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守靜堂。
“勝玄啊勝玄,你看看你,爹平時怎么跟你說的!叫你學學爹學學你師兄師叔多讀些書!別整天出去給我闖禍!你今年都十七了還這么不給爹省心!哪一天爹給你氣死了你可怎么辦!”
此刻成深坐在正堂內(nèi),苦口婆心地教育著自己這唯一的兒子,哪里還像那個勵精圖治、救整個華山于危難的一代宗師,只是一個痛惜兒子不爭氣的父親罷了。
成勝玄只覺得自己一陣頭大,真不明白自己只是做錯一點“小事”,父親為何如此惱火。但也不敢反抗。
“今日若不是小宗和你師兄攔著你,這一劍看下去出了人命,你爹我這二十多年來苦心經(jīng)營皆成泡沫幻影不說,更墮了華山百年俠名,你叫爹怎么和列祖列宗交代!”成深揉著自己心口,只是希望自己能夠冷靜下來,卻又如何輕易做到?他常以為自己兒子疏于管教,常常惹是生非,還當只是小孩子胡鬧,如今看來,當年的頑皮孩童只怕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真的紈绔子弟。
見師父真的動怒,一旁的丘若君跑上前跪下,抱拳道,“師父,師弟由弟子一手帶起,責任全在弟子身上,請師父責罰!”
成深看了看眼前這個大弟子,嘆息著搖搖頭,“若君,此事與你無關(guān),你起來吧?!苯又洲D(zhuǎn)向自己的兒子,“從今日起關(guān)禁閉三月。還有,把你的劍交出來,免得你再惹是生非?!?p> 跪著的成勝玄抬起頭,想要說什么,為自己做最后的辯解,只是旁邊的丘若君朝著他搖了搖頭,最后只能老大不情愿的“哦”了一聲,將劍雙手奉上交給父親。
成深接過兒子佩劍,這柄劍是逝去長子開始學劍時,自己找華山上的一名鐵匠鍛造的,一接過此劍,便不由得想起自己那文武雙全的長子,心想若是勝玄能有他大哥那樣的才能,那該多好!奈何人之壽福,皆由天定,只有深深嘆息道,“好了你退下去,我和你大師兄有事要商榷?!?p> 待得成勝玄退出房間,就剩下成丘師徒二人,成深拿起茶幾上的茶碗,拿碗蓋拂了拂,“這次下山,情況如何?沒出別的什么亂子吧?”
丘若君道,“是,多虧郁宗那孩子攔著,師弟才沒傷到人命?!?p> “哦?”成深像是饒有興趣一般,“他能攔住勝玄?”雖然素日里對自己兒子疏于管教,但兒子幾斤幾兩自己是心里有數(shù)的,這孩子平時驕橫無理,年紀又輕,手上功夫倒不算差,再加上身居玄門正宗,在江湖上同輩人中好歹算個中上流,又長著那小劍童七歲,小孩子又沒練過武功,竟然無法從那孩子手里搶過一把劍?這件事情倒是大出自己的意外。
“是,這一點我當時并未想過,只是師父這么一提醒,我倒是覺得有些古怪…”還未說完,成深已經(jīng)把手一舉,示意他不用再往下說了。然后緩緩走出守靜堂,望著堂下幾名弟子練劍。而自己最最得意的弟子就站在他身后,看著自己的背影?!叭艟阍趺纯创耸??”
若君沒想到師父竟然會注意到自己門下的一個下人,一時也不知怎么回答,只能將自己之前的想法說了出來,“弟子想著找個日子指點這孩子一點拳腳,也想著將來能照看師弟。當然,這事肯定是要向師父請示的。”
“好!”成深當下就同意了,“你想的很好,就找個時間指點他一二好了?!?p> 丘若君也沒想到師父竟然會答應(yīng)的如此痛快,當下一拜,就要退出守靜堂,自己練功去了。成深卻突然叫住他,說道,“若君,我若有意收他為徒,你待如何?!?p> 丘若君眼中異光流轉(zhuǎn),若有所思,卻不動聲色,說道,“那便恭喜師父得收高徒了。他日此子若有一副俠義心腸,還能學的師父本事,那也是我華山之幸事。”
成深笑了笑,忽然目光銳利,看著丘若君,說道,“成全啊成全,你有個好師弟啊......”
