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風(fēng)雷初起
楚幽王四年,八月。
三伏天,一年中最熱的季節(jié)。
李鶴一邊吃著早餐,一邊偷眼看著眼睛腫的像桃子似的芳姑。
昨夜,隔著屏風(fēng),李鶴知道,芳姑抽抽搭搭哭了一夜,看來,這姑娘是真?zhèn)牧恕?p> 見芳姑面前的早飯一點未動,李鶴笑著說道:“好了好了,芳姑,差不多就得了,吃飯吧,不想嫁就不嫁,誰還能逼你不成,這餓壞了身體,可就是你自己的事嘍,別做那劃不來的傻事?!?p> 聽公子這么一說,芳姑又抽噎起來。
李鶴知道,芳姑今年已經(jīng)虛齡十八整十七歲了,作為這個時代的女性,很多人在這個年齡,早已經(jīng)做了母親,像芳姑這樣,婚姻大事八字還沒一撇的,少之又少,屬于非常罕見的了,從這點上講,母親替芳姑張羅這件事,不能說不對,甚至都已經(jīng)顯遲了。
之所以現(xiàn)在才提起這件事,是因為李鶴一直身體不好,離不開芳姑的照顧,二來是因為,只要有人提到婚事,芳姑總是斷然拒絕,并且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大家也就不好再堅持。
芳姑在李府,地位比較超然,當(dāng)初,家主李義從外面撿回芳姑,養(yǎng)在府里,是準(zhǔn)備做養(yǎng)女,還是當(dāng)丫鬟,李義并沒有說得太明白,及至李鶴出生,便把已經(jīng)四五歲的芳姑放在了李鶴的身邊,名曰伴生。
漸漸地,一起長大的李鶴和芳姑,對彼此都產(chǎn)生了濃厚的依賴之情,別的丫鬟過來,全被李鶴折騰走了,沒辦法,便由芳姑專門照顧李鶴了。
這樣一來,就造成了芳姑小姐不是小姐,丫鬟不是丫鬟的尷尬局面。看年節(jié)家主、主母的賞賜,芳姑和李鶴、李嶺、李月是一模一樣的,那便是小姐的待遇了,但看做事,芳姑做的又是服侍人的事情。
芳姑的身份到底如何,也許只有家主、主母心里清楚了。
此次,家主李義從陳州回來,專門給芳姑提了一門親事,男人是陳州縣尉,家境殷實,夫人去世十幾年了,一直未曾續(xù)弦,雖然年紀(jì)大了芳姑十幾歲,但勝在縣尉愿意以正室之禮,明媒正娶,芳姑過去就是主母掌家,這在很多小門小戶的女兒家看來,確實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事。
卻沒想到,芳姑不但一口拒絕,而且還傷心至極,從昨天一直哭到現(xiàn)在。
李鶴想了一想,問道:“芳姑,咱倆一起長大,你就像我的親姐姐一樣,你跟我說說,你到底是咋想的,我向你保證,無論你是怎么想,我都會全力支持,絕無二話。但前提是,你得吃飯?!?p> 芳姑抬起哭得通紅的眼睛,哀怨地看了李鶴一眼,問:“真的?”
