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秦天佐、秦天佑起身走向不遠處,盤膝坐下,開始修行。令陸緣感到奇怪的是,他們兄弟二人,盤膝冥思之時,無論手勢動作,還是坐姿方位,均是相反的。
“他們兩個修的是《乾坤兩儀劍》,最重要的便是心意相通,所以我讓他們同修,不管吃飯睡覺,都要在一起?!?p>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打破了陸緣和周老先生之間的沉默。
“哦!”陸緣淡淡應(yīng)了一聲,氣氛便又沉默起來。
隔著夜色,火光閃動,清爽的夜風(fēng)吹動火星閃閃升天,而后消失在黑暗中。
老人笑了笑,聲音中滄桑感頗重:“修行之道,枯燥而漫長,你修行時日不多,能有如此境界實力,不得不令人驚奇?!?p> 陸緣尷尬一笑:“讓前輩見笑了,我這一身修行哪里是自己苦修而來,全是僥幸而已?!?p> “哈哈……”
老人笑道:“機緣也是緣,也是修行,本也無可厚非。只是我有一事不解,你如何懂得以神識感知?”
陸緣毫不隱瞞,直言道:“不瞞前輩,是我血脈之故?!?p> 聞言良久,周老先生方才點頭,“原來如此。想我修行數(shù)十年,得高人指點方才有今日修為,你不過十六歲,神念之純,乃是我生平所未見。”
陸緣輕輕搖頭,“晚輩不明白?!?p> 老人又道:“你可知我的身份?”
陸緣道:“已然猜到?!?p> 老人笑著點頭,“那你可知我是一名術(shù)師?”
術(shù)師者,直接以神識施術(shù),驅(qū)天地元氣以御敵。在瀚海大陸修行者中,術(shù)師極少,卻是不可忽視的存在。
老人將雙手放在膝前,悠然望著火光,說道:“天地有元氣,聚而成武息,乃修行之根本。早年間,我也只是一名普通劍者,專心于劍道卻始終無法突破自己。直到有一天,一位前輩路過,告訴我何為道,何為念。一夜暢談,我棄劍而專注于念,反而讓我境界大增,達到今日修為?!?p> “神識比之武息,更加難以捉摸,虛無縹緲,無所實質(zhì),而且比武息更加玄妙?!闭f著,老人食指微動,驀地火光一閃,身前火堆的火焰似是受到某種力量召喚,竟而離開干柴獨立懸于半空,似鬼火一般繞著明日飛旋一周,而后重新落下。
陸緣驚愕的看著這一幕,心中萬分驚嘆。老人繼續(xù)道:“這便是術(shù)師,而在術(shù)師修行神念的同時,有神識離體之法,你先前不是曾經(jīng)感知我是否存于車內(nèi)?我便是以此法躲開你的感知,實則你自駝山下來,埋葬李二牛,換掉他的衣服,這些我均已知曉于心。否則,憑你三言兩語,我豈能輕易信你?”
陸緣恍然,原來自己從一開始的一舉一動,均在老人的掌控之中,如果真的心存歹意,恐怕早已經(jīng)死過八回了。想到這里,陸緣肅然起身,恭恭敬敬向老人行禮,不惟對老人的欽佩尊敬,更多的是感懷于他的厚重慈恩。
老人微微點頭,輕聲道:“在修行中,對于如何感知,我倒是有些淺薄體悟,你想學(xué)嗎?”
周云清老人修行數(shù)十年,對修行的理解甚至連冷風(fēng)行都無法企及,有可能簡單幾句話就會對后輩有著不可預(yù)知的影響。如今,這樣一個仁愛的老人,竟然肯將他幾十年的體悟與陸緣分享,這是何等的憐憫與大度。
聞言,陸緣鄭重起身,整理衣冠,在老人面前跪下,行了一個大禮。作為弈劍閣的第六代閣主,老人早已心知肚明,可他仍沒有去阻止陸緣,任由他向自己跪拜。在這位老人眼里,沒有地位之分,沒有資質(zhì)愚聰之別,有的只是大愛,是一個緣字。
“你且起來,坐下靜聽。”
陸緣依言而行,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聽到的,也許是冷風(fēng)行、老金乃至今后也不會有人跟自己提及的修行之道。
“閉目冥心,握固靜思,雙腳舒伸,兩手虛頂。大道無形,大道無情,大道無名。天有濁清,月有虧盈,人有動靜。遣欲心自靜,澄心神自清。內(nèi)觀其心,外觀其形,運觀其物,神觀其庭,得此悟,則身清凈,神清凈矣?!?p> 時間不知快慢的流逝著,陸緣睜眼時東方的黑暗已經(jīng)快要退去。
老人微微一笑,扶起陸緣,對他說道:“你領(lǐng)悟了多少?”
