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狄緩緩睜開眼睛，視線里一片模糊，等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稍微看清一點周圍昏暗的環(huán)境。
這是一個破舊的房間，算不上大，墻面的漆料已經腐化脫落，裸露的電線頭被黑色絕緣膠布纏住，張牙舞爪的樣子就像恐怖的鬼手。加上對面鋪滿灰塵的雙層鐵床，可以看出很像學校寢室的布置。
一把手電筒倒豎在殘缺的桌邊，扇形的昏黃光線直射天花板，依稀能辨別出上頂是抹的白色乳膠漆。
肩膀傷口再次傳來陣陣疼痛，唐狄緊皺眉頭強忍著。
忽然，一只很有肉感的手掌輕輕落在額頭，絲絲涼意令唐狄的痛苦稍稍減緩，仿佛夏日酷暑感受到打開冰箱冷氣的舒適。
“你醒了？”
抬頭看見目光閃爍的圓圓，唐狄頓時有些詫異，一時間除了愣神，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傷口還疼嗎？”
圓圓的語氣很溫柔，就像戀愛中的女孩兒叮囑男朋友感冒了記得吃藥，天冷了多加衣服。
“還好。”
剛開口，唐狄發(fā)現自己的聲音已經變得沙啞。
簡單對話之后便陷入沉默。面對圓圓炙熱的目光，唐狄別過頭去不敢對視。
“白袍？你還在嗎？”
“在?！?p> “我是不是快死了？”
“你昏迷前我暫時封住了你兩處大穴，所以目前應該暫時沒事。”
“我的傷是不是很嚴重？”
“肩膀兩處穿刺傷，不致命，但都在鎖骨邊，雖然我及時替你延緩了流血速度，但傷口已經感染，不盡快去醫(yī)院處理，輕則截肢，重則……”
“重則怎么樣？”
唐狄眼角不自主一跳。
“會死嗎？”
“沒錯，除非十小時以內去醫(yī)院及時處理?！?p> 唐狄聽后神色一暗。雖然夢里說過已經不再害怕死亡，可看到有活下去的希望，他仍舊抱著一絲僥幸心理。
畢竟才十八歲，還有大把的好日子沒享受，卻不得不面對生命最后的倒計時，怎么想都覺得不劃算。
“不管現在情況有多糟，唐狄，我希望你不要喪氣，也許事情還沒到絕對不能挽回的地步?！?p> “我明白，其實我也不想放棄，我也想活命?？墒悄憧次椰F在，難道還有其它辦法嗎？”
“……”
曾經在網絡中，唐狄鬼使神差認真看過一篇關于《命中注定》的文章。
里邊說，從你出生那刻起，你這一輩子所有的親朋好友、榮華事業(yè)和生命盡頭就早已注定?；蛟S你認為你的成功是靠自己努力換來的，或許你認為你的生死是可以自己主宰的，又或許你認為和她（他）的相遇是你精心安排的，都足夠證明命運的不可靠。但是，你卻無法否認你的成功得到了那萬分之一的機遇；也無法否認你的生死可以被奇跡所拯救；更無法否認當你碰到她的時候，她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愛上了你。這些，其實都是老天早已注定的安排。假如今天，就在這一刻，老天注定要讓你死去，就算你再怎么掙扎也無濟于事。既然如此，何不敞開心扉坦然面對所剩不多的寶貴時間？
“白袍，如果我死了，你會怎么樣？會不會消失？或者，再被封印到那塊玉佩里？”
“也許吧，不知道，可能會，也可能不會。”
“我希望你不會消失。也希望下次救你的，是一個和你一樣熱愛武斗的人。這樣的話，就不會像我們現在總是發(fā)生意見分歧，也不會整天和你斗嘴吵架?！?p> “……”
“白袍？”
“嗯？”
“其實我感覺自己這十八年，活得好失敗。我從來沒有一次真正靠自己完成過什么事，還因為叔叔被同學嘲笑后變得自暴自棄，之后更是為自己的懶惰找到了完美借口，把所有責任全都推脫給其他人。如果不是遇到你，也許我就不會加入辛恒的武斗隊，也不會和汪嘉豪發(fā)生正面沖突，更不可能冒風險來幫助圓圓。你說，我是不是一個膽小自私，很沒用的人？”
“我生前確實不喜歡你這樣的人，甚至可能一怒之下把你一掌劈死?！?p> 唐狄聽后心中無奈苦笑。
“可自從和你認識以來，加上有過幾次融魂的了解，我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的好與壞，并不能憑借單一行為和言辭來判定。我感受過你的憤怒、不甘、痛苦和寂寞。而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當你面臨一些特定抉擇時，卻依然選擇善良，這是當初固執(zhí)的我沒辦法做到的事情，所以從某個角度來說，你比我要強很多，至少不愚蠢。
