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不過一日門房小廝就送帖子來,這次是元賦生辰,邀他們夫婦二人明日酉時到臨江仙赴宴。
這回連門房小廝都忍不住向詭畫抱怨說自王爺成婚以來,送帖子的人不減反增,也不知給不給他們漲些月錢。
詭畫斜睨著那鬼精鬼精的小廝,說:“你們門房不就接帖送帖,就是個跑腿活兒,這跑腿范圍連府門都不出。照你這么說,我們這些天天跟著王妃四處奔走的人月錢不知要漲幾倍?!?p> 小廝見討不著好處,這婢女也不是個好惹的主兒,連忙拱手賠笑,一溜煙地跑了。
陰媚倚在柱子上吃棗,見她將小廝打發(fā)走了,說道:“想不到你還挺會管家。他不過就是想討幾個碎銀,你給他不就打發(fā)了?!?p> 詭畫雙手在胸前一抱,走到她面前:“給他那銀子作甚?還不如留給我們買些糕點衣裳?!彼焓秩岅幟氖掷锏臈?,“再說,若是不省這些銀兩你這棗兒哪來?”
陰媚反應(yīng)靈敏,迅速縮手,側(cè)身躲過去,往嘴里扔一顆棗兒,看著她笑。她走到山海面前拿起一顆棗塞進他嘴里,笑靨如花地拍拍他的臉,回頭對詭畫道:“想從我手上搶東西,你也不想想我是什么?!?p> “陰媚。你進來?!绷锜熢诶锩娼兴?,她應(yīng)了一聲,將棗塞給山海,進屋去了。
詭畫連忙跳到山海身邊,去拿他手里的棗,山海下意識一縮。詭畫氣惱:“我是你妹妹!”
山海抬眼默默看她一眼,手伸到她面前,張開。他到嘴邊的“留著點”三個字還沒說出去,她就一把全拿走了。他無奈地?fù)噶藫付洹?p> “你去南郊虞氏祠堂打探一下近期的情況??纯醋罱加行┦裁慈藖硗??!?p> “是?!标幟脑捯粑绰淙艘呀?jīng)不見了。
阮郎嘬了一口茶,道:“急性子?!彼糜喙忸┝祟╈o坐不語的柳疏煙,問道,“你想做什么?”
柳疏煙摸著手里的青瓷茶杯杯蓋圓滑的邊緣,慢慢道:“虞氏被晏都眾人遺忘得太久了,我要讓所有人重新記起?!?p> 她說完這句話時,院里刮起一陣風(fēng),紅梅隨風(fēng)而落,她緋紅衣角揚起又落下。
元賦生辰那日,柳二小姐不知從哪得來的消息,一大清早便來敲門要跟著他們?nèi)ァA锜熞膊缓镁芙^便答應(yīng)了,讓她和自己同乘馬車前往臨江仙。
到了酒樓門口時柳疏眉悄聲問她:“姐姐,今日赴宴的公子都有哪些?”
“馬上不就知道了?!绷锜熇氖?。
進了臨江仙,有仆從將他們引入元賦那間。說是赴宴,這宴會上卻沒幾個人,都是平日交好的幾位公子或是小官。
“元兄你這生辰辦得未免有些太寒酸了,就這么幾個人?”阮郎坐在最高位,柳疏煙坐在他身側(cè),柳疏眉緊挨她。
“殿下哪里知道我們這些普通子弟的苦處。就今日請你們喝酒這錢還是我的私房錢。我大哥最近正在張羅婚事,家里都快入不敷出了,哪有多余錢給我辦生辰?!?p> 柳疏眉低頭沉默地喝著米酒,這屋里幾乎全是男人,有三個女子,其中一個是元賦小妾,另外兩人她不認(rèn)識。
“姐姐,我想吃芙蓉糕。”柳疏眉請示柳疏煙,眼巴巴地看著離自己最遠(yuǎn)的那盤芙蓉糕。
柳疏煙還未點頭,坐她們對面的蔡禮就聽見了,起身將那盤芙蓉糕端到柳疏眉手邊,笑道:“柳小姐想吃什么都可以,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盡管吩咐?!?p> 柳疏煙聽出是蔡禮的聲音,沖他點一點頭:“有勞蔡公子了。”
“無妨無妨,王妃客氣了?!辈潭Y躬身施禮。
柳疏眉偷瞄著坐得端端正正的蔡禮,抿嘴偷笑。
酒過三巡后眾人都散去,阮郎在后面與元賦交談,柳疏煙便帶著柳疏眉先上馬車。剛出酒樓就有人從身后沖撞過來,將并行的柳疏煙和柳疏眉撞開,柳疏眉個小瘦弱,歪歪斜斜就要摔倒,蔡禮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才將她穩(wěn)穩(wěn)拖住。
“疏眉?”柳疏煙不知道她怎么樣了,有些擔(dān)憂。
柳疏眉正呆呆看著拉著她手腕的蔡禮,這會兒連忙回神,兩人同時松開手,蔡禮咳了一聲背過身去了。
“姐姐,我沒事,我們走吧。”柳疏眉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剛剛撞我那人有些眼熟?!?p> “好像是……”蔡禮順著柳疏眉的目光看去,“安陽候的兒子蕭禺山。大約是又喝醉了?!?p> 原來是他。柳疏煙眼中流露出一絲笑意。
