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袁夢又去了一趟杏花巷。
秦瀟的房門虛掩著。袁夢沒有敲門，而是躡手躡腳地走進去。他來過這里無數(shù)次了，秦瀟的習(xí)慣他已經(jīng)摸得很透。每天天剛亮就到聚珍堂門前癡癡地等，天黑了才回小屋睡覺，天天如此，風(fēng)雨無阻，除非他病得實在無法動彈。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正在屋里睡覺。
袁夢進門一看，不出他所料，秦瀟果然躺在床上睡得正香。這一天漫長的等待顯然把他累壞了，他睡得很沉很沉，連袁夢絆倒一張小木凳的聲音都沒有把他驚醒。
袁夢提著那張小木凳來到秦瀟床前，小心地坐下。在昏暗的燭光里，袁夢凝視著秦瀟的臉，他的臉是灰白而尖削的，皺紋就像用刀刻過一樣尖銳深刻，燭光在那皺紋的深壑里投下濃重的陰影。他的頭發(fā)全然不像三十歲男子應(yīng)有的濃密烏黑，而是過早地稀疏花白了。
他的身體是那么憔悴羸弱，以至于在棉被的掩蓋下看不出任何身體的輪廓，只有一些勉強的折皺顯示出被子下還有一個人的存在。
在他身上，哪里還能看出當年那個呤哦著“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風(fēng)流倜儻，恃才自傲的秦瀟呢！一種深深的久疚感咬噬著袁夢的心，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不忍再看秦瀟的臉，秦瀟的頭發(fā)，秦瀟的身體。
“我和心素的婚事，定在下個月十五?！彼裨卩哉Z，又像在對秦瀟訴說，“我的心里亂極了，我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我真的不知道……秦老師，我多么希望你能幫我解答這個難題，就像從前你幫我解答所有我遇到的難題一樣?！?p> “也許，所有發(fā)生的這一切你聽不懂，看不明更好，聽懂了，看明白了，你只會更傷心，更痛苦。心素是你最心愛的人，為了她你付出了最慘重的代價，可我——你曾經(jīng)最痛愛的學(xué)生竟然要把她奪走了……”
袁夢拼命揪扯自己的頭發(fā)：“我不能不這樣做，心素也是我最愛的人，我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愛上她了，愛她的嬌柔，她的美麗，她的才情，她的聰穎，她的寂寞，她的憂郁……還有她的脫俗，她的飄逸，她的我行我素……再多的詞語也無法表達我對她的贊美！”
“香徑園的魔力太大，心素的魔力太大，我無法自拔！為了她，我可以拋棄一切，而一旦失去她，我無法想象我該如何獨自生活下去。每一次去香徑園，我都會在心里譴責自己，都會在心里進行一翻掙扎。”
“在理智上，為了你的緣故，我不應(yīng)該去找她，可每一次我總也抵擋不住想去見她的欲望！愛情的魔力勢不可擋，我的理智一敗涂地！秦老師，你說我該怎么辦呢！我該怎么辦呢！”
一陣壓抑的抽泣聲在袁夢身后響起，袁夢回頭一看，那哭得眼睛紅紅的女孩子，不正是珠珠么！幾天不見，珠珠看起來更瘦了，整個人輕飄飄的，臉色特別蒼白，襯得一雙眼睛特別的黑。
“珠珠！”袁夢站起身來，哽咽著輕喚一聲。
“袁夢，這不公平！”珠珠臉上的淚痕猶在，眼睛亮晶晶的，小小的臉嚴肅而果決。“這不公平！秦瀟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根本與你無關(guān)，你愛上阮心素，更不是你的過錯，愛情本身能有什么過錯呢？你又何苦用這個莫須有的罪名來時時譴責自己，折磨自己呢？”