當然我也承認，或許你的行為在別人看來確實有些自私，也很沒用。但那是因為你身邊并沒有出現讓你自愿付出的朋友或親人。而現在，你有了我、辛恒、圓圓、許亦凡，甚至將來還有夏語嫣和眀幽等等，相信他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p> 唐狄微微一笑。
“你這是真心夸我？還是故意安慰我？聽你這么一說，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還挺高尚的。”
“你每次都用這種態(tài)度自嘲來掩飾真實想法，所以別人才總是誤會你?！?p> “……”
看到唐狄莫名其妙的笑容，圓圓好奇的看著他。
“你在笑什么？”
“沒什么。就是想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p> “都這樣了，你還笑得出來？”
“不然怎么辦？我總不能當著你的面哭吧？”
兩人相視一笑，唐狄調侃的冷笑話令有些凝重的氣氛緩和不少。
“對了，我還沒謝謝你?！?p> “謝我？為什么突然謝我？”
“要不是因為我，你就不會受傷。也不會和我一起被關在這里，這已經是你第二次幫我了?！?p> 說著說著，圓圓眼里隱隱閃動著晶瑩淚花。
“喂？你不會吧？我又沒死，不要露出這副傷心欲絕的樣子好不好？”
圓圓忽然挪開視線沒說話，悄悄用手背擦了擦臉頰。
受不了這種氣氛，唐狄立刻轉移話題道。
“對了，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會到這種荒郊野地來？難道你不知道一個女孩兒晚上最好別亂跑？”
“我沒有亂跑，他們是到家里來抓我的?！?p> “你家里？！”
稍微猶豫了一會兒，圓圓嘆口氣。
“其實，我是姜若離的女兒。所以可能出于達成某種目的，他們才特意來抓我吧?！?p> “姜若離？就是亞區(qū)武斗盟盟主姜若離？”
唐狄說話時不小心牽扯到了肩膀的傷，疼的他立刻捂住胸口。
“你的傷口發(fā)炎了，現在又發(fā)高燒燒，別再亂動了?！?p> 圓圓把唐狄輕輕按下，繼續(xù)用自己的手掌和手背替唐狄降溫。
唐狄仍舊沒從震驚中回過神。原來夢里聽到的故事是真的，而那個小女孩兒就是圓圓。
亞區(qū)武斗盟盟主姜若離，一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唐狄經常能聽到有關他的電視報道，或者從別人嘴里得知他的事跡，一個頭上帶有眾多頭銜光環(huán)的巔峰強者。如果圓圓的爸爸真是姜若離的話，那綁架圓圓這群人的強大實力就能得到解釋了。
想到這里，唐狄忽然悲哀的發(fā)現，自己竟然是一個無辜被殃及的池魚。他沒有那么牛逼的老爸，也不會有人甘冒風險來救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過生命最后的十個小時。
似乎看出了唐狄的擔憂，圓圓微微一笑，輕柔的聲音就像一位哄孩子睡覺的母親。
“不要擔心，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p> 唐狄沉默下來。他并不想告訴圓圓綁架的人有多強，畢竟連白袍一時半會兒都拿這些人沒辦法，圓圓又能用什么來保證他的安全？倒不是因為不信任她，而是實在沒辦法信任姜若離會。
直到現在，唐狄終于明白這些人為什么要抓自己了。他們知道圓圓和自己的關系，所以想利用自己來控制圓圓。也許他們是害怕姜若離的出現會有什么不可控的意外，到時候就可以用自己去威脅圓圓達到目的，而自己最后是死是活，除了圓圓，根本就沒有人關心。
“他們到底有什么目的？為什么要抓你？”
“他們想從我這里得到爸爸一件很重要的東西，所以給了我讓一段考慮時間。放心吧，只要把東西交給他們，就沒事了?！?p> “很重要的東西？那你爸爸會給他們嗎？”
看到圓圓淡然微笑地點頭，唐狄頓時安心許多。至少說明這些人不是為了尋仇滋事，那他們的安全也就得到了些許保證。
“唐狄，你到底喜歡李欣芮還是夏語嫣？”
