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年前,流束子駕鶴西去,北辰諸星死的死,散的散,僅余了當時的新任掌宮天樞。
天樞那時初初美夢成真,便決意打拼出一番事業(yè)來,故而勵精圖治,每日對門下弟子嚴加督促。
也就是那時,他決定大肆招攬修真人士上翠琉峰,充作外門弟子。仙道眾家擇選弟子均十分慎重,若非世家出身,必須在入門前已有根基。而天樞即位之初便反其道而行,令仙道各派議論紛紛,褒貶不一。
但無論旁人怎么說三道四,外門弟子這條規(guī)矩一直保留了下來,直到今日。
天樞原本立下的是百年大志,沒想到不過區(qū)區(qū)十年間,變故頻生。
“容在下說句不敬的話,先師當年為了光大本門,很是做了些令外人不齒之事。他行事雖不磊落,但有人卻更是包藏禍心,妄圖以此為柄,要挾先師?!闭f到這里,虛玉掃了一眼虛空。
“先師?天樞真人果然已經(jīng)不在了嗎?”
“兩百年了,若還在世的話,怎會從不現(xiàn)身?”
席間眾人低聲探討,虛玉含笑相對,面上閃過一絲得色。
“先師當年宮務繁忙,原本無心男女之情。北辰宮雖不禁婚嫁,但掌宮素來終身不娶,以求心無旁騖,想必眾位是知道的。但那位有心人刻意勾結(jié)魔道余孽,趁著先師心防不穩(wěn),引他與魔女茍合,做下錯事。”
“怎會如此?”
眾人面面相覷,眼露懷疑之色。天樞真人為第七代北辰宮掌宮,當年修為只是略低玉衡真人一籌,若說被尋常女子引誘自是無人肯信。此時虛玉忽然揭破堂堂北辰掌宮被魔女勾引,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乍然聽聞,不由個個色變。
他們卻不知道,當年天樞費盡心機奪得了掌宮之位,魔根早已種下,入魔本是遲早的事。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心魔一日盛過一日,暗地里設法驅(qū)除,才被人有了可乘之機。
虛玉此時自然避過此節(jié)不談。
“先師心性大變,但仍未忘記自己身為掌宮的職責,與魔女春風一度后便決意回歸正道,與她恩斷義絕。”
若對方是個尋常女子,天樞始亂終棄自是為人所不齒,但那是狐媚成性的魔女,仙道眾人當然覺得天樞此舉甚是明智。
“不料那魔女珠胎暗結(jié),竟然糾纏不去。先師煩惱不已,每日被宮務與情事困擾,夙夜難眠。有心人看在眼中,便找上那魔女,說道先師對她也極為念念不忘,不如設法令先師也墮入魔道,如此二人才能廝守終身。那魔女一念成癡,竟然相信了有心人的鬼話,于訣別之日設下魔障,致使先師陷入魔道,再無力擺脫?!?p> “此后,有心人便以入魔之事要挾先師,逼得先師退位,將掌宮金座讓給了這個有心人!”
虛玉說到此處,雙目炯炯,怒視著虛空
如果說方才眾人得知天樞被魔女勾引還覺得不可置信,那么虛玉接下來所言更是綿綿不斷的驚天旱雷!所有人紛紛轉(zhuǎn)頭去看虛空,試圖查探出一絲端倪。
“就憑你一張嘴,也能顛倒乾坤嗎?”虛空不為所動,迎著虛玉的目光與他對視,“你執(zhí)掌刑罰,該知道誹謗掌宮是何等罪名!”
“當年師父入魔后痛不欲生,恨極了魔女,與她一刀兩斷。你生怕事情敗露遭到魔女反噬,干脆起了殺人滅口之心。那時魔女即將臨盆,你謊稱有辦法轉(zhuǎn)圜,將她騙到了寒冰池畔,趁她不備推了下去!”
