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焚之以火
衛(wèi)莊,距離楚國邊境只有十幾里地,是韓國最南邊的一個小村莊。
事實上,在這個戰(zhàn)火頻仍的時代,各諸侯國之間的邊界,總是在不斷地變化著,很多時候,靠近邊界的百姓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哪國人,今天你可能是韓國人,明天,你就有可能搖身一變,變成了楚人,或者魏國人。這一切,或許取決于一場戰(zhàn)爭的勝負(fù),或許,有很多時候,就是取決于一紙協(xié)約。
各國之間,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勘界,所謂邊界,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是一個模糊的大致界線而已。
衛(wèi)莊就是這樣,歷史上,這里曾經(jīng)屬于宋國,后來又屬于蔡國,還曾經(jīng)短暫屬于楚國,現(xiàn)在,暫時屬于韓國。
衛(wèi)莊說是個莊子,其實不過只有十幾戶人家,而且由于邊境摩擦不斷,基本上十室九空,莊里的人家,死的死、亡的亡,僥幸活命的,也趕緊逃難去也。
當(dāng)蒙堅押送的車隊到達(dá)衛(wèi)莊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到了此時,蒙堅的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氣,據(jù)向?qū)Ы榻B,從這里往前再走十幾里地,就到楚國了,秦軍和韓魏聯(lián)軍剛剛深入楚地,離這里不過百里之遙。
蒙堅心里非常高興,他的耳朵里,似乎已經(jīng)能聽到大軍那連營的號角聲,眼睛里,已經(jīng)能看到秦軍那令敵人聞風(fēng)喪膽的黑色的金邊大旗了。
蒙堅心里暗自慶幸,幸虧自己咬緊牙關(guān),處處謹(jǐn)慎,一路上,雖然不斷地被那些所謂的“鬼影”騷擾,死了一百多人,但總算保住了糧草無事,只要自己把糧草安全送到軍營之中,死點人怕什么,這妥妥的首功一件,是跑都跑不掉的。
不知怎么回事,越到此時,蒙堅的心情卻越來越忐忑,蒙堅在心里反復(fù)告誡自己,不可放松一絲警惕,不到糧草交接完畢,自己都必須加著一萬倍的小心,稍有閃失,自己可就一個腦袋,根本就不夠大將軍砍的,李信大將軍的脾氣,根本就不會因為自己是蒙武的侄子而法外開恩。
所以,當(dāng)手下人過來請示,是不是進(jìn)莊子宿營時,蒙堅猶豫再三,最后還是選擇了在莊外安營扎寨。
隨著蒙堅一聲令下,車隊停了下來,民伕們把牛車趕到一處,卸下牲口,讓這些跑了一天的畜牲們也松松綁,喘口氣,喂喂料。
依慣例,軍士的帳篷,還是扎在糧車的最外圍。
伙夫們開始埋鍋造飯,一天內(nèi),只有晚餐生火,算是唯一的一頓正餐,一路走來,天天如此。
蒙堅叫上手下的三個軍侯,帶著幾十名親衛(wèi),進(jìn)了莊子,四處巡視著。
小小的一個村莊,到處都是破破爛爛的茅草房,多數(shù)歪歪斜斜,幾欲坍塌。草房頂上,滿是新長出的青草,有幾個屋頂,竟然爛了個大洞,顯示著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居住了。
天色漸暗,夜幕之中的村莊,一片死寂,顯得特別瘆人。
蒙堅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沒有一個活物的村莊,竟然還住著爺孫兩人。
當(dāng)親衛(wèi)把這個駝得幾乎看不著天的駝背老人,以及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年,從一個破草房里拖出來,押到蒙堅面前時,蒙堅嚇了一跳,媽的,這莊子里竟然還住著人,幸虧自己謹(jǐn)慎,巡查一番,如果這倆人是歹人的話,自己稀里糊涂睡到半夜,豈不麻煩?
蒙堅圍著著駝背老人轉(zhuǎn)了一圈,用陰沉沉的眼睛注視著爺孫倆,老者倒還鎮(zhèn)定,少年則嚇得瑟瑟發(fā)抖,臉偎在爺爺?shù)膽牙?,一動不動?p> “你們是什么人?怎么會在這里?”蒙堅問道。
老者艱難地抬起頭,說道:“回軍爺?shù)脑?,這衛(wèi)莊是我們的家,我們不住在這,還能去哪?”