“看得出來，你自從愛上阮心素以后，心里就一直很矛盾，很痛苦。你不管工作有多忙，都堅持來看秦瀟，買吃的穿的送給他，對他吁寒問暖，關(guān)懷備至。尤其是他生病的那段時間，你幾乎天天都來這里照顧他，給他請大夫，給他熬藥，給他洗臉擦身。秦瀟慢慢好起來了，你卻瘦得厲害了……”
“其實，我心里很清楚，你這么做，不僅是因為你對秦瀟懷有很深的感情。你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因為你愛的人是阮心素，是秦瀟最心愛的女人，你竭力想補償他，以此來減輕一些壓在你心頭的沉重的負疚感，對嗎？”
“我……”袁夢囁嚅道。珠珠看起來文文弱弱，我見猶憐，眼光卻格外的犀利，總能一眼就把他看得通通透透。
她走到秦瀟身邊。一接觸到秦瀟那張灰白而尖削的臉，她的目光立刻變得柔和溫暖起來。
“如果秦瀟聽到你剛才說的那些話，一定會對你說：袁夢！千萬別遲疑，快去娶她！因為，假如他是你的話，他也會這樣做的！你為她吃了不少苦，終于等到云開霧散的這一天，一定不要猶豫，不要矛盾，不要因為秦瀟給你們的幸福蒙上陰影。你是秦瀟最心愛的學(xué)生，阮小姐是他最心愛的女人，他一定不愿看到你們因為他而痛苦不安，你們的幸福才是他最大的幸福，你明白嗎？”
“秦瀟有我照顧，我們會生活得很好，你完全不用擔心！以后你想他了，就來看他！我們會在心里為你們祝福的?！?p> 袁夢感動地說道：“謝謝你，珠珠，謝謝你！”
珠珠微笑著說：“別傻了，我不過是說了些實話罷了，不值得你這么謝我。袁夢，天很晚了，巷子里很亂，你還是早些回去吧！”
袁夢還想說些什么，珠珠不容分說地把他往外推。袁夢只好回去了。珠珠等袁夢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處，這才回到屋里，輕輕掩上門。她走到秦瀟身邊，愕然發(fā)現(xiàn)秦瀟的眼角赫然掛著兩顆大大的淚珠……
蘇言楓目不轉(zhuǎn)眼地盯著嫣然看。嫣然白了他一眼，說：“看著我干嘛，我臉上有字嗎？”
“你今天真美！”蘇言楓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嘆道。
“我哪天不是美美的？你約我出來，就為了說這個？”嫣然搖搖頭，“那我走了，我還有論文要寫。”一邊說著，一邊就要推門下車。
“你別走！”蘇言楓趕忙拉住嫣然，說：“好不容易才把你約出來，今天無論如何不能放你走。我要帶你去個很特別的地方，你一定會喜歡的?！?p> “什么地方那么特別？”嫣然的語氣還是硬的，心卻有些動了，順勢坐回了副駕駛的座位。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蘇言楓一臉神秘，發(fā)動汽車朝郊外駛?cè)ァ?p> 約摸一個時辰后，嫣然發(fā)現(xiàn)他們來到了城郊一個叫月亮灣的特色小鎮(zhèn)。
“好了，閉上眼睛！”蘇言楓下令道。
“為什么？”嫣然不解道。
“聽話，閉上眼睛！我叫你睜開的時候再睜開！”蘇言楓的口氣難得地決斷而且霸道。
嫣然果然聽話地閉上眼睛。她很享受蘇言楓這樣略帶點霸道不講理的口氣。
過了一會兒，車停了。蘇言楓先下車，跑到對面為嫣然打開車門，將她扶下車后，又牽著她的手，引領(lǐng)著她慢慢走進一家店鋪。
“我們到了，睜開眼睛吧！”蘇言楓興奮地說。
嫣然睜開眼睛，環(huán)視四周。