“啊,這也太……”
饒是仙道眾人對魔道成見極深,但這種背信棄義,一尸兩命之事也實在是太殘忍了些。
“魔女自知絕無生路,硬拼著一口元氣護住了腹中胎兒,將她生了下來,托給自己的金蘭姐妹阿倩姑娘。那孩子先天不足,又經(jīng)寒冰池水浸泡,本難活命。阿倩卻是個重情重義的女子,她四處打聽,得知璇璣門的靈犀池與寒冰池正好相生相克,于是拼死求著玉衡師叔留住了孩子的性命。只是她命雖保住了,終歸傷了根本,別人長上十歲,她卻只能長一歲的樣子。”
修元殿中隱約有哭泣聲傳來,想必是哪位聽得傷心,一時控制不住。
“不知那孩子如今何在?”
有女子哽咽著問。
樓翦秋聽著聲音耳熟,偷偷覷了一眼,卻是洛舒醉一臉的眼淚鼻涕,正哭得不能自已。
“那孩子出生之時百花盛開,云常山處處錦繡,阿倩嘆她命苦,但愿她將來不再命運多舛,于是取名為‘錦兒’!”
“??!錦兒!”洛舒醉驚呼道。
羅瀟原本聽得十分專注,被她這聲驚叫嚇了一跳,嗔道:“你認得?”
洛舒醉啞然,她對錦兒只知其名卻未見其人,這話卻不好回。
虛玉說完后冷冷一笑,看著虛空。
“師弟這故事講得真好!”虛空面色微有些發(fā)白,舉手拍了兩下,“口說無憑,不知是否有證據(jù)?退一萬步說,即便一切都是真的,師弟特意挑今日來說,是何居心呢?”
虛玉目光緩緩掃視清霄殿,一字一頓道:“我到了今日才說,當然是因為我今日才有了證據(jù)!”
他的目光劃過眾人,停駐在樓翦秋身上,殿中所有人的目光也隨即聚集到了樓翦秋臉上。
“莫非這個就是錦兒?”
“十年長一歲,到如今二十上下,看起來確實差不多……”
“不過她與天樞真人并無半分相似??!”
洛舒醉震驚地盯著樓翦秋半晌,終于搖搖頭,輕聲道:“不是的。”
羅瀟看了她一眼,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先不說你之前所言純屬胡編亂造,就憑你隨便拉個女子就說是師父的遺孤,當在座各位都是三歲小孩嗎?”虛空捋捋長須,緩步踱到樓翦秋身前,逼視著她,“看著我,告訴各派掌門,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樓翦秋一時手足無措,求助地看了看虛玉。
“好孩子,把你的玉玨給他們看看?!碧撚裉裘夹α诵?,“然后告訴大家,這個東西,是誰給你的?”
樓翦秋不安地望了一眼席上,眾人目光炯炯,只待她拿出虛玉所謂的“證據(jù)”。
燭火搖搖的大殿內(nèi),一抹碧光霎然閃過,殿中之人各自凝神細看,只見樓翦秋手中拽著縷鵝黃絲穗,穗子的另一頭連著一枚翠色炫目的玉玨。
“掌宮玉令!”虛空失聲驚呼,“你從哪里尋來的?”
“既然師兄都認出這玉玨的來歷了,大家都無需質(zhì)疑真?zhèn)瘟税??”虛玉從樓翦秋手中接過玉令,虛空眼神不舍地追隨著他的動作,面上難掩后悔之色。
他實在是太過驚異,以至于脫口而出。當年他一時大意,竟忘了掌宮玉令仍在天樞手中,今日突然見到,內(nèi)心實在是震撼無比!
殿中頓時沸騰了!年長的自是明白掌宮玉令的分量。北辰宮尚未沒落的時候,憑著這枚玉令便可調(diào)遣各派高手,堪稱是仙道的一枚調(diào)兵虎符。年輕的猶在到處詢問來歷,也大感好奇。掌宮玉令既有此名,自然應在掌宮手中,但看虛空方才的言辭,他似乎并未持有這枚掌宮信物。
“難道虛玉所說竟是真的?虛空當年逼迫天樞讓位,不防被擺了一道?”
