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如蛛網(wǎng)的古藤,殘破不堪的茅屋,時光好似在這處深谷中凝滯了一般,一切都不曾有絲毫的改變。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茅屋對面的幾樹桃花,比往常更鮮妍了幾分。明明是蕭索的秋夜,卻依然開得艷麗,花色妖嬈,平白的令人覺出幾分詭異。
深谷中驟然響起一陣長笑。那笑聲聽來暢快無比,茅屋中之人卻緊鎖了眉頭,喃喃吐出一句:“天樞,你又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自修元閣出來的那道黑煙在笑聲中緩緩凝聚,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正是那日在此出現(xiàn)的黑袍人。
“天權(quán),你心里的東西難道就很見得了人?”
山谷中二人便是當(dāng)年流束子的高徒,位列北辰七子的首位和第四位。
當(dāng)年北辰七子名動天下,誰又想得到兩百年后,其中一對師兄弟一個成了魔頭,一個成了廢人。
“你那天動用邪術(shù),差點迷惑了我的心志?!碧鞕?quán)語音沙啞,冰冷中透著恨意,“你萬萬沒想到我如今雖見不得人,卻也不愿意更見不得人吧?”
天樞不接他話,徑自說道:“你猜我今晚去了哪里?”
他心中得意,袍袖在夜風(fēng)中獵獵飛舞,連語調(diào)都不若往日的陰沉。
“修元殿!”他等了半晌也沒能等到天權(quán)的回應(yīng),便自己說了出來。
“玉衡難道會糊涂到不布陣法不設(shè)結(jié)界?”天權(quán)語含譏諷,挖苦道,“憑你的修為,怕是還破不了他的結(jié)界。“
“平日里自是不行。但是今晚,他喝多了酒,又被他的徒弟引誘,意亂情迷,心防大亂,我自是能趁虛而入。”
他今日原本只是路過,順道去探了探,沒想到竟有意外收獲。
“胡說八道!玉衡心思澄明,是個端方君子。你這樣肆意污蔑,以為我就信了嗎?”
天權(quán)素來疼愛這個小師弟,聞言怒火中燒。
“你覺得我還有騙你的必要嗎?他早就不是從前的他了,這些年你不問世事,自然不知道他如今游戲花叢……”
“這也罷了。你方才說的可是他與他的弟子曖昧不清,玉衡再是心性大變,也不至于如此荒唐?!泵┪輧?nèi)的天權(quán)顯然松了口氣,語氣緩和了許多。
天樞又是一陣大笑,響徹山谷,驚得樹上的鳥兒都撲簌簌飛了起來。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他的徒弟是什么來歷哈哈哈哈哈!”
茅屋中人沉默了會兒,忽然嘿嘿冷笑了幾聲,道:“想來又是你的手筆。”
天樞似是站累了,走到桃花樹下找了處石頭坐下,又從懷中掏出一壺酒,咕嘟咕嘟灌了幾口,才欣然道:“這回你倒是猜對了,這事可費了我不少心思?!?p> “如此卑鄙無恥之事,自然也只有你想得出來?!碧鞕?quán)厭倦地嘆了口氣,“還有事嗎?沒事的話我要休息了?!?p> “你就一點都不好奇玉衡的好徒弟是什么人嗎?畢竟那么多年,他也就只對搖光一人動過情?!?p> 溪水潺潺地從他身下淌過,帶走了幾瓣落花。他的目光追隨者那抹淺粉,難得地露出了一絲暖色。
“那天我跟你說搖光能回來,你以為我在騙你。其實不然,此事我籌謀已久,是否有你的助力其實一點都不重要?!?p> “癡人說夢!當(dāng)年搖光身死之時,魂魄四散,玉衡費盡心力也僅集齊了其中一部分,尚有兩魄流落在外?!碧鞕?quán)自是不信,“以你之能,便是能尋到那兩魄,僅憑這點兒碎片,你又能成什么事?”
“況且,你又有何必要耗費巨大心力來找回?fù)u光?莫非你也如我一般,對搖光念念不忘?”