蒙堅哈哈大笑,指著老者說道:“放屁!怎么證明你們是這莊子里的人?別人都走了,你們?yōu)槭裁床蛔???p> “別人走,那是別人的事,我們爺孫倆不能走,我們要在這等我兒子回來,如果我們走了,兒子就再也找不到我們了。”
“你兒子去哪了?”蒙堅問道。
“官府征兵,從軍打仗去了。”老者回答。
蒙堅“嗆啷”一聲拔出佩劍,架在老者的脖子上,惡狠狠的說道:“你這廝好大的膽子,竟然敢騙我,信不信我殺了你?!?p> 老者很鎮(zhèn)定,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嘴里念叨著:“信不信隨你,老漢別說沒地方去,就是有地方去,老漢也不會去,老漢人老幾輩就住在這,死了也埋在這,哪都不去?!?p> “乖孫子,軍爺講理呢,咱不怕啊。”
老者邊說,邊摩裟著少年人的頭頂,安慰著他。
蒙堅正待繼續(xù)往下審問,負(fù)責(zé)做飯的伙頭走了過來,見著蒙堅,拱手行禮,說道:“稟校尉大人,這莊子周圍的幾條小河溝里都快見底了,沒水做飯,剛才我們分頭找了一下,只有這莊子里有一口井,敢問大人,能不能取水一用?”
蒙堅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依然用佩劍壓著老人的脖頸,問道:“井水能喝否?”
老人點點頭,說:“能喝,我們祖孫倆一年到頭就是喝那井里的水?!?p> 蒙堅點點頭,說:“帶我去看看?!?p> 一行人押著老人來到井沿邊,這是一口韓國境內(nèi)隨處可見的轆轤井。
蒙堅點點頭,示意了一下,一個親衛(wèi)搖動轆轤,打上來一桶水。
蒙堅拿起井沿上的一個破木瓢,舀了一瓢水,對著老人說道:“喝掉它,饒你不死。”
老人端著木瓢,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個精光,喝完了,抹了抹嘴上的水漬,還“吧唧吧唧”幾下嘴巴,仿佛在品味井水的甘甜。
蒙堅疑惑地看了看老漢,等了一會,發(fā)現(xiàn)老漢面色正常,看來沒啥問題,轉(zhuǎn)身對著伙頭說道:“就打這井里的水做飯,另外,派人守住井口,不管是誰,沒有我的命令,一律不準(zhǔn)靠近。明天早上,咱們還得多取點井水,帶著上路。”
伙頭領(lǐng)命而去。
蒙堅的臉上,掛著陰沉的笑容,對著老漢說道:“老人家,我們秦國現(xiàn)在和你們韓國是盟友,只要你聽話,我不會殺你的,但是現(xiàn)在,你還得受點委屈?!?p> 說完,對旁邊的親衛(wèi)一揮手:“綁上!帶回營地?!?p> 蒙堅帶著一眾人等,又將村莊檢查了兩遍,確認(rèn)莊子里再也沒人了,才押著五花大綁的駝背老漢和他的孫子,回到了營地。
軍士們一看校尉大人和軍侯們回來,紛紛起立,拿著自己的陶碗,去往各自的灶頭,準(zhǔn)備開飯。民伕緊隨其后,他們必須等軍士們?nèi)渴⒑蔑埐酥?,才能開始盛飯。
晚餐是千篇一律的小米飯,鹽漬蔓箐,以及大白菜湯,什長以上的軍官,可以在碗里加上幾片油滋滋的臘肉。
營地里,軍士加上民伕,好幾千人,或站,或坐,或蹲,每個人都捧著個大海碗,專心致志地對付著碗里的吃食,吧唧吧唧的咀嚼聲,呼嚕呼嚕的喝湯聲,響成一片。
夜,漸漸深了。
除了營地門口的高桿上,吊著的幾盞燈籠,發(fā)出暗黃的光以外,四周一片漆黑。帳篷里,車架下,糧車旁,橫七豎八睡滿了勞累了一天的人們,震天的呼嚕聲,伴隨著夢囈聲和磨牙聲,此起彼伏。