唐狄腦子忽然有些轉不過彎，傻傻的看著圓圓發(fā)愣。他實在很納悶，現在都什么時候了？圓圓怎么還有心思提出這種感情問題？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你應該更喜歡夏語嫣?！?p> 對于唐狄的沉默，圓圓毫不在意，自顧自的繼續(xù)講述。
“因為無論人品或外貌，夏語嫣都比李欣芮優(yōu)秀許多。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真的對你很好。”
“雖然她對我還不錯，可那是因為我很像她死去的男朋友。否則，像她那么優(yōu)秀的女孩兒，完全沒理由喜歡我?！?p> 唐狄心想自己也無所事事，又沒辦法逃跑，還不如和圓圓聊聊有的沒的，緩解一下緊張的氣氛。
“理由？也許真正喜歡一個人，并不需要那么強烈的理由?？赡苤皇且粋€眼神，或者一個微笑，又或者某句不經意的話，甚至一種無法言明的態(tài)度?！?p> 圓圓的神情有些恍惚，不聚焦的視線停留在手電光中，癡迷的模樣仿佛黑暗里見到火焰的飛蛾。
“它就像是一種吸引力，一種你無法抗拒的力量，不斷將你拉扯過去。就算你想盡一切辦法，可還是沒辦法擺脫，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步步靠攏，接近，最后被它完全吞沒?！?p> 圓圓仿佛突然進入了某種狀態(tài)，打開的話匣子就像傾瀉的洪水，一個人不停的講述。
“如果你真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就學會多看點書，不僅可以豐富知識面，還能產生一種由內而外的氣質。對了，盡量少玩一點游戲，不要把太多時間浪費在那種沒用的事情上。最好先給自己樹立一個人生目標，這樣才有助于轉移注意力。當然，人生目標僅僅只是一個方向，并不是非要達成目的，你只要不停的朝目標堅持走下去，相信你一定會變得越來越優(yōu)秀。其實我覺得，如果你能把武斗當成人生目標的話，還挺不錯的，真的。特別是看過你這次比賽后，我覺得你很有天賦?！?p> 聽了圓圓的嘮叨，唐狄心中無奈苦笑。心想那都是白袍的功勞，跟我可沒有半毛錢關系。
“你在學校的時候，經常一個人吃泡面，那東西吃多了對身體不好，而且營養(yǎng)也跟不上。特別是你把武斗當成奮斗目標的話，營養(yǎng)和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千萬不要為了偷懶拖垮自己的身體。還有，上課記得多把注意力放在學習中，雖然武斗院并沒說一定要文憑，可基本的知識儲備還是很重要，畢竟跟不上快節(jié)奏的武斗班，還有醫(yī)療班和后勤班可以選擇，再不濟去當個營養(yǎng)師也不錯，至少以后不用再擔心工作問題了。”
“對了！你知道嗎？你還有一個不好的小習慣。那就是咬指甲。”
圓圓眼中流出淡淡的溫柔。
“以后別再咬指甲了，指甲里全是細菌，而且這個動作不雅觀，別人會笑話你是長不大的孩子，很幼稚?！?p> 聽到圓圓越說越離譜，越說越跑題，唐狄非常無語。他不明白圓圓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變成了婆婆媽媽的人？還是說她一直都是這樣，只是因為自己了解不夠深，所以沒發(fā)現？
就在唐狄快忍不住準備打斷圓圓廢話的時候，一滴眼淚忽然落下，正好滴在他錯愕神情的臉上。
她……怎么哭了？
“唐狄，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珍惜身邊每一個關心你的人。特別是辛恒，他的堅持可以對你起到積極作用，一定是個值得真心相交的朋友。還有大師哥許亦凡，雖然他對你的態(tài)度一直冷冰冰的，而且總是強迫你訓練，可他真的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因為有過一段悲傷經歷，所以才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希望你一定不要責怪他。如果在武斗術方面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去問他，我相信以他的為人不會對你置之不理，一定會幫助你走出困境?！?p> 用手背拭去眼淚，圓圓起身走到鐵架窗戶邊，伸手抓緊框架爬上了窗臺。
