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崢的戲份是第一個結(jié)束的。
這天,他身陷囹圄,戴著手銬,接受伙伴們的探視。
鐵柵欄之外,張元啟、陳思雨和梁駿相顧慘然,都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按照法律規(guī)定,犯罪分子在服刑期間,只有親屬及其監(jiān)護人才能有權(quán)看望,而且看望的人數(shù)一般不允許超過三位。
普通朋友想要過來探監(jiān),是比較困難的。
幸好,鑒于“小刀傷害案”的特殊性,包括在社會上引起的爭議,獄方經(jīng)過慎重考慮,就破例給他們開放了綠燈。
為了這次相見,大家已經(jīng)等待了數(shù)十天。
楊崢面容平靜,笑得很燦爛。
為什么是笑?而不是悲傷惱怒,或者憤恨?
按照袁導(dǎo)的設(shè)定,楊崢確實應(yīng)該用一種壓抑的憤懣來詮釋離別的,最好淡淡的,冷冷的??蓷顛槄s有不同意見,他認為,反其道而行之,或許效果會更好。
袁導(dǎo)換了方法一試,發(fā)現(xiàn)這樣果真沖擊力最大,就欣然的采用了。
有個詞匯,叫做“強顏歡笑”。
少數(shù)情況下,人們在流淚的時候,可能是因為喜極而泣,心里并不難過。同理,在歡笑的時候,可能也只是勉為其難,未必就代表真的高興。
楊崢的笑容,是一種掩飾類的情緒。
用于掩飾角色的倔強和執(zhí)拗。
——扒手偷東西,屬于盜竊,你把人打進醫(yī)院,屬于故意傷害。從法律的角度來看,嚴重傷害遠比普通的盜竊要性質(zhì)惡劣。
所以,他才會被判了七年!
眼下母親還在醫(yī)院躺著。
自己卻因為義憤而遭受刑法。
何其不公?
何其憋悶?!
境遇如此悲慘,“小刀哥”能想得明白嗎?他頭腦簡單,又不懂得法律,當然想不明白了!
面對昔日的伙伴,楊崢生怕大家難受,所以只能面帶歡顏。
他此刻的笑容,其實比任何表演都要更讓人觸動。
陳思雨捏著衣角。
梁駿低著腦袋。
張元啟也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大家別因為我出事了,就放棄??!千萬不能放棄反扒!你們一定要堅持下去,幫著老方抓到黑桃K!”
楊崢最后笑道:“可能我是個傻子吧,揍了那個魂淡,我一點兒都不后悔……哈哈哈……”
張元啟眼圈泛紅,咬緊牙關(guān)。
梁駿頻繁地眨巴眼睛,捏緊拳頭。
而陳思雨則脊背顫抖,哭了……
“好!過啦!小刀戲份殺青!”
聽到一聲“殺青”,楊崢悵然若失,又是放松又是不舍,心里空落落的。
這段日子他獲益良多,永遠都無法忘懷。
生平第一次,楊崢能夠得到這樣的重視。他有什么想法,就可以向大家提出來,也可以跟導(dǎo)演說,而大家和導(dǎo)演都非常寬容,甚至會放任讓他去摸索、嘗試,實現(xiàn)創(chuàng)作。
如果要換成旁的劇組,呵呵,你恐怕連想都別想。
“小楊不錯!”
“崢子可以的!”
“啪啪啪……”
演員們過來和楊崢擁抱,握手,互相拍打著肩膀。
袁導(dǎo)親自捧著一束鮮花走近,開口笑道:“小楊,感謝你為劇組所做的努力,辛苦辛苦!”
“哎呦,您……”
楊崢的心理特別溫暖,他趕快接過來,激動地說道:“袁導(dǎo),真正要感謝的人是我才對。感謝您,感謝所有老師!謝謝!《黑桃K》劇組就跟家里似的,我都舍不得走了!”
袁導(dǎo)道:“多大點事兒,舍不得走就別走,你想待著就待著吧,咱們等最后再一塊兒聚聚?!?p> 楊崢吃驚道:“???這……這樣也可以?!”
按照慣例,戲份殺青就必須離開的,劇組可不養(yǎng)閑人。
袁導(dǎo)一揮大手,滿不在乎道:“我說可以就可以,食宿全免?!?p> 楊崢咧開嘴,樂道:“謝謝導(dǎo)演!”
……
如此這般,楊崢就在劇組接著晃蕩。
老方跟黑桃K同歸于盡。
阿勇黯然退出反扒聯(lián)盟。
薇薇苦苦堅守下去,直到隊伍解散。
一切的一切,一番番苦辣,楊崢都親身經(jīng)歷了。
九月下旬,歷經(jīng)三個多月的努力,劇組終于順利殺青,完成了所有的攝制任務(wù)。算算模仿混混的日子,以及體驗反扒的過程,時間已過去了一百三十多天。
面對袁導(dǎo)的“磨蹭神功”,大家卻只有幸福,沒有怨言。
這樣的領(lǐng)頭羊,你一輩子可能都不會遇上第二次……
殺青宴當晚,酒席散去之后,五個人相聚暢談。
張元啟欲言又止,張了好幾次嘴。
袁導(dǎo)十分敏銳,問道:“張老師,您想說什么就說吧,這兒都是自己人,不礙的?!?p> “嗯!”
張元啟點頭道:“說實話,我心里有些擔憂。”
“噢?”