只見寬敞的大廳內(nèi)，一片晶瑩剔透，燈光璀璨——到處是玻璃制品，屋頂掛著透光吊燈，像古老珠寶一樣反射著燭光，墻上裝飾著玻璃壁燈，邊上還有玻璃落地燈，別具一格的玻璃雕像，架子上擺放著造型各異的玻璃花瓶、玻璃酒杯、玻璃碗、玻璃燭臺、玻璃首飾……或是純凈得像冰晶，像水滴，像鉆石，或是五彩繽紛，絢爛奪目，就像夜空中瞬間綻放的煙花！
“好美啊！美得就像童話一樣！”嫣然驚嘆道，“這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這是灰姑娘，這是——美人魚呢！”她欣賞著那些玻璃雕像，眼睛睜得大大的，又像個孩子一樣歡天喜地?！斑€有這些花瓶、水果盤、香檳杯……好想把它們都搬回家里……可惜我的屋子不夠大，不然就在客廳裝個大大的彩色玻璃吊燈……”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里！”蘇言楓看著歡呼雀躍，手舞足蹈的嫣然，心想，這還是那個站在講臺上一臉嚴肅的秦老師嗎？還是那個在咨詢室里為來訪者預(yù)測未來的心理專家嗎？還是那個頭頂著博士光環(huán)的女強人嗎？在這里，她卸下了所有的負擔，忘記了曾經(jīng)的疼痛，做成了她自己，像小女孩一樣的她自己，喜歡浪漫、美好事物的她自己。
頓了頓，他又說：“更特別的是，這不只是個玻璃制品商店，還是個手工玻璃作坊！”
“手工作坊？莫非這些漂亮的玻璃制品都是手工制作的？”嫣然更是驚訝得合不攏嘴，“怎么可能！”
“你聽說過威尼斯的穆拉諾島嗎？”蘇言楓看到嫣然搖搖頭，便繼續(xù)說下去，“那個面積僅為1.5平方公里的小島，在中世紀的時候就已成為世界玻璃制造中心，制造玻璃的工廠和作坊、出售玻璃的商店隨處可見，玻璃制品聞名全球，而且全是手工制造，運用羅馬帝國時期就流傳下來的古老的玻璃吹制工藝。據(jù)說他們的手藝世代相襲，從不外傳?！?p> “這家玻璃作坊跟那個神奇的穆拉諾島有什么關(guān)系嗎？”嫣然好奇道。
“一個來自穆拉諾島的年輕人在滬城旅游的時候，不僅愛上了當?shù)氐娘L(fēng)景、民風(fēng)民俗，還愛上了當?shù)氐囊粋€姑娘，便義無反顧地留了下來，和心愛的姑娘成了家，又開了這家玻璃作坊，用從他家鄉(xiāng)帶來的古老工藝吹制玻璃制品。”
“原來，這個玻璃作坊背后還有個感人的愛情故事呢?！辨倘粐@道，突然想起什么，又問他，“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我也是聽朋友說的。”蘇言楓只是笑笑，又說，“因為很好奇，就特意開車來玩過幾次。后面就是工作室，吹玻璃大師就是在那里工作的，我們?nèi)タ纯矗 ?p> “可以看嗎？”嫣然有些猶豫，“不是說他們的手藝世代相襲，從不外傳的嗎，不怕被人偷學(xué)了去？”
蘇言楓笑得更響亮了：“你想多了！有些東西就算再精明的小偷也偷不去的！如果你感興趣的話，還可以跟老師學(xué)著自己吹玻璃！”
兩個人來到工作室，那里的情形跟展示大廳完全不同，一個像煉丹爐一樣的大家伙十分搶眼，爐膛里，碾碎的石英石被燒化熔融，金子一般發(fā)著耀眼的光。幾個匠人打扮的年輕人，忙著用長長的吹管將融化的玻璃吹制成型。