“圓圓？！你要干什么？”
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壞了唐狄，一股難以名狀的驚懼從心底陡然升起，他用盡所有力氣大喊，可沙啞的聲音并沒有因為用力變得清晰洪亮，反倒更顯出一種悲涼的無能為力。
圓圓站在窗臺，背對著唐狄，以渺小的自己去獨自面對前方無盡黑暗，只是想把屬于自己的整個世界，都保護在身后。
“唐狄，答應我，找到屬于你的幸福，開開心心的，好好活下去?！?p> 說完，圓圓毫不猶豫松開了抓住護欄的手，身體開始慢慢傾斜，最后悄無聲息的沒入了前方的黑暗。
“圓圓??！”
唐狄翻下身體激動的朝窗邊爬動著。脖子因為用力喊叫而青筋畢露，仿佛池塘里缺氧的魚，只有不斷張合的嘴，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一只手掌猛然出現，不由分說的按住唐狄后背將他死死壓在地上，無論他怎么掙扎也動彈不得。
“十二樓，五十米高，死定了。摔死的人模樣很恐怖，勸你最好不要看。況且你也不想看到她腦漿四濺鮮血淋漓的樣子吧？”
唐狄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他也不想知道，只是一味地強忍劇痛不停地掙扎，那雙已經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窗臺。
“很好很好，這才是你應該有的樣子?！?p> 背后傳來冷笑聲，神秘人將唐狄的頭摁在地上，仿佛看到他失去理智是一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
“怎么樣？需要我告訴你她為什么跳下去嗎？嗯？”
唐狄停下掙扎喘著粗氣，臉頰緊緊貼在地面，余光看到了一把半截劍刃。
“把你帶過來的時候，我和她開始了一場很有意思的游戲。而這個游戲的名字，就叫《只能活一個》?！?p> “好吧好吧，其實我就想測驗一下她對你的感情到底有多深，有沒有達到我想象的程度。不過看這樣子，她真的做到了?！?p> “噢？！你這是什么表情？是不是很想殺了我？還是說想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做？”
沉吟小會兒，神秘人的語氣充滿了無奈與戲弄。
“實在抱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是有人要求，我只能照做。雖然我也很樂意見證一段至死不渝的愛情?！?p> 唐狄內心的憤怒已經達到極限，就連抓地而摳破的指甲疼痛也感受不到了。
“白袍！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白袍！出來?。 ?p> “你傷的太重?！?p> “我不管！！哪怕死我也要殺了他！你不是武圣嗎？啊？你一定有辦法殺了他！對不對？”
“你冷靜一點！圓圓救你不是為了讓你去送死，而是希望你活下去！”
唐狄拳頭死死緊握，屈辱和不甘侵蝕著他最后的理智，心底嗜血殺人的沖動就像決堤的洪流般無法阻擋。
“哇哦？！真讓我大吃一驚！好強烈的殺氣！沒錯……就是這樣。好好懷著一顆復仇的心茍延殘喘活下去，等你變得足夠強大，就來報仇吧?！?p> 神秘人刺耳的譏諷像一根根鋼針，狠狠扎進了唐狄心里。
“我們肖家會在澳大國等著?！?p> 神秘人剛把話說完，唐狄便感覺按壓頭頂的手消失了，屋里再也聽不見任何動靜。
不要擔心，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
他們想從我這里得到爸爸一件很重要的東西，所以給了我讓一段考慮時間。放心吧，只要把東西交給他們，就沒事了。
唐狄，答應我，找到屬于你的幸福，開開心心的，好好活下去。
對于一個父親而言，什么才算是很重要的東西？金錢？地位？還是權利？難道不應該是付出所有也想保護的子女嗎？
白癡！你這個白癡！已經那么明顯了！你早就應該發(fā)現！你明明可以發(fā)現的……
唐狄身體漸漸癱軟，最后蜷成一團，額頭與鼻尖貼著冰涼水泥地，任由淚水順著睫毛落下，無聲的抽咽帶動著肩膀不停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