眾人面面相覷,心內(nèi)俱都是這一想法。但事關仙道名門掌門聲譽,又是如此駭人聽聞,一時間竟無人敢出聲議論。
一陣短暫的喧嘩過后,清霄殿徹底靜了下來,連呼吸聲都悄不可聞。
“這玉令哪來的?”虛空打破了這種死一般的沉寂。他的聲音微有些顫抖,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掌宮玉令。
“是……是天樞真人前些天親手賜予的!”
虛空氣勢凌厲,樓翦秋抖抖索索,差點說不出話。
“胡說,方才虛玉口口聲聲先師,你卻說是他親手賜予!”虛空眉目驟松,仰天長笑,“不過無論如何,我還是謝謝你將本門信物帶了回來。想要什么嘉獎,你且說說看?”
“我稱師父為‘先師’,乃是因為當年出任掌宮的天樞真人已經(jīng)墮落成魔,不配再列入北辰門墻。故而我權(quán)當師父已然過世,將來若是仙魔再戰(zhàn),我跟那個魔道天樞再無師徒情誼。”天權(quán)早已料到這一局,在旁淡然一笑,一番話說得滿座賓客點頭贊許。
“誠如虛玉真人所言,天樞真人若果真墮入了魔道,自然是仙道的敵人。虛玉真人大義滅親,乃是我輩楷模!”陸知風手捧酒杯,昂然起立,“我敬虛玉真人一杯!”
“不敢不敢!”虛玉也拿起了酒杯。玉令與水晶杯觸碰,發(fā)出清脆悅耳的叮鈴聲,猶如天籟,眾人聽在耳中俱是精神一振。
“虛空真人欺師滅祖,不知虛玉真人打算如何處置?”角落中,有個空靈的聲音發(fā)問。那人一身白衫,面上戴著紗巾,只露出一雙眼睛,看身形像是個女子,語聲卻難辨雌雄。
他問出了眾人不敢問的問題,殿中又如同凝固了一般,悄然無聲。
“按照宮規(guī),自然是……”虛玉悠然回答。
“慢著,這孩子身上無一絲魔氣,絕不可能是當年的錦兒!我記得很清楚,師父入魔后心口有北斗魔印,這孩子若是錦兒,身上必然也有相同印記……”虛空見虛玉趁勢便要定罪,不由怒火上揚,將心中疑惑全盤托出。
“這么說,你是承認當年做過的事情了?”虛玉抖開玉令,翠色玉片在虛空眼前晃悠,“我何時說過這孩子是錦兒了?她不過機緣巧合遇見了天樞,才得了玉令而已!”
“你這個奸邪小人!”虛空自知上當,但事情發(fā)展到了這一步,他已經(jīng)無法否認,也無可挽回。
“論奸邪,做師弟的可萬萬比不上師兄!”虛玉上前一步,緊緊攥住虛空手腕,“各派掌門作證,虛玉身負本門刑罰之責,今日便為本門清理門戶!”
座中除了各派賓客外,尚有不少北辰宮入室弟子在場,自然也有虛空的親傳和心腹。但方才虛空眾目睽睽之下自承罪孽,情勢再難逆轉(zhuǎn),而虛玉一向待下嚴苛,任誰也不敢輕易招惹。
故而到了如此田地,虛空那一方的人都如鵪鶉一般縮口不言,中間那一方兩不相靠,賓客自然也不便插手北辰事務。
于是整座大殿中唯有虛玉座下弟子大聲鼓矂,力求將虛空置之死地。
“殺了他,殺了他!”
“清理門戶!”
“北辰宮容不下這樣的掌宮!”
叫喊聲此起彼伏,雖人數(shù)不多,卻也充斥了清霄殿內(nèi)外。虛玉對自己這一杰作十分得意,洋洋四顧,笑容滿面。
“?。 ?p> 倏然,一道血劍從虛玉腕上迸發(fā),直沖殿頂,血雨瞬間灑落!