“絕無戲言!”李鶴鄭重地點了點頭。
“芳姑不想嫁人,芳姑只想一輩子待在公子身邊,將來公子成了家,有了小少爺,芳姑再給公子帶孩子?!?p> 李鶴一愕,這個要求看似簡單,實則過于沉重。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為了自己,憑空耽誤了一生,這副擔(dān)子,李鶴自問背不動。
可一轉(zhuǎn)眼,看到芳姑又想哭,李鶴趕緊答應(yīng):“行!沒問題,不想嫁就不嫁,就待在這,我保證,沒人敢逼你?!?p> 李鶴已經(jīng)管不了許多了,先把眼前事糊弄過去再說。
“現(xiàn)在,咱倆趕緊吃飯,今天父親要陪著方舵主去作坊轉(zhuǎn)轉(zhuǎn),我要一起去呢?!?p> 芳姑一聽,不再哭了,低下頭,一個勁地吃著。
壽郢城外,圭園作坊那寬大的門口,兩輛錚明瓦亮的馬車,緩緩?fù)A讼聛怼?p> 后車還沒停穩(wěn),李鶴便一個箭步,從車?yán)锔Z了出來,來到前面那輛車,掀開后簾,先把父親扶下車,再一彎腰,把方圓背在自己背上。
蕓娘和芳姑也都下了車。
李鶴背著方圓,一行人往里走,剛進大門,就見幾個人跑了過來,打頭的是一個身板壯實的小伙子,叫田起,是作坊二領(lǐng),李軻跟著李為去了瑯琊,作坊這邊,現(xiàn)在是他在負(fù)責(zé)。
李鶴這段時間頻繁來這里,所以跟他們都已經(jīng)很熟悉了,便為大家做了介紹,作坊眾人,在田起的帶領(lǐng)下,齊齊給家主施禮。
田起一揮手,只見兩個人,抬了一頂類似于滑竿的物件過來,卻見這物件,兩邊是漆的烏黑發(fā)亮的抬桿,抬桿嵌在一個竹制的躺椅上,躺椅之上,設(shè)了個遮陰的涼棚。
李鶴把方圓輕輕地放在躺椅上,笑嘻嘻地說道:“方舵主,你試試這玩意,看看還行不?”
方圓的臉色仍然蒼白,坐在躺椅里,左右轉(zhuǎn)動著身體,到處摸摸,喜不自勝地說道:“這個玩意兒還真不錯,省得以后動輒勞人背我了?!?p> 見方圓喜歡,李鶴又笑著說道:“方舵主,我還設(shè)計了一款車子,作坊的木匠們正在做,一個人,哪怕像蕓娘這樣的都可以推著你到處走動,我保證你坐上去會更滿意?!?p> 方圓拱了拱手,對著李鶴說道:“賢弟有心了,方圓先行謝過?!?p> 一旁,一直微笑著沒說話的李義臉色一沉,說道:“方圓你這是怎么回事,咱們昨晚不是說好了嘛,叫賢侄。”
又轉(zhuǎn)身對李鶴說道:“鶴兒,從今往后,見到方舵主要叫叔父,明白嗎?”
李鶴點點頭,以方圓的年紀(jì),自己叫一聲叔父,本就理所應(yīng)當(dāng),他不明白的是,為什么叫著叫著會突然要求自己改口。
看到李鶴有點發(fā)愣,方圓呵呵笑著,人群后面,蕓娘壓了壓帽檐,臉上一片彤紅。
兩個健壯小伙抬著滑竿,一行人往里走,但李義并沒有要巡視作坊的意思,而是低聲問李鶴:“聽說你找了幾十個娃娃,是嗎?”
李鶴昨天就知道,父親突然提出要帶方圓來作坊散心的真正用意,開玩笑,連續(xù)這幾個月,李鶴從賬上突然支走這么多錢,想瞞住人是不可能的,何況李鶴也沒打算瞞誰。
雖然李氏早就告知了賬房,李鶴有這個權(quán)利,但不代表李義不想知道,這些錢到底去了哪里。
李鶴點點頭說:“是的。”
“帶我去看看?!崩盍x面無表情。
李鶴幾個箭步,走到最前面,帶著眾人來到作坊的西北角,這里,新砌了一堵圍墻,將作坊的西北部與作坊完全隔開,留了一道門進出,圍墻以內(nèi),形成了一個獨立的空間。
走到門口,見門柱上,寫著三個斗大的篆字“風(fēng)雷營”。
門柱兩邊,一邊站著一個總角少年,身板筆直,見有人走近,喝斥一聲:“口令。”
李鶴低低一句:“風(fēng)起!”
少年推開木門,田起等人掉頭回轉(zhuǎn),只留下兩個抬滑桿的年輕人。
這道門里,是他們的禁區(qū),任何人,非請勿入,這是二公子定的規(guī)矩。
李義瞧著新鮮,問李鶴:“如果說不出來風(fēng)起二字,能進來嗎?”