“咱們這部電影是‘業(yè)余’的反扒題材,而且內(nèi)容涉及到傷害罪,結(jié)局又慘,似乎顯得過于敏感了。雖然出發(fā)點是正面的,可我總擔心到時候……咳咳,會影響審核……”
楊崢、梁駿、跟陳思雨他們?nèi)齻€,都把視線投向袁導(dǎo)。
類似的想法,大家當然也有。
——辛辛苦苦創(chuàng)造的東西,萬一被“斃掉”,不能和觀眾見面,那該多喪氣啊!
“不要緊!”
袁導(dǎo)篤定的說道:“你們別擔心,在劇本創(chuàng)作的階段,我就和有關(guān)方面反復(fù)商談過,《黑桃K》鐵定可以按時公映。”
一言既出,大家馬上就平復(fù)了心情。
“那感情好!”
張元啟也松了口氣。
袁導(dǎo)臉色灑脫:“即便有什么意外,我也會走其它渠道的。國內(nèi)不行,海外總可以了吧?誰還沒被禁過幾部片子?嘿。”
所謂的“jinpian”,不一定全是壞的。
——可能它只是直指丑惡,內(nèi)容比較殘酷,讓人們一時無法接受罷了。
但聽到這兩個字,幾位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古怪。
畢竟環(huán)境不同啊……
陳思雨把話題叉開了:“袁導(dǎo),按照制作周期估算,咱們應(yīng)該能趕上元旦吧?”
袁導(dǎo)敲著手指頭,皺眉道:“元旦么,時間可能太緊,我的計劃是咬死春節(jié)檔,上大年初一!”
春節(jié)檔是各路好漢扎堆的時候,或許還會有進口的猛片闖進來湊熱鬧,分一杯羹。選擇這個時候公映,風險和機遇是并存的。
要么你就攻城拔寨,票房爆紅,要么你就折戟沉沙,被撕得片甲不留,倒在冰冷的沙灘上。
陳思雨兩眼亂轉(zhuǎn),“噢”了一聲。
其實,大家的命運和影片是息息相關(guān)的。
電影如果慘敗,他們將繼續(xù)沉默下去。
反之,如果電影獲得了成功,大家就會迎來嶄新的演繹生涯,擁有更多的資源。
楊崢倒是沒想那么遠。
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他現(xiàn)在的生活,已經(jīng)比底層的龍?zhí)缀玫锰唷?p> “春節(jié)前,希望你們能給我留出十五天檔期,這個很重要?!痹瑢?dǎo)又加重語氣說道。
“嗯?”
“您準備?”
袁導(dǎo)的眼睛里閃動著光芒:“啊,我打算搞個巡回路演,推廣咱們的電影,預(yù)計要走一走二十到三十個城市?!?p> “耶!”
“好哎!”
“保證隨叫隨到!”
幾位演員心花怒放,連一向淡定的梁駿也沒忍住歡笑。
要知道,袁導(dǎo)通常是絕少搞宣傳的,以人家的名氣和秉性,辦事兒基本上都屬于“愛咋咋地”的風格,這回他破天荒的決定“庸俗一把”,究竟是怎么了?
袁導(dǎo)幽默地加了句:“總得給投資人漲點信心不是?畢竟我的電影老賠錢。一回賠,兩回賠,賠多了以后誰還敢找我?”
“哈哈哈……”
“各位,咱們春節(jié)見!”
“再見導(dǎo)演……”
……
次日。
等分手的時候,楊崢與大家依依惜別,真的非常不舍。
“下一步,您有什么計劃?”
站在路口,楊崢詢問梁駿道。
他們哥倆年紀相仿,脾氣也合得來,自然感情要稍厚一些。
梁駿道:“噢,我打算向夏青學習,也去京城闖蕩闖蕩?!?p> “京城有啥好的?”楊崢很難理解。
“首都嘛,或許機會能多一點兒。”
“那么多京漂呢,有幾個能冒出來的?您可要慎重考慮,留在家鄉(xiāng)當特約其實也不錯?!?p> 楊崢沒好意思往深了講。
在這個浮躁的年代,特別是看臉的演藝圈,相貌普通,又身材瘦弱,你該得多么難混?。〕虺蚋鞔笥耙暢?,俊男靚女海了去了,隨便你挑,隨便你選,拍天戲給個五十、八十的就干了。
以他的條件,恐怕……
“嘿,特約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梁駿道:“新年我就三十歲了。兄弟,俗話說三十而立,可我呢?要什么沒什么,好的時候每天掙個一兩百,兩三百,如果沒戲拍,一口氣能特么閑上半個來月,這日子該怎么過?靠!不甘心吶!真不甘心!”
他越說越激動,臉龐通紅,竟然爆了粗口。
呃!
楊崢第一次看見梁駿這個樣子,挺吃驚。
“所以,趁著身上還有點拼勁兒,我非得出去闖一闖不可,哪怕最后弄得頭破血流!”
“……”
楊崢不知道該如何接茬,只好保持緘默。
——底層演員大多都是靠夢想支撐的。要么醒的早,要么醒的晚,要么不愿醒。
既然選擇了夢想,你就得付出莫測的代價。
片刻后,梁駿調(diào)整心情,浮起了笑容。
他拍拍楊崢的肩膀:“真羨慕你呀,有一副好身板……加油吧兄弟,咱們等春節(jié)再碰面!”
說完,梁駿便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