披甲的軍士,在值班伍長的帶領(lǐng)下,手執(zhí)長戟,在營地里來回游曳著,甲胄隨著人的走動,不時發(fā)出陣陣“嘩啦嘩啦”的聲音,刺破寂靜的夜空,傳出老遠(yuǎn)。
營地最大的一間帳篷里,蒙堅瞪著兩只爍爍放光的眼睛,怎么也睡不著,他沒有點燈,透過沉沉夜色,注視著帳篷的圓頂,越睡越清醒。
突然,他感到腹內(nèi)一陣陣絞痛,他想忍一會,但沒想到越忍越難受,趕緊爬起來,從床頭抽出兩張黃表紙,向帳篷外跑去。
一場豪解,蒙堅搖搖晃晃回了帳篷,感覺腹內(nèi)似乎并沒有清空,好像還有點隱隱作痛,管他呢,睡覺。
只是一炷香的功夫,蒙堅便感覺肚子里又疼了起來,實在忍不住了,還得起來。
這次,走出帳篷的蒙堅,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孤單,黑暗之中,周圍陸陸續(xù)續(xù)竄出十幾個人,聽聲音蒙堅知道,這些人和自己一樣,跑肚拉稀。
再回到帳篷,蒙堅感覺兩腿有點發(fā)軟,他無力的靠在行軍塌上,喘著粗氣。
難道自己吃了什么不潔的東西?
一定是這樣,媽的,這幫狗頭伙軍,一定是看著天色晚了,怕來不及做飯挨長官訓(xùn)斥,偷懶沒把肉沒洗干凈,害得老子拉肚子。
第三次走出帳篷時,蒙堅已經(jīng)意識到,絕對不是伙頭軍的飯菜不干凈,因為,周圍提著褲子到處亂竄的人越來越多,而且,不止是軍官、軍士,還有大量的民伕。
一路上一直神經(jīng)緊繃,警惕心十足的蒙堅,強(qiáng)烈地意識到,大事不妙!自己到底還是著了道了,晚上的飯菜有問題。
蒙堅大吼一聲:“來人!來人吶!”
連著叫了幾嗓子,才有兩三個親衛(wèi),搖搖晃晃地來到自己身邊,蒙堅一看這情景,便知道這些人和自己一樣,折騰得很辛苦。
蒙堅顧不上肚子痛如刀絞,帶著這幾個親衛(wèi),直奔關(guān)押駝背老漢的木籠,當(dāng)他看到木籠里除了一截繩索,空無一人的時候,蒙堅的心仿佛墮入了冰窖,拔涼拔涼。
放眼四周,暗夜里,影影綽綽,到處都是提著褲子跑動的人群,有的人,看來已經(jīng)跑不動了,只好無奈地躺在地上,聽之任之了。
整個營地,臭氣熏天。
蒙堅的眼淚,刷地一下,流了下來,他知道,自己完了!小心了一路,就在快要看到曙光的時候,一直如影隨形跟著自己那些鬼影,給了自己最后的一擊。
蒙堅想挺住,可全身的筋脈仿佛被人抽空了一般,渾身軟綿綿的,他再也站立不住,褲襠里一熱,倒在了地下。
仰面朝天倒在地下的蒙堅,感到自己好累好累,一路走來,他確實累了,現(xiàn)在,他要休息了。
他看到,遙遠(yuǎn)的蒼穹,點點繁星,正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仿佛在嘲笑著他的無能。
他看到,仿佛從地獄里鉆出的幾十條黑影,如獵鷹般起起落落,蒙堅知道,這些人,是這暗夜里的無常,正在收獲著生命。
他看到,自己一路上精心呵護(hù)的糧草,燃起了沖天的火焰,火焰騰空而起,宛若圖騰,宣告著使命的終結(jié)。
蒙堅咧了咧嘴,似笑似哭。這個時候,他突然很想家,想念那個生養(yǎng)了自己的,獵獵北風(fēng)下的赳赳老秦。
一個黑影倏忽而至,蒙堅感到脖子下一涼,身子瞬間便像羽毛一般輕盈,漂浮著,飄向那無盡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