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嫘來到默匠,卻尋不見芳婷。那個名叫修凡的年輕帥氣的咖啡師說,老板一早來過電話,說今天想休息一天,就不到店里來了。青嫘便向他要來芳婷的地址。
想來就來,想不來就不來,她的日子果然過得隨性自在!青嫘心想。這個叫修凡的小伙子,長得就像偶像劇里的男主角一般,連名字也像極。
今天青嫘特意穿了條深色的,略顯老氣的連衣裙。一路上,她發(fā)現(xiàn)男人們的眼光再不愿在她身上停留,哪怕是不經(jīng)意地一瞥呢——都沒有!
自從青嫘長成了青春少女,男性的目光就一直像水蛭一樣吸附在她身上。她不用扭頭就能感覺到身后如火般灼熱的注視,她就會不自覺地挺直了身體,揚起了下巴,越發(fā)像是一只驕傲的白天鵝。
明明就在幾天前,她還在享受來自異性的關(guān)注。沒想到遭遇了那場大雨之后,猶如醍醐灌頂一般,眼前的一切天翻地復(fù)。她成了一個被拋棄的中年女人。老男人不屑一顧,而小男人對她,滿滿的除了同情,就是憐憫……
她的腳步也變得不再自信。改變她的,不知是心緒,還是時間的力量更大些。時間是緩慢的消解,一點一點地,在光潔的面容上雕刻出皺紋。而心上的那些皺紋,似乎就在一夜之間瘋長起來。衰老說來就來了,就像個沒有預(yù)約的客人。
芳婷的家位于城西的新區(qū)。大約十幾年前那里還是一大片農(nóng)田,如今竟變得高樓林立,行人熙熙。青嫘還是第一次來這里,一時竟迷了路,只得找了個年長的路人打聽,又按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原來這就是修凡口中的“莫奈花園”啊,青嫘贊道,名字詩情畫意,小區(qū)也極安靜雅致!靈河從一旁蜿蜒流過,兩岸樹木蔥蘢,綠草茵茵。再往里走,可以看到小區(qū)里錯落布局著數(shù)十棟兩層小洋樓,棟棟風(fēng)格迥異,自帶私家花園。
青嫘在其中一棟停下來。這棟小樓被茂盛的爬山虎、青苔和薔薇的枝蔓密密地爬滿,只露出幾扇窗洞,以及偶爾幾片褚紅色的磚墻。白漆剝落的一圈木質(zhì)柵欄,圍起一個花木紛繁的花園。她先看看大門邊上的門牌號碼,果然,這就是芳婷的家了!正要伸手推門,才發(fā)現(xiàn)竟是虛掩著的。
素嫘走進院子,踏上一條碎青石板路,看到樓前的一個花架下,芳婷正朝她揮手。“青嫘,快到這里來!”她喊道。
芳婷穿了件粉色雪紡碎花連衣裙,領(lǐng)口一圈木耳花邊,前襟修飾著重疊荷葉邊,搭配珍珠單排扣,袖口也拼接了荷葉邊,清新俏皮得就像清晨郊外帶露的野花,與青嫘夢境中的樣子判若兩人。
就在這時,一只小狗從芳婷身后飛快地跑過來。芳婷忙大喊“安妮,安妮,快回來,別嚇到了客人!”
青嫘很快看清了安妮的模樣:一只小個子胖得像肉丸一樣的雪納瑞,毛發(fā)有著冷灰與暖白相雜的顏色。它的臉因為沒有明顯的下巴顯得滑稽,大鼻子周圍一圈蓬蓬的白色毛發(fā),像極了百歲老人的絡(luò)腮胡,眉毛豎起像兩把毛刷,又像兩叢不羈的灌木,露出兩個圓溜溜的黑色玻璃球一樣的眼睛。
芳婷似乎愛極了它,為它剃去頭頂和背上的毛發(fā),看上去就像穿了件露肩的性感小毛衫。又在它那與身體相比顯得細(xì)長的脖子上系了一條項鏈,細(xì)細(xì)的墨綠色皮繩,一端綴一朵皮制小花,雙層的花瓣,上層是銹紅色,下層是鐵黑色,與它毛發(fā)的顏色很相稱。
安妮抬頭望著青嫘,怒氣咻咻的噴著鼻子,喉嚨里滾動著嚎嚎的聲音,仿佛隨時準(zhǔn)備向她發(fā)動進攻。
青嫘反而被它逗得發(fā)笑,彎下腰摸摸它的光頭——那種感覺就像在撫摸一匹上好的絲絨。“安妮乖!”她一邊柔聲說著。
安妮很快安靜下來,開始圍著青嫘打轉(zhuǎn),肉肉的小身體不時蹭她的腿,就像遇到熟人一樣親昵。青嫘有些自得地想,比起與人類交往捉襟見肘,我似乎更擅長與動物打交道。
芳婷走過來,見狀不禁笑道:“怪了,安妮一向最護家的,見到生人就要狂吠,沒想到見到你卻溫順得很,看來它很喜歡你呢!”