茅屋之中,天權(quán)忽然笑了起來,好像天樞講了一個極好笑的故事。只是那笑聲越來越凄慘,到了后來竟隱隱帶了淚意。
“那兩魄的確被我收容,一直封存在極光玉中?!碧鞓刑痤^,瞇眼看著頭頂上怒放的桃花。他的確也曾把那個艷若桃李的女子放在心上啊,只是跟別的相比,她顯得并不那么重要。如今的他內(nèi)心荒涼寂寞,只剩了一片斷壁殘垣,但有時候也會想起,他也曾有過春心萌動的時候。
茅屋中的天權(quán)聞言淡淡道:“我那時也曾傾盡全力找尋過,現(xiàn)在想來,自然是你從中作梗,將它們藏起來了?!?p> 天樞拍了下手,笑道:“其實我開始只是想為難一下玉衡,好叫他一輩子都無法與心愛之人重聚。他擁有的太多,不能什么好處都是他的。“
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好似他破壞的并不是一個人至深的牽掛,而僅是他跟同門隨意開的一個小玩笑。
“你也不用說得那么好聽,你就是嫉妒玉衡,怨恨他所得到的一切?!碧鞕?quán)想起當(dāng)年北辰七子的風(fēng)光,嘆道,“你從來就不缺使陰詭之術(shù)的心機。當(dāng)年師父就曾說過,你若是將那些心思都花在練功上,修為絕不會差玉衡太多?!?p> “那又如何,即使我修為高過玉衡,也抵不過師父的偏寵之心。”這么多年過去,天樞還是忘不了當(dāng)年自己身為北辰首徒,卻事事不如師弟的憋屈,“你還要不要聽下去了,盡打岔!”
“無論我聽與不聽,你還是會說出來的?!碧鞕?quán)熟知天樞秉性,毫不在意。
天樞輕哼了聲,又飲了口酒,折下一枝桃花在手中把玩。
那樹枝“咔擦”一聲,在寂靜的暗夜中十分刺耳。茅屋破敗的門扉倏然洞開,一道灰影自屋中飛出,帶著一股勁風(fēng),襲向天樞面門。
“你敢毀我的花!”
天樞不慌不忙,一掌劈出。眼見掌力如疾風(fēng)一般奔襲而去,他驀地想到天權(quán)這些年為了維持這幾株桃花,功力已然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自己這一掌下去雖非盡了全力,但他怕仍是承受不起。
心念至此,天樞只得勉力往邊上避了一避。不料他情急之下竟忘了自己本就坐在水邊,騰挪之下身子一空,撲通一聲便落入了冰冷徹骨的溪水中。
天權(quán)原也沒打算一擊成功,不成想居然將他逼入了水中,乍然間也是一愣。他見天樞濕淋淋地自溪澗中爬上岸邊,一身多少年不曾見過的狼狽,不由心中快意,哈哈大笑起來。
“天權(quán),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天樞郁憤至極,見天權(quán)笑得開心,雙臂自下而上緩緩揚起,一股勁風(fēng)襲向天權(quán)。谷中頓時風(fēng)卷殘云一般,草木落葉夾帶著嫣紅的花瓣,紛紛揚揚。
“嘭”地一聲,天權(quán)被掌風(fēng)卷到一人多高的藤條上,又應(yīng)聲落地。
他抬起頭來,輪廓分明的一張臉上橫七豎八地劃滿了傷痕。修長的雙眉,筆直的鼻梁,顯露出他原本俊俏的印記。只是如今形銷骨立,已完全看不出本來面目。
他的腿骨早斷,此時只能用雙手撐在泥地上,掙扎許久才勉強坐了起來,臉上顯露出一抹清淡的笑意。
“我就賭你不敢!”天權(quán)咳出一口黑血,用辨不出色澤的衣袖擦了擦嘴角。
“我的確不敢。”天樞眼光掃過他衣袖上的痕跡,揚了揚眉,怒氣倏然消失。他坐回原處,運功將自己衣衫烘干。
“十六年前,我在翠琉峰的一處山坳,撿到了個女娃。那女娃雖還在襁褓之中,卻長得格外粉雕玉琢,實在是惹人憐愛極了?!?p> 他抬頭望了望天,那晚的月光也如今夜一般明亮,月色皎潔,卻照不進他的心中。
那時他入魔已久,失去了所以引以為傲的東西,只能眼睜睜地的看著他當(dāng)年的對手春風(fēng)得意,聲望愈隆。他身邊聚集了一群野心勃勃的同道,卻同他一樣難見天日。他雖然做夢都想著雄霸天下,但他不知道這一天什么時候才會到來。
他擔(dān)心在他如愿以償之前,他的靈魂就已被嫉妒和仇恨撕毀,可是他無計可施。因為他發(fā)現(xiàn)玉衡雖然游戲風(fēng)塵,但道心不動。
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他從來不知道他這個曾心懷正道的小師弟居然會如此的冷漠。
他揪緊了發(fā)絲,皮肉之痛令他有了些微的清醒,但那也僅僅是暫時的。他清楚地感覺到,他的神智在被吞沒,即將萬劫不復(fù)。
突然,一陣清脆的兒啼聲在遠(yuǎn)處響起。
那啼哭聲如此澄澈干凈,驅(qū)走了徘徊在他內(nèi)心的陰影,令他在陰暗中游走了一百多年的心魂起了一絲震動。于是鬼使神差地,他循聲找到了她,將她抱了起來。
“也是天賜機緣,那女娃根骨極佳,是一塊修煉的好料子。我不忍心她在這深山老林中被野獸吞噬,便打算將她送到清霄殿交給虛玉教養(yǎng)?!?p> “沒想到你這樣的魔頭居然還有一絲善念?!?p> 他娓娓道來,由不得天權(quán)不信。想來入門之初,這位大師兄也對他多有照拂,可見他并非天生惡毒。
“的確。不過想來天道也容不下我的這絲善念,故而在路上,它教我發(fā)現(xiàn)了這女娃的妙處?!?p> 天樞像是想到了極得意之處,不急著往下說,反倒桀桀怪笑起來。
那夜他生怕女娃著了涼,將她貼身抱著,沒過多久便發(fā)現(xiàn)身上的極光玉色澤發(fā)亮,虹彩四射,好像活了起來。
“當(dāng)年門中兩方奇玉,師父將清宵玉給了玉衡,把極光玉留給了我。極光玉不如清宵玉,兩百年過去,已很難封印那兩魄。誰知老天送來這么好的一個容器,竟然天生同搖光那兩魄契合!”