蕭禺山。安陽候老來得子,對他甚是寵愛,他卻不爭氣,是個十足的紈绔子弟。安陽候府本是晏都的名門世家,結(jié)果卻被這個不學(xué)無術(shù),嗜酒如命的蕭禺山敗落揮霍,再不復(fù)從前榮耀。這也就罷了,偏偏他又是個喜歡惹是生非的主,打架鬧事,調(diào)戲婦女,荒唐事一堆。
柳疏煙還是虞卿時整日混在軍營,對晏都里的事一向不聞不問,卻對這個蕭禺山有印象,就是因為他的浪蕩公子名頭。好幾次把年過半百的安陽候氣得臥床不起依然不知悔改,那時候光是聽到這些事的虞卿就對這個人厭惡透頂了。
如今,他倒是派上了用場。
她正愁找誰背鍋,他出現(xiàn)得正好。
柳疏煙回到尋梅苑時,陰媚已經(jīng)回來多時了。
“我在虞氏祠堂守候了一日,實在是冷清得很,打掃得倒是很干凈。來往最多的是流浪漢和乞丐,已經(jīng)沒人去祭拜了。倒是……”她還想說今天見了晏云晉,話還沒說出口就被詭畫扯扯衣袖,將她拉出去了。
柳疏煙低頭坐在那里,坐了整整一下午。
虞氏忌日前晚柳疏煙一夜未睡,披著長袍在庭院里看了一宿的紅梅。四年前的這個夜晚,她和晏云晉還在滄臨關(guān)的城樓上看了一宿的星星。轉(zhuǎn)眼間,一切煙消云散。
即便過去四年,每當(dāng)夜深人靜,閉上雙眼,在夢里那日的慘烈又會重現(xiàn),清晰如昨。若不是每晚靠著阮郎的安神香入睡,就好似每晚都要再經(jīng)歷一遍那日的情景。
那么多條人命,每一張鮮活的面孔,在前一刻還與你并肩而戰(zhàn),下一刻就葬身火海,眼睜睜看著他們變成一堆灰燼。每每想起,她都要后背發(fā)涼,心痛難忍。
她虞氏一族忠實良將,保衛(wèi)邊疆,安定山河,卻遭人設(shè)計,滿門全族皆亡,只剩一個虞桑。即便死后追封褒獎,建祠堂,奉香火,不過是掩蓋真相的手段。而今不過四年,晏都的百姓氏族,名門世家,文武百官,王侯將相,就將他們漸漸遺忘。
人心啊,怎會這般涼薄?
今夜冷月高懸,月華如水,透過雕花窗欞落在窗內(nèi)負(fù)手而立的白衣男子身上。他凝望著窗外的一叢青竹,卻是雙眸無神,陷在回憶里。男子清朗如月的面容失魂落魄,冷傲的眉目帶著無盡的思念與痛楚。
他整個人仿佛沉浸在莫大的哀慟里,渾身透露出沉重的悲涼。
他的懷中還藏著一根白玉簪。簡潔剔透的玉簪,配上她的烏黑長發(fā),烈烈紅衣,一定驚艷動人。他本想在他們大婚那日親自為她插上,可惜沒等到成婚她就不在了。
連尸體都沒有留下,只剩一堆灰燼的她讓他如何為她插上玉簪?老天竟如此殘忍,連成婚拜堂的機會都不給他們,就讓他和她陰陽相隔。
她從來沒戴過這些小女兒家的東西,他也沒機會再見到她戴上是什么模樣。
自四年前虞氏一族戰(zhàn)死沙場后,為了歌頌紀(jì)念虞氏功績,國師特意修建虞氏祠堂,并把每年的這一日用來舉行祭拜虞氏一族的儀式。
柳疏煙到了虞氏祠堂外時才真正接受了虞氏在晏都人的心里早已無足輕重的事實。祠堂外冷冷清清,只有幾個平民百姓帶著果蔬香火前來祭拜,幾乎不見名門公子,更別說王公貴族。
她坐在馬車?yán)餂]有下車,山海掀開車簾進來稟報:“小姐,蕭禺山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了?!?p> “都準(zhǔn)備好了嗎?”
“是?!?p> 柳疏煙點點頭,山海便轉(zhuǎn)身躍下了馬車。她沖車夫道:“走吧?!?p> 她深深吸氣,蒼白的雙手緊緊掐著失去知覺的雙腿,閉上雙眼。
父親,母親,虞氏諸位,原諒虞卿的不孝。
“陵王妃,來了怎么不進去?”
又是虞桑。柳疏煙睜開眼,厭惡之情顯露無疑。
詭畫將窗邊的竹簾卷起,柳疏煙側(cè)臉對著外面的虞桑,淡淡道:“心誠則敬?!?p> 虞桑輕笑一聲,陰陽怪氣的語調(diào):“是怕想起那日的慘烈……”
“虞桑?!绷锜熇渎暣驍嗨澳氵M去祭拜時問心無愧嗎?”
虞桑冷嗤一聲,臉色有些不好。那日的情景不止是虞卿的噩夢,也是她的噩夢。她不想再多言,從她車旁走過。
柳疏煙在她身后幽幽道:“你的噩夢從今天開始,拭目以待吧?!?p> 虞桑猛地回過頭,柳疏煙的馬車已經(jīng)掉過頭去,漸行漸遠(yuǎn)了。
她站在原地臉色發(fā)白,額頭冒汗。她的語氣讓她覺得毛骨悚然。
“桑桑,怎么不進去?”晏云晉策馬而來,看她面色鐵青,問道,“不舒服?”
虞桑連忙收斂神色,溫文爾雅道:“沒有,只是心頭有些難受?!彼死母觳?,笑道,“我們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