“你是神算子嗎?掐指一算就知道我要來!”青嫘玩笑道。
“我哪是哪門子神算子!你前腳剛出默匠,修凡就打電話過來,說你要來找我!我琢磨著,這個時間你也該到了!”
“我迷路了!早知道云華還有像莫奈花園這樣神仙洞府一般的好地方,我肯定會更愛它一些!不過說真的,這幾年云華變化好大!”
“這是新區(qū),發(fā)展自然是快的。你一直在老城區(qū)呆著,怎知外面翻天地復(fù)的變化?走,我?guī)愕綀@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去,正好我要去干點活?!?p> 青嫘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芳婷手里多了一個藤籃,里面放著修枝剪刀和棉手套。
“你怎么沒跟我說過起安妮?!鼻噫型熳》兼玫牧硪恢桓觳?,兩個人朝院子深處走去。
“它原本是我一個朋友買來給他兒子作伴的。才養(yǎng)了一年,小男孩就對它失去了興趣,朋友只好把它塞給我。說什么我一個人生活太孤單需要陪伴,又有個大院子,再適合養(yǎng)狗不過。”
“一開始我是不愿意的。之前我見過它,一只雪納瑞小雜串,腿細(xì)得像麻桿,灰色的絨絨毛零亂地炸開,活像一只ET版的外星大蜘蛛。我是資深顏控,你知道的啊,向來不喜歡長得丑丑的動物。以前看到別人牽著只雪納瑞走過來,就會想,好丑啊,活像個小老頭!我要是養(yǎng)狗,堅決不能養(yǎng)雪納瑞……”
“可是我那朋友不顧我的反對,有一天牽著它站在我家門口,手里拎著它的全部家當(dāng)——一個睡袋、幾包衣服、一條狗鏈……當(dāng)時我就心軟了,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一條小狗背著它的睡袋四處去流浪吧!”
“于是它就在我家住下了。不用幾天,她就用性格完完全全征服了我,還有令人稱奇的聰慧。它能準(zhǔn)確識別主人們臉上的微表情,高興的,不高興的,喜歡的,不喜歡的。這個本領(lǐng)讓它在闖禍后極時逃過我的責(zé)罰,又總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出現(xiàn),蹭來吃喝和熱吻擁抱?!?p> “它愛站在窗前看風(fēng)景,詩人一樣發(fā)呆,哲學(xué)家一樣思考,留給人類一個最意味深長的背影。我忍不住突發(fā)奇想,如果此時遞給它一杯咖啡,它會毫不猶豫地接過去,翹起蘭花指,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
“我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吸狗狂魔。終于應(yīng)了那句話——人不是因為美麗才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麗的。雖然一直像影子一樣被忽略,最后還遭到拋棄,她那渴望與主人親近的天性并末受到影響,依舊開朗樂觀,熱愛生活,不時闖些無傷大雅的小禍,但她馬上會找你,給你一個肉肉的擁抱表示道歉……”
“那是因為安妮是條狗!”青嫘不以為然地聳聳肩,“狗不美麗,還可以可愛,而女孩不美麗,好男孩就不會有興趣去了解她內(nèi)心的美麗。倒是會吸引一些別有用心的渣男——”
“好了,青嫘,”芳婷嗔道,“今天不說那些喪氣話。你剛病了一場,要好好療愈身心,我也要徹底給自己放個假!”
“總之,”芳婷一說起安妮就兩眼放光,“她太像綠山墻的紅頭發(fā)安妮,我常突發(fā)奇想,如果她會說話,她也會像安妮那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富有想象力的話語一句接著一句,還夾帶許多修飾過度的形容詞。如果剃掉她臉上的亂毛,一定會露出藏在下面滿臉的雀斑。除了頭發(fā)不是紅色的?!t發(fā)事非多,沒有紅發(fā)的人是不能理解的’——聽到這句臺詞我總?cè)滩蛔∫ζ饋?。?p> 安妮似乎知道我們在談?wù)撍?,興奮地咻咻著,一路小跑沖在前面,很快消失在小路的盡頭。等主人們慢悠悠走過來,卻發(fā)現(xiàn)它蹲在地上,吐著舌頭,喘著粗氣,似乎已經(jīng)等得心焦。一看到她們,又轉(zhuǎn)身興奮地向前沖去。
芳婷在一叢薔薇前停住了。那叢薔薇的花朵開出極濃麗的紅得發(fā)黑的顏色,向上攀爬露出院墻,枝葉茂密如瀑,一時繁花簇簇,濃香襲人,引來狂蜂浪蝶環(huán)繞流連,顯得熱鬧非凡。
芳婷笑道:“我喜歡薔薇,喜歡讓薔薇開出一種結(jié)果?!?p> “好美啊,”青嫘驚嘆道,“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古典紅’?”