丘若君心頭一驚,單膝跪下,誠惶誠恐問道,“師父,你這是何意!?”
“我的兒子,當年到底是因為什么而死的?”這一句疑問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他當年苦心經(jīng)營華山,更是花了莫大的心思培養(yǎng)自己的接班人,奈何長子死于非命,只有二弟子能繼承衣缽。如今看丘若君成才,他雖然欣慰,卻有更多酸楚。
成全若在,必不會比這孩子差。
只是當年這宗疑案,雖然疑點甚多,但顯然不可能是丘若君下的手,成深說到底也是一代宗師,這句話,終究沒有問出來,只是淡淡說道,“沒什么,想兒子了。他若還活著,也和你一般的年紀了?!?p> 郁宗上了山后,只把成勝玄送回房間,就回到了山腰上自己家中,他父親便是華山上的鍛造師父,時常給華山弟子鑄劍,有時也幫四周鄉(xiāng)鄰做把菜刀鋤頭什么的,以此為生。他回到家里坐下咕嘟咕嘟喝了不少涼水,休息了一會,就聽門外父親叫自己去爐子邊上幫忙?!暗?,什么事?”
他父親擦了擦汗,“爹在鑄一把好劍,你在旁邊看著點,不指望你幫忙,你就看看學著點,將來有一門手藝,不至于餓死?!?p> 郁宗把小腦袋一歪,“算了吧,我在家這么長時間看你也就是給山上弟子造幾把佩劍,我當那就已經(jīng)是您的最高成就了呢。”剛說完,頭上就已經(jīng)挨了父親重重一記打。
“臭小子,你把你父親看的這么低。我告訴你,這把劍是我給掌門鑄造的。掌門先生坐鎮(zhèn)華山多年,重振華山俠名,使周圍山賊不敢騷擾鄉(xiāng)鄰,勞苦功高,我這做把好劍給他當壽禮送去。”郁師傅雖然訓斥著兒子,臉上還是樂呵呵的,手里的活也沒停下,叮叮當當敲個不停。
燕楚兩國交鋒已久,百年前方才統(tǒng)一。接著又發(fā)生了好幾場地方叛亂。雖然最終都被朝廷重兵鎮(zhèn)壓下來,但流寇的問題一時間難以解決,山賊流寇騷擾平民的事情時有發(fā)生。
但若當?shù)啬苡幸粋€正道門派鎮(zhèn)守于此,周圍百姓也能沾些雨露恩澤。胡作非為的賊子總是有所顧忌,不敢驕縱放肆。是以在他們這些尋常老百姓的眼里,這些正道玄門的長老掌門真如他們的再造父母一般。所以趕上一些重要的節(jié)日,總有尋常百姓念著這些人的好,自愿送些銀兩或生活物資給這些門派。華山雖然中落,但自三十年前成深與黑虎一戰(zhàn),俠名遠傳,周遭百姓也很少遭到黑虎寨的人的騷擾。
此時郁宗呆呆看著父親勞作的背影,也不知想些什么。他自小生長于華山,父親算是華山御用的鑄劍師了。八歲那年又趕上天下大旱,家里的鑄造爐已經(jīng)熄火了半月有余,最后是丘若君回山之時看他父子可憐,便領(lǐng)著父子兩人進了華山派的大門,華山派中需要佩劍,也專門來找郁師父來打造。順便又給郁宗安排了一個小小職位,就是給華山那位少爺當劍童,說是劍童,也是希望有個人能看著這少爺,別闖出大禍來。
就在他發(fā)呆之際,他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叫喊到,“小雜種!你給我出來!”
他眉頭一皺,知道是少爺來找自己了,和父親打了個招呼,他父親正看著風箱,風聲極大,也聽不清誰來找兒子,見兒子打過招呼,還道是和鄰村的孩童出去玩耍,也不放在心上。
郁宗走出門來,低頭道,“少爺,什么事…”
成勝玄咳了一聲,想要往這小子身上吐痰侮辱他,想想還是沒這么做,而是往旁邊啐了一口,罵道,“小雜種!可是你向我爹告狀的!”