“師父!”
只見虛空長劍血光湛然,劍刃抵在虛玉喉間。虛玉的一只手齊腕而斷,落在大殿地面上,將玉色錦墊染成了一片猩紅!
在場眾人不防虛空猝然發(fā)難,一時都嚇得目瞪口呆。北辰宮煌煌仙道大派,如今當眾內(nèi)訌廝殺,實在令人心驚肉跳。
“放開我?guī)煾福 绷_瀟面色慘白,劍尖指著虛空。
“當年是天樞入魔在先,我不忍北辰宮千年基業(yè)毀在他的手中,故而才出此下策!我能怎么辦!我是掌宮首徒,與掌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來日他若身敗名裂,我也一無所有!”
“若是你們處在我的位置,又能如何?”
虛空橫眉怒目,面頰上血跡斑斑,昔日仙風道骨的掌宮真人瞬間狀如瘋魔,嚇得殿中小輩不敢做聲。
良久,有人低低嘆了一聲:“現(xiàn)下說什么都晚了,誰知道當年究竟如何呢?”
“你們信不信我都無所謂,但瑯生這廝太過歹毒!今日我就算拼著一死,也不會讓他活下去!”
瑯生是虛玉當年入北辰宮時的俗名,想來虛空如今對他恨之入骨,不愿再以道號相稱。
“虛空真人,若論當年之事,即便天樞真人有錯,但小兒何辜?你對尚未出生的師妹下此毒手,實在不是正道所為!”
“那不過是個孽種,生來就是魔人之女,有何可惜之處!”虛空如鷹般銳利的眸光掃過將他圍在正中的虛玉弟子,密集的劍刃瑩光閃閃,俱都指向他身上要害。
“別看你們?nèi)缃駛€個都護師心切,一旦我將瑯生斬于劍下,而我也引頸就戮,掌宮之位空置,你們便會將此刻的大義凜然拋諸腦后!掌宮金座如此誘人,你們捫心自問,但凡有機會,誰不想染指?”
虛空哈哈大笑,手中長劍抖動,在虛玉喉間劃出一道道血痕。
“少聽他妖言惑眾!記住,你們是我虛玉的徒弟,是北辰宮的入室弟子,別讓人看了笑話,將來說你們都是軟腳雞!”
虛玉手腕一直在流血,臉色蒼白如紙。這一字一句雖低沉卻有力,聽在眾弟子耳中振聾發(fā)聵。
“瑯生,萬萬沒想到,我們師兄弟爭斗一生,竟然得以同年同月同日死!”
虛空一聲長笑,靈力灌注劍身,劍虹瞬間暴漲,切入虛玉頸項。
“師父!”
“虛玉真人!”
殿中悲聲四起,膽小的轉(zhuǎn)過了臉不敢目睹慘劇發(fā)生。
“噗!”
大殿上方一道劍光掠過,剎那間,霓虹四射。眾人眼前一花,那劍光筆直下落,一聲輕響,刺入了虛空頭頂。
形勢急轉(zhuǎn)直下,虛玉死里逃生,喉間赫然一道長長的劍傷。他僅剩的一只手捂著斷口,雙眼發(fā)直,抬頭看著那猶在震動不已的長劍。
“開陽劍!”
虛空面如死灰,呆呆地瞪視著眼前飄然站立的白衣人。他想起來了,這人便是方才在角落中發(fā)問之人,他想問問究竟是誰,但話到嘴邊,張口卻只吐出綿綿不斷的血珠。
最后一刻,他福至心靈,忽然記起來這眼神。兩百多年來,這眼神一直追著他,好似索命惡魔一般。
“是你,師……”
但他終于沒能說出口,鋪天蓋地的黑暗席卷而來,在翠琉峰至高無上的位置上坐了兩百年之久的虛空真人,終于倒在了他的寶座之下。
他拼盡全力回頭看了一眼,心中僅余了最后一個念頭:“我明明,明明已經(jīng)打算舍下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