“這叢薔薇名叫‘藤本小女孩’,”芳婷驕傲地介紹道,“我這院子里有各種顏色的薔薇,白色的,淺黃的,粉紅色的,淺紫色的,粉紫色的……可我后來發(fā)現(xiàn),還是這種你管它叫‘古典紅’的薔薇,才是最美?!?p> “也是最適合油畫的!”青嫘目不轉(zhuǎn)眼,“古典紅,其次是薄荷綠,孔雀藍,玫瑰灰,要調(diào)出這幾種顏色,可要費一番功夫了。”
“這個你在行,”芳婷笑道,“我只管設(shè)法將它們種活。就像這株‘藤本小女孩’,剛種下時,它的葉片有些發(fā)黃,顯得無精打彩,枝條細(xì)弱無力。我給它澆水,施肥,除蟲,慢慢地,它在我的小院里扎下了根,枝條上長出紅色的苞芽,苞芽處抽出新葉,新葉一天天長大,又有更多的苞芽從根部的泥土里冒出來?!?p> “第二年五月的一天,第一批古典紅的美麗花朵相約綻開,從此四季鮮花不斷。夏末初秋‘小女孩’結(jié)出果實,果實成熟后種子掉落土中,孕育出新的生命。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地,‘小女孩’一天天變得茂密豐饒起來?!?p> “當(dāng)然,也不是所有的薔薇都能成活,有的很快枯萎,有的勉強支撐著活過一段時間后無疾而終。云華的氣候并不適合薔薇的生長,夏天的陽光過于灼熱,容易將薔薇的花蕾扼殺于襁褓?!?p> 青嫘感嘆道:“喜歡了就會用心,只要用了心,沒有什么是做不到的?!?p> 芳婷點點頭,又說:“我為它們拔去枯枝,懷著清理戰(zhàn)場,掩埋陣亡士兵的心情。也有不懼環(huán)境巨變頑強活下來的,就像那幾株來自千里之外深山里的野玫瑰,單是充足的陽光就能讓它滿足,夏天開出只有五片花瓣的粉白色花朵,最是簡單素樸的,香氣卻最是濃郁,用來做玫瑰醬再好不過?!?p> “又在秋天結(jié)出長橢圓形的薔薇果——可別小看了這些紅色小漿果,我用它做出果醬,果酒,養(yǎng)顏甜湯還有糕點,大快朵頤的同時,還在博客上收獲贊聲一片?!?p> 真好,青嫘心想,這里安安靜靜的,就好像被時光遺忘。全世界的熱鬧都與它無關(guān)。
說是修剪花枝,其實只是剪去了少數(shù)枯萎的廢枝。芳婷不愿意將枝條修剪得工整,工整是想象力的大敵。她說,植物也不該被束縛天性。它們應(yīng)該是自由的,不羈的,哪怕顯得有些參差零亂。
她又為“小女孩”拔去雜草,說:“過于艷麗芳香的花朵,容易招來蟲子的禍害。我就在周圍種上大蒜。陽光和大蒜的氣味,終于讓蟲子們忘而卻步?!?p> “紅薔薇好美?。 鼻噫新牭借F籬外面?zhèn)鱽眢@喜的聲音。那明顯是個女孩子的聲音,正處豆蔻年華。
話音剛落,一陣嘰嘰喳喳的抗議聲隨即響起。
“我還是喜歡紫色的這些。”
“我也喜歡紫色的,快看它的花瓣,靠近花蕊的部位是深紫色,越往外越顏色越淺越淡,最后接近白色了?!?p> “粉色的更可愛呢!花瓣的邊緣厚厚地卷起,那顏色,那紋路,像極美人的唇!”
“小靜,你怎么喜歡大紅的這種呢?再配上大綠的葉片,說有多俗氣就有多俗氣!”