郁宗一怔,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少爺這話什么意思,他生性木訥,想到什么說什么,“少爺,告狀,告什么狀?”
那邊成勝玄已經(jīng)是怒不可竭了,自己前后想過,知道自己在山下胡鬧的事情只有師兄和這小子兩人。
他自己問過師兄,他可不曾向父親提過這事情,雖然當時大師兄當時威脅自己此事要告知父親,但大師兄若說沒這么做,那便是沒有了,自己犯的大錯小錯多了去了,也沒見過大師兄事事稟告。
更何況自回山以后自己一直跟在大師兄身邊,不曾見他向父親說這事情,怎么一回來就挨罵了。但是自己父親又能如何得知?這事情發(fā)生還不過一天,總不能是哪個路人上山走的比自己還要快,向父親告狀的。
想來想去,只能是眼前這小子干的了。想來是自己平日里打罵這小子多了,讓他懷恨在心,又因為他是一個小孩子,回到山后也沒多加留意,只能是他,一想到此處,便恨不得這小子拉過來揍一頓!
這下也不管郁宗如何自我分辨,上去就把孩子拎起來扔到一邊。
郁宗雖然木訥,也不會縱容別人騎在自己頭上欺負,挨了成勝玄兩拳三腳后趁著對面不注意,起身拔腿就跑。說來也巧,成勝玄剛才打人時,岔了一口氣,此時竟然無法運行輕功,只能和常人一般飛奔出去準備抓住那個臭小子。只是這孩子似乎生的就比尋常孩童健壯一些,自己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長了對面五歲不說,還苦練武功多年,先是奪劍不得,現(xiàn)在比腳力也比不上,氣的成勝玄七竅生煙。待得自己一口氣順過來時,那孩子竟然一個閃身躲進一片竹林,郁郁蔥蔥一片,成勝玄輕功又不如何高明,竟是再也找不到了。
遁入竹林的郁宗哪知道這些,只是一個勁的往前跑。他深知這位少爺?shù)钠?,因為一個說書人一句口誤就動輒要殺人,自己落到少爺手里怕是要吃不小的苦頭,是以頭也不回地跑,不停的往前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絕對不能讓少爺抓到自己。日后會不會再遭罪也不管了,眼前的禍難避了再說。
就這樣也不知道跑了多遠,小孩終于沒力氣了,這才注意到周遭風景,郁郁蔥蔥一片竹林,翠色欲滴,他一個十歲的孩子看去,每一根都是高聳入云。晚風習習,竹葉宛若天地造化的樂器,輕輕奏鳴。
他年紀雖小,但是生長于華山,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長安城的繁華,都是見識過的,但如竹林這般幽深景色,還是頭次見到,看來別有一番意境,不由得癡了。
片刻后,他才注意到不遠處前方,隱隱綽綽能看到一處人家,心想大概是竹篾匠之類的人物的住處,自己跑的這么遠,想走近去找人討碗水喝。
走近去了,“篤篤篤”敲了三下門,卻并無人回應(yīng),但看周圍,地上無青苔,小屋籬笆皆干凈無塵,屋前一絲不茍,連一片竹葉都沒有,顯然有人精心打掃,并不似荒廢。想到此處應(yīng)該是有主人,郁宗是個老實木訥人,也不貿(mào)然進入,心想若是無人,我回家吃飯自是一樣的。
但他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影往這邊來了,心頭一驚,以為是少爺追上來了,一轉(zhuǎn)身就要往竹林深處繼續(xù)跑去,不料一只手已經(jīng)搭上了他的肩膀,剛才還在幾丈開外的那個人影轉(zhuǎn)瞬即至。郁宗心頭一驚,一邊害怕,一邊又在奇怪少爺?shù)妮p功怎么精進至斯了,但聽后面一個溫和的聲音道,“小朋友,你在這里干什么啊?!?p> 郁宗一回頭,心里寬了不少,笑嘻嘻道,“掌門伯伯,我出來散步的?!?p> 眼前這中年人,正是華山掌門成深。此刻他已經(jīng)沒有剛才教訓愛子的陰沉,也不像一個事務(wù)纏身、為一個事業(yè)鞠躬盡瘁的掌門,此時的她,就只是一個帶著淡淡微笑的中年人,云淡風輕,帶有一點滄桑。
成深將這孩子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笑道,“好,好,好?!?p> 郁宗不知道掌門為什么一直笑著說好,但又不好意思說自己急著回家,就訥訥的站在那里看著成深,等著下文。
成深拍拍他的肩膀,“聽說你今日下山,攔著勝玄,避免了一場大禍,是嗎?”