“知道嗎，”蘇言楓侃侃而談，“大約兩千年前，敘利亞的工匠發(fā)明了玻璃吹制術(shù)。公元一千年，古埃及人掌握了這種技藝，開始吹制形狀多樣的玻璃產(chǎn)品，再后來，羅馬人學(xué)會并把這項工藝傳播到整個西歐。到了現(xiàn)在，手工吹制玻璃的作坊已遍及世界，應(yīng)用范圍也非常廣泛，從餐具器皿，藝術(shù)擺件，到燈具甚至家俱?！?p> “因為每一件玻璃制品都蘊含了匠人獨一無二的精湛技藝和功力，哪怕是同一位匠人的同款制品，每一件都會有些許不同，就好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都有各自不一樣的生活?！?p> “你看這個，”蘇言楓指著一個匠人正在吹制的熱玻璃說，“因為熱玻璃膏流動緩慢，里面的空氣無法浮出表面而自然形成氣泡，氣泡固化之后，玻璃制品就好像有了生命正在呼吸一樣，也為燈光打進玻璃內(nèi)部提供了更多折射面，整體上顯得更加明亮璀璨?！?p> “趁著玻璃尚未冷卻，可以加入金粉，或者帶顏色的玻璃碎渣，就可以做出不同顏色和質(zhì)感的玻璃制品。更別說匠人吹制時的力度時強時弱，心情也會對顏色和形狀產(chǎn)生影響，可以說每個制品都獨一無二，都有它的價值，都值得珍惜。”
“好熱?。 辨倘挥檬直巢寥ヮ~上的汗珠。
“當然熱啊，爐內(nèi)的液體玻璃有一千八百度！”蘇言楓體貼地給嫣然遞來紙巾。
“匠人們一定很辛苦！尤其是夏天，本就酷熱難耐，還要整日守在爐邊！”嫣然嘆道。
“可不是！站在爐口跟前，對眼睛更是一種考驗。這個過程沒有讓師傅們像孫悟空那樣練就火眼金睛，反而嚴重損傷了視力?！?p> “還有，玻璃越熱越容易吹，但仍需要很大的力氣，從業(yè)四五年以上的匠人，因為常年用力吹氣，牙齒都會出現(xiàn)明顯的縫隙，門牙還會向外突出。”
“因為這個工作極其辛苦，越來越少的年輕人愿意去做了。機器吹制工藝雖然已經(jīng)成熟，除了成本高之外，也少了手工吹制的那種隨性自由的美感?！?p> “其實不止是吹玻璃，很多的古老手藝都在漫漫地消失，手工打造作品越來越少，越來越珍貴。”
“你知道得好多??！”嫣然崇拜地看著蘇言楓，“原以為你只是個喜歡小動物，有愛心的理工男，沒想到你還可以這么浪漫——喜歡玻璃的男人可不多見！說起話來也是一套一套的，一點都不悶！”
“當你和我相處的時間長了，你會發(fā)現(xiàn)我是個非典型的理工男，不但一點都不死板，還相當有趣！”蘇言楓一臉自豪，“再說，只允許你在講臺上滔滔不絕，大談弗洛伊德、榮格、阿德勒，我就不能偶爾能言善辯一下，把個小姑娘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可不是什么好哄的小姑娘！”嫣然正色道。
“在我眼里，你就是個小姑娘！”蘇言楓原本想接著說，我想把你捧在手心里，好好寵你，愛你，一心一意守護你，絕不會讓你受半點委曲……可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那你現(xiàn)在，還想學(xué)著吹玻璃嗎”！
“我更想學(xué)了，”嫣然雀躍道，“我向來最不怕的就是辛苦！”
“你的處女作——想吹個什么？”
嫣然想了想，說：“又簡單，又實用的，那是——”
“杯子！”蘇言楓快快地接過她的話。
“那好就，就吹個杯子！”嫣然笑靨如花。
兩個人跟著老師學(xué)了半天，終于吹出兩個像樣的杯子來。
“這就算做好了嗎？”嫣然問道。
“這才完成了第一步，”長著一張娃娃臉的老師說，“接下來要將它們送入退溫爐中，在四五百度的環(huán)境里呆上三天，讓它們慢慢降溫，最后冷卻成型。退溫步驟不可以省略，如果任由它們放在室溫的環(huán)境下冷卻，剛剛經(jīng)歷了煉丹爐考驗的玻璃很容易自爆！”
“三天后取出來，再在室溫中靜置半天，就可以拿去打磨了。打磨之后，杯子就會變得晶瑩剔透，跟外面展示廳里陳列的玻璃制品一樣！”
嫣然一邊聽著，一邊驚