“俗氣?怎么會!你看它們,紅得多有生命力,紅得毫不掩飾,紅得酣暢淋漓!如果把它們畫成油畫該有多好!”小靜的聲音離青嫘最近,聲音有些發(fā)顫,她似乎看見小靜的眼睛里有淚光閃動。
“你又不會畫油畫!”那涼涼的聲音就像一盆冷水潑下來。
“又說傻話了!顏色又不是人,哪會什么掩飾不掩飾!還‘生命力’大爆炸呢,酸不酸!”
“走吧,沒時間了!”
嘰嘰喳喳的說笑聲慚慚遠(yuǎn)去。
外面沉寂下來,青嫘和芳婷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會意笑著,把拔出的雜草裝進藤籃。
“別在意,她們不懂你,我懂你就好啦!”
這突然冒出的一句話讓兩人一愣。原來小靜還沒走。青嫘慢慢站起身來,透過鐵籬和樹葉的間隙向外張望。
恰好小靜也移過眼神,兩個人對視在一起,不禁都“哦”的一聲驚呼。
“它叫‘藤本小女孩’,”青嫘先反應(yīng)過來,“它說它也喜歡你?!?p> “你能聽到它說話?”小靜睜大眼睛——多干凈的一雙眼睛啊,尚未粘染一絲濁氣。
“它不光能說話,還會笑呢!你看,它笑得多開心,所有的花朵都是它的笑臉?!?p> “真的呢,它好開心!”小靜的笑聲,就像微笑拂過時,窗前那一串風(fēng)鈴發(fā)出的聲音,清脆,悅耳,如同天籟。
“你的朋友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芳婷也忍不住站起身來,說,“里面花開得更好看,你要不要進來,我給你倒杯檸檬冰茶。”
“她們不是……”小靜扭頭看看那群女孩的身影,又回頭急急地說,“我該走了,就不進去了,謝謝!”說完,她揮手作別,朝馬路對面跑過去。
“再來哦!”芳婷并不在意小靜能否聽到,“她穿的應(yīng)該是校服,白色短袖上衣,天藍色沒膝裙。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p> “我想像得出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芳婷扭頭對青嫘說,“你想不想聽?”
青嫘連連點頭。
“小靜很快追上那群女孩?!?p> “還以為你被拐走了呢!聽大人們說,那里住了一個怪女人,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經(jīng)常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屋里,對著花自言自語,整日的不出門!一個妝容精致的女孩笑道?!?p> “是個瘋子吧!不知是誰說了句?!?p> “不是瘋子,是個女巫,養(yǎng)了一黑一白兩只小妖怪,??行『⒆拥哪_指頭和腳后跟。她作法開出漂亮的花,就是為了把漂亮的小姑娘吸引過去,然后請她喝飲料,冬天一杯熱可可,夏天一杯果汁或者冰茶,其實都是她自己的血。小姑娘一旦喝下,女巫就會占據(jù)她的身體,她就不再是她,而是女巫了。”
“我也聽說了,女巫就是這樣用偷來的年輕的身體,安放自己衰老的靈魂。”
“這一招太絕了。不但可以永生不死,還可以一直年輕下去,不用去受年老人的那些辛苦。想想我那可憐的外婆……人老了,怎能用一個慘字來形容!”
“你怎么不早說,害我們湊過去看了好一陣子的花!”
“放心吧,就我們這樣的,想白送給人家,人家還嫌太丑呢!”
“小靜長得好看。小靜,女巫有沒有給你飲料喝???這么熱的天,一定是杯冰茶吧!”
“大家一陣哄笑?!?p> “人老了確實好慘呢!我決定,一過完三十歲生日就自殺……”
“小靜只管低頭朝前走著,嘴角上揚噙著淺淺笑意,就好像那些話一句也沒有傳進耳朵里。她的心思還停留在“藤本小女孩”下面發(fā)生的那一幕……紅薔薇的主人就像剛從北歐森林里走出來一樣,手里提著藤籃,綴著蕾絲邊的素色棉布長衫穿在身上,顯得寬松閑適?!?p> “個子是高高的,細(xì)條略有些硬。披散的濃密長發(fā)下,她的臉——那是一張極具爭議的臉,你可以說她丑如無鹽,也可以說她貌若天仙。表情有些冷漠,就像一座熄滅多年的死火山被堅冰覆蓋。但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讓她覺得很放心,很想與她親近。她說話的聲音,讓那杯檸檬冰茶變成最讓人向往的美味。”
“女巫?小靜回過神來,抬頭看看那群七嘴八舌的女孩,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倒是很適合她。剛才真應(yīng)該聽她的,進院子看看那些花,看看那兩只啃人腳指頭和腳后跟的小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