郁宗撓撓腦袋,“掌門伯伯你不要怪我,殺人,殺人是不對的?!彼南氤蓜傩统缮钍歉缸?,自然是串通一氣的,他可沒想過,他們?nèi)羰谴ㄒ粴猓蓜傩刹粫ひ活D罵,自己也不會沒來由的挨一頓揍。
本想著成深若要找自己的麻煩的話,這件事自己總是沒有做錯,便想著要反駁幾句,說幾句大道理,但他本來就不善言詞,年紀又小,多少豪言壯語到了嘴邊,就只有一句諾諾的,“殺人是不對的?!?p> 成深哪想到這孩子會頂他這么一句,不禁更覺得這個孩子有趣,一雙眼睛笑成一條縫,“哈哈哈,小小年紀還有這般俠義心腸,難得,難得?!毙αT,又解釋道,“這件事,掌門伯伯可沒有一點怪罪你的意思,反而要好好謝你呢?!?p> 這句說完,又咳了咳,“但是我還有幾件事要問你。”見孩子瞪著大眼睛等下文,他繼續(xù)道,“聽說那天勝玄要奪劍,你一直抱著那柄劍不肯給他,是不是。”
“是啊,掌門伯伯?!?p> 成深又問到,“那你當時護著劍是否吃力呢?
郁宗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又點點頭,“少爺力氣還是挺大的,但他要不是把我拎起來我嚇了一跳,那劍他肯定拿不到的。”
成深對這孩子天生神力略吃了一驚,“那你可練過武功?”
郁宗這次很肯定道,“不曾學過,但從小跟山上的小孩子打架我從來沒輸過?!?p> 成深想是很確定什么事情一般,但又為了確保心中所想,問到,“我看你剛剛跑進竹林跑的很快的,你沒練過武功,那可練過什么吐納呼吸法門?”
郁宗又想了一下,問到,“吐納是什么意思?法門又是什么?”
成深笑著搖頭,心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接著又說道,“若讓你拜我為師,你愿意不愿意?”
這一下可真的嚇了小郁宗一跳,本來說話就不利索,這下他說話更結(jié)巴了,“拜,拜您為,為師?掌,掌,掌門伯伯,您別開玩笑了。小的我出身貧寒…”
此刻成深斂起方才的笑容道,“出身?出身怎么了,我們這些江湖人士其實都是一介布衣,誰也不比誰高貴了。再說了,將相王侯,寧有種乎?更何況大好男兒,當志向萬里,你就心甘情愿這么一直寄人籬下,給勝玄當一輩子劍童嗎!”
在郁宗耳里聽來,成深說的話是有道理的,雖然自己也并無太大志向,但讓他一直受成勝玄虐待,他肯定是不愿意的。“這個,我得想一下...”
成深看了一眼,面無表情點點頭到,“好,三日后,告訴我你的答復?!?p> 三日后,守靜堂。
孩子跪在地上,朝著面前那個中年男子拜去,雖然面朝地,但眼里卻滿是決絕,走上這條漫漫江湖路,再無悔意。
堂上四周,十幾名少男少女都好奇的看著他,同時又為自己多了名小師弟而興奮。只有丘若君,立于師父旁邊,面沉似水,看不出是什么心情,但嘴角還是帶著一點善意的笑意,另外成勝玄站在一邊,滿臉不屑,雙拳抱在胸前,一臉不爽,還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