吧?!彼谛闹幸槐橐槐槠矶\,只剩下干涸的眼角。
突然,身前的男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雙柔軟的手扶起了她,替她溫柔地穿好衣服,在閉上眼睛的時候蘇然心想原來閻王的手竟是如此溫暖。
雨落還沒進大營,遠遠地便看見牽著奔月的耿青蓮,手中拿著鳶尾花結成的淡紫色花環(huán)。之所以一眼肯定那是鳶尾花,是因為從小時候起耿青蓮就分不清鳶尾和蘭花,總把鳶尾當蘭花送人。想到這里,雨落不禁失笑,心想這次要不要再一次告訴它那不是蘭花呢?
大約離那一人一馬百米左右,雨落翻身下馬,不再向前。耿青蓮見狀,撓了撓頭,拍了拍奔月示意其原地待著,便小跑著迎向雨落。
雨落嘴角不由地高高揚起,動了玩心,耿青蓮往哪跑,她就往反方向躲。耿青蓮見狀只憨憨地傻笑,配合著雨落變換方向。
梅末心正在不遠處的校場操練士兵,無意間瞥見這一幕,多年前相似的一幕在腦海中清晰地浮現,胸口一滯,目光不由自主地鎖定在雨落身上。
雨落接過耿青蓮的花環(huán),輕輕一躍,反手扣在了耿青蓮頭上。耿青蓮身著盔甲,身子并不靈活,一時沒躲過去,又急著拿下花環(huán),活像個笨拙的熊瞎子。
二人玩鬧了一會,雨落笑瞇瞇地對耿青蓮說:“你這一身,人模狗樣的,有幾分將軍的樣子了。,甕聲甕氣道:“本將軍現在宣布,在我眼前的女子是我的人了?!闭f完,自己都覺得有些蠢,尷尬地清咳了幾聲。雨落眼底的笑意更濃了,抬起雙手作勢要捧耿青蓮的臉,耿青蓮跪下身來,將雨落的手搭在自己臉頰。二人沒有作聲,只是深深凝望彼此,時間仿佛就此定格在這對璧人的身邊。
梅末心轉過身,不再看去,冰冷的玄鐵面罩泛出幽幽寒光。
耿青蓮,雨落接到喜帖是兩天后的事,而新人竟是伏晝和蘇然。這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了,畢竟幾天前,雨落剛把伏晝打走,親自護送蘇然回了瑤城。
“青蓮,蘭大哥身邊那個叫伏晝的是什么來頭?!庇曷湓较朐接X得不對勁,便向耿青蓮問道。
耿青蓮大手輕覆上雨落頭頂,泯著嘴,搖了搖頭。雨落見他不肯說,便不再追問。背過身,盤腿做了一會,忽然轉頭對耿青蓮說:“不行,我要去見蘇然一趟?!惫⑶嗌弰傄f話,雨落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你不要跟來,我自己去弄明白。”耿青蓮也知自己軍務繁忙,的確不好隨意出營,便囑咐了雨落幾句,親自送她出了營。
雨落是當天下午趕到瑤城的,紅日掩映在瑤城背后,火燒云在瑤城上空一層層鋪開,城中張燈結彩,小孩們的歌謠不絕于耳:“新嫁娘,穿新裝,嫁個新郎,奔新生?!睙o處不在的紅晃得雨落眼睛有些刺痛,雨落揉了揉眼睛,向君子樓走去。
君子樓內,瓜果飄香,紅綢如烈焰中大蛇褪下的皮,交錯橫掛,雨落仿佛能聞到皮肉血淋淋的腥味。不知是哪里突然傳出一聲尖叫:“不好了,二小姐上吊了!”君子樓內亂做一團。雨落只得一層一層費力地撥開混亂的人潮,循著記憶尋找蘇然房間?!疤K然!”迫不得已,雨落只得放聲大喊。不多時,雜亂的腳步聲和人語聲漸漸止住了,一道柔媚卻洪亮的聲音在樓內響起:“諸位受驚了,原是仆人捕風捉影,亂說一通。各位快請落座,吃好玩好啊?!辈恢钦l說了一句:“原來是個瞎婆子風言風語,來,咱們接著喝!”絲竹聲便又幽幽響起,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雨落既是見到蘇惜,自是大步跟了過去。跟到庭院拐角處,蘇惜停住了腳步,側過頭,緩緩對雨落說:“貴客來臨,本該遠迎,只是家事纏身,還請稍作休息,兩天后婚禮上再送祝福吧?!坝曷淇v有諸般疑問凝在喉間,也自知不該插手,只淡淡問了一句:”她真的沒事嗎?“聞言,蘇惜轉過身來,紫色紗衣泛著點點白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因果,小妹與姑娘雖頗有際緣,然終究只是萍水過客,姑娘不必過多掛心。兩天后,待禮成,姑娘親自問小妹不遲。“說罷,留下一抹綿長的嘆息,輕輕移步。
次日正午,瑤城內外依舊有彩衣小童唱著歌謠在熱氣騰騰的地面走街串巷笑嘻嘻地唱著歌謠。蘇然屋內卻是一片漆黑,陷入死寂,只余安靜躺著的蘇然和坐在地面頭靠著床頭的伏晝。