陸緣沉默片刻,抬起滿是悵惘的眼神,說道:“晚輩愚鈍,只理解了一兩成?!?p> 老人溫和的望著他,“不急不急,還有時間。”
接下來這兩天,陸緣白日趕車,晚上則在老人膝下聽講,數(shù)十年的修行濃縮成兩三百字的感悟,任憑天生奇才也難以在一時消化。不過,陸緣的資質(zhì)還算不差,三日冥思加上老人從旁引導(dǎo)指點,已經(jīng)理解了五成。
當(dāng)天夜里,陸緣的感知域便由周身三丈提升到了十丈,風(fēng)聲蟲鳴清晰可辨。
次日清晨,天色忽然變得朦朧起來,遠處的陰云正在慢慢逼近。
陸緣四人一如既往,趕著馬車向丹陽城行進,再過五日,即可到達。
可是,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人不希望他們到達。
無邊曠野,六名黑衣刀客再次現(xiàn)身,外帶兩名重甲大漢。從他們之前的身法、著裝,周云清老先生已然看出是西域蠻人,這些人從來都是只為錢賣命,唯利是圖。
秦氏兄弟相視一眼,包攬了六名黑衣刀客,將兩名重甲大漢留給了陸緣。用他們的話說,陸緣跟著他們不能白吃,總要干點活來補償。
就在陸緣與重甲人纏斗,秦氏兄弟困于六人刀網(wǎng)中時,周云清老人坐在馬車上緩緩睜開了雙眼,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凝重。
一個身背長刀的男子從馬車之后走了出來,他一身黑衣包裹,只露出兩只眼睛,眼神凌厲肅殺,稍稍對視便讓人不寒而栗。
在男子出現(xiàn)的瞬間,陸緣的感知域受到此人的氣場影響,識海中隱隱有虛幻之象。他知道,這一次真正遇到了強者,于是出手更加迅捷剛烈,想要快點解決這兩個大漢去幫周云清老人。然而此番一對二,破甲不易,想要找到機會一招斃敵更是難上加難。
這時,黑衣男子緩緩從背后拔出了那把刀,因為馬車?yán)锏睦先?,值得他拔刀。刀身直而窄,刀尖三寸之處微微上挑,形狀無甚特別之處,卻是位列瀚海十二把名刀第九位的葬日。
忽地,男子掄起了刀,自下而上撩刀斜斬,刀意起于刀尖,行于虛無,不可一世的斬擊向馬車劈了過去
空氣,瞬間被割裂開來,在馬車與男子之間,出現(xiàn)了長長的裂縫。
下一刻,狂暴的刀意,落在了馬車上,如泥牛入海,無聲無息。
眨眼之間,車廂轟然爆碎,無數(shù)碎屑布條四散飛出,刀勢未盡,竟而饒過老人的枯朽身軀,將那匹忠心的棗紅馬斬為兩半。
陸緣以余光觀視,老人端坐在馬車上,面色平靜,雙手互疊,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于是,在黑衣男子身前,出現(xiàn)了一個風(fēng)一樣龐大的有形覆甲力士,他手握巨刃,怒然斬下。
巨刃很長,很寬,以致于黑衣人無法躲避,只能硬接。
力量有形化,周云清老人也知道眼前這個男子很強,因而直接甩出了自己的大招,“天譴?!?p> 巨大的力道,讓男子雙膝一軟,哇的吐出一口鮮血,單膝跪了下來,而他周身三丈之地,出現(xiàn)了一個三尺深坑。
看起來,到底是周云清老人更強一分。陸緣心中稍稍放心,更加全心于那兩個重甲大漢,他今天要做的便是破甲。而秦氏兄弟絲毫沒有擔(dān)心,甚至沒有往這邊瞧上一眼,在他們心中,老人就如同神明一般,根本沒有輸?shù)目赡堋?p> 便在此時,黑衣男子低聲一喝,自口中吐出一團血霧。血霧在空中迅速凝成一把血色短劍,迅捷無比的穿行于半空,落在了老人的心口。
術(shù)師,最大的破綻,就是身前沒有人保護,處境極危。老人身形微晃,面色頓時蒼白。男子身前的覆甲力士隨之隱現(xiàn)再三,終于消于無形,隨風(fēng)而息。
長風(fēng)起,天地變。
重傷的男子起身,擦去嘴角的鮮血,反手握刀,蹙著眉頭向陸緣看了一眼,轉(zhuǎn)身走開了。老人的頭緩緩垂下,滿頭銀發(fā)在風(fēng)中飄蕩,顯得有些凌亂。見狀,陸緣與秦氏兄弟同時怒填于胸,拳劍越發(fā)兇狠。
一聲長嘯,陸緣雙拳破掉了兩個壯漢重甲,將他們斃掉,而他的手也滿是鮮血。秦氏兄弟以《乾坤兩儀劍》斬殺六人黑衣刀客,也驚惶趕來。
三人跪倒在老人身前,面露悲色。
老人以最后的殘燭之軀露出一點微笑,伸出枯槁的雙手,摸了摸最疼愛的關(guān)門弟子,“不要哭,好好學(xué)劍?!?p> 然后,老人的目光落在陸緣臉上,嘆息道:“我想和你說說我的故事,可是,沒有時間了?!?p> “不,前輩,我不會讓你死的?!闭f著,陸緣將手掌抵在老人心口,滾滾武息流入老人體內(nèi)。
周云清老人笑著搖頭,“燈已枯,油已盡,緣分也就滅了。但我相信,日后的弈劍閣,一定會有別于我在的這個時代。”
話音落,老人含笑而終。這個時候,陸緣不想哭,他也確實管住了自己的情感,沒有落淚。
然而,天卻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