“不能!除非這倆人死了,強行砸門?!?p> 李義暗暗點了點頭。
“風(fēng)雷營是什么意思?”李義又問道。
“是我們這些人的總稱,我們這些人在一起,組成了一個集體,不管你原來叫什么,在這里,只有一個名字,風(fēng)雷營?!?p> 李義不住地點頭。
其實,還有個原因,李鶴沒辦法說,前世,自己的老連長,那個待自己恩重如山的師傅,名字中,就有一個“雷”字。
一行人進了門,身后,大門“咣當(dāng)”一聲,復(fù)又關(guān)閉。
進得門來,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巨大的場地上,豎立著這些人見所未見的各類器材,有高高的吊橋,有伏地的滾龍,有圓圓的滾木,有方形的池塘,有人工堆的土山,還有溝溝坎坎等各種路障。
百余個半大小子,分成十余個小塊,各自進行著不同的練習(xí),這些少年,全都赤裸著烏黑發(fā)亮的上身,穿著黑色燈籠短褲。
遠處,猴子到背著雙手,手里拎著根荊條,陰沉的小眼睛,注視著場上所有人的一舉一動。
李鶴一招手,猴子三竄兩蹦來到了眼面前。
李鶴給猴子一一作了介紹。
聽說就是眼前此人冒死將自己背了出來,滑竿上的方圓非要下來行禮,叩謝救命之恩,被李義摁住了。
一直隱在眾人身后的蕓娘,走上前來,款款跪下,代表父親拜道:“恩公在上,父親身子不便,請受蕓娘一拜!”
猴子連忙側(cè)身想讓,口中連稱不敢。
蕓娘堅持三叩首,之后,芳姑扶起蕓娘。
“陳壯士,你這里現(xiàn)在有多少娃娃啦,平素都是怎么安排的?”
李義笑瞇瞇地問道,看得出來,他的心情極好,那張總是不茍言笑的黑臉,今天始終是笑容滿面。
“不敢稱壯士二字,家主盡管直呼陳斯之名?!焙镒右槐骸盎丶抑鞯脑挘F(xiàn)在我風(fēng)雷營已經(jīng)有一百一十三人,分成十個小隊訓(xùn)練。目前,我們的訓(xùn)練,都是按照二公子擬定的教程來的?!?p> “哦?何謂教程?”李義看著李鶴問道。
猴子一招手,一個濃眉大眼,長得敦敦實實的少年,捧著一摞白絹走了過來。
猴子接過來,遞給李義:“請家主過目?!?p> 李義一塊一塊地翻看著,表面平靜,內(nèi)心驚詫不已,這里面所錄,是自己之前聞所未聞的,這些練兵之術(shù),完全顛覆了他的認(rèn)知,他敢斷定,即便是楚軍中的將軍們,完全明白這些的也不多。
李義看完,遞給了一旁的方圓,方圓接過來,一邊看著,一邊不時地抬眼看看李鶴。
看著場地上揮汗如雨的少年們,李義長長地思索著,半天冒出一句話:“你這是想打造一支不一樣的軍隊啊?!?p> “不!我這是學(xué)館?!崩铤Q挺直了腰板,目視前方。
李義看了看眼前快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兒子,老懷欣慰。
“鶴兒,你這規(guī)模還是小了點,依我看,擴充到五百人,才能有個樣子。另外,娃娃們的伙食一定要搞好,練得苦,吃的就要好,不要惜錢!老夫一輩子掙錢,就明白一個道理,花出去的錢,才是真錢,否則,就是浮財?!?p> 李鶴一聽,非常高興,李氏的財神爺開了口,以后做任何事情,都會方便很多。
“父親放心,干正事,兒子不會摳摳索索,錢雖然不是問題,但也要用在刀刃上,要循序漸進,我的這支隊伍,選拔好的苗子最為重要,沒有好苗子,我不會盲目擴大規(guī)模?!?p> 李義點點頭,抬起頭,望著瓦藍的天空,口中念念有辭。
“風(fēng)雷營,這名字不錯!須知,風(fēng)雷一起,天地都將易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