伏晝正了正身,嘶啞著聲音說道:“我寫過那么多風流韻事,再不信世上有鐘情之說的??烧f來也怪,自打見了你,我這心里就沒想過別人?!碧K然仍然像散了架的木偶,紋絲不動,不見生氣?!罢f實在的,我若想跑,君子樓攔不住我,但你知道我為啥心甘情愿地被關在這嗎?”說罷,伏晝轉頭望向蘇然,晶亮的眸中含了幾分水汽:“我連一個自己喜歡的小姑娘都護不住,我算什么男人!”聲音雖被極力壓抑,然而其促狹的呼吸,微顫的鼻音暴露了聲音主人深深的哀傷。
良久的沉默后,蘇然終是睜開了眼睛,對伏晝說道:“你走吧,這事不怪你?!狈鼤兟勓裕⒖唐鹕?,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走,我要陪著你?!碧K然虛弱地說道:“你怕我再想不開嗎?”伏晝沒有答話,而是去桌子上倒了一杯茶,遞給蘇然,:“我見不得如此鮮活的姑娘,心死。”蘇然緩緩起身,接過茶來,呷了一口,:“我打小生活在這君子樓,不似你們京中女子視貞潔如命,你放心,我會調節(jié)好自己的?!狈鼤冇值阶肋?,為自己倒了一杯茶,說道:“無論京城還是君子樓那就是個地方,我從未聽說人會因為待的地方不同,觀念上就天差地別的。”蘇然無力地靠著床頭,說道:“謝謝你能這么說,可你一直在這只會提醒我那日的羞辱不是夢,那種恐怖是真實的?!狈鼤兟勓?,右手攥緊茶杯,左手死死攥住褲上的布料,指節(jié)泛白?!鞍⒔阏f,這是我的因果,我只能承受。我卻愿意把它看作是一場噩夢,畢竟我只是歷了一場恐怖,完好無損地醒過來了?!碧K然繼續(xù)說道。伏晝心中一痛:“我已將那人殺了,噩夢已經結束,而我不過是夢醒那刻的節(jié)點?!疤K然苦笑一聲,道:”真奇怪,這夢那么長,那么黑,夢醒了身心俱損,還會有人愿意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伏晝將茶杯輕輕置于桌面,大步走到蘇然面前,道:“你曾說喜歡我的《百花錄》,那你可知我為何要寫盡世間女子情事?”蘇然知道伏晝不肯輕易離開,于是緩緩躺平了身子,輕生嗯了一聲。
伏晝自嘲地笑了一聲,隨后拉過凳子坐到床前:“我說出來你可不許笑我。我打小就只喜歡和女孩玩,跟她們在一起最常做的就是為她們梳最流行的發(fā)髻,化最精致的妝容,做最凸現他們氣質的衣服。這日積月累的,我就有了一雙能輕易打造美人的雙手。你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大家子弟,那年我和我的同窗好友,一同赴京趕考,結果京城的繁華讓我那顆不安分的心徹底從故紙堆中蹦出來了。我就偷偷用了考試打點的錢開了一小家連脂粉帶作衣的鋪子,結果店面越鬧越大,我得以在京城立住腳跟,就徹底與催促我考功名的家中斷了聯系。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我視若妹妹的女衣匠紛紛投向有錢主顧的懷抱。我當時還天真的以為她們是被脅迫的,還為了保護她們被處處打擊。當我認清現實的時候,索性就開了萬花樓,把我所能幫助女子發(fā)揮的魅力利用到極限,宮中新進的花樣我就用在姑娘身上,親自到全國各地搜集秀美的苗子,可后來我發(fā)現我卻越來越不愿意看樓里的姑娘,我失去了從小到大那股對女孩的熱忱勁。所以啊,我就只能以現實為引,勾勒出一部虛假的小說。而你喜歡《百花錄》是因為你就是書中那般剔透晶瑩的女孩子,我堅持留下來娶你也是因為我你就是我夢中的女孩?!?p> 半晌無話,風吹小窗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伏晝見久久不得回應,站起身來,鄭重地對蘇然道:“我知道現在你無法完全相信我的表白,但是從我第一次見你,那種感覺就好像我這輩子在等的人終于出現。我清楚地記著,那天我被身上的舊傷折磨得痛苦不堪,我只得深悶了一大口酒在烈日炎炎下出去尋藥,但一看到你,身上的疼竟奇跡般地止住了,我有了足夠的力氣接觸你。那時我竟然很感激傷痛,而不是再一次瘋狂咒罵傷疤。我不知道我是否表達清楚了我的意思,但是我需要你,你就是治愈我唯一的藥,沒有你,我甚至無法接受自己?!?p> 蘇然側過身子,對伏晝輕道:“你也很累了,躺下吧,明日還要舉行婚禮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