“于是你便把極光玉中的那兩魄注入了女娃體內(nèi),隨后將她送到了玉衡身邊?”天權(quán)好奇地望了他一眼,見他又拿了酒壺喝酒,低頭笑了笑。
那酒壺方才落入水中,已是混了大半壺的溪水。
天樞一口酒落肚才恍然覺出異常,惱怒地呸了一聲,將酒壺遠(yuǎn)遠(yuǎn)扔出。
“縱然那女娃身上多了搖光的兩魄,你又怎能斷定玉衡必能認(rèn)出她來?”
“因為當(dāng)年我收集到的那兩魄,正好是搖光的愛欲兩魄。當(dāng)年搖光同玉衡兩情相悅,卻落了個天人相隔,此中遺憾,自然深深鐫刻在魂魄之中。那兩魄附著在那女娃身上,于他人無妨,應(yīng)對玉衡卻最是靈驗?!?p> “因此,玉衡雖被師父封印了與搖光的那段記憶,但還是會不由自主的被她吸引……”天權(quán)幽幽道,“玉衡若是察覺自己對徒弟生了不倫的情意,不知該有多自責(zé)…….“
“我也算待他不薄了,那女娃容色姝麗,比當(dāng)年的搖光有過之而無不及。若是我尋個丑婆娘送給他,恐怕他也無可奈何?!?p> 天樞得意洋洋,似乎他做了樁天大的善事,就等著玉衡感恩戴德。
天權(quán)良久沒有作聲,只是呆呆地瞧著身邊的桃花。那花一朵一朵,幻化成了無數(shù)個搖光,一時歡笑,一時蹙眉。只是風(fēng)一來,吹動了樹枝,那些令他魂牽夢縈的臉便都消失了。
“于是你就在一旁窺視,等他犯下不倫之罪,你便挑撥仙道各派對他群起而攻之。他身敗名裂,你從中獲利?!?p> 天權(quán)目光如電,瞪視著天樞。
“天樞啊天樞,你至今都不知道你輸在哪里嗎?玉衡失了掌宮之位,卻能創(chuàng)下璇璣門受萬眾追捧;你費盡心機奪得了掌宮之位,卻混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恨他入骨,偏只能躲在暗處,連直面的勇氣都沒有!”
天樞遽然回頭,眼中滿是恨意。他看著天權(quán)那張斑駁的臉,又將目光移向他雙腿,欺身上前狠狠掐住天權(quán)尖削的下巴:“你再說一遍?”
天權(quán)費盡全力掙脫,咳了幾聲,唇邊逸出一絲笑容:“我早說過,你不如他,永遠(yuǎn)都不如他,女人也好,修為也好,你都輸?shù)酶筛蓛魞?!?p> 天樞愣了愣,忽然一笑,眼中露出譏諷之色:“我知道你想激我殺了你,我不會讓你如愿的,我會讓你眼睜睜看著你的小師弟毀在我手里。這次,我會讓他萬劫不復(fù)!”
天權(quán)閉上雙目,不再說話。
耳邊風(fēng)聲颯然,天權(quán)知道他走了。他睜開眼,癡癡地瞧著月色中依舊鮮艷的桃花,便如端詳著他癡戀的那個人一般。
良久,一行清淚從他的眼中落下,滴落入他膝下的塵土中。那淚滴滲入土層,須臾不見。
滿樹的桃花瓣瞬間多了一絲淺淡的條紋,好似美人被淚滴沖刷了脂粉。
“是我對不住你們,我已經(jīng)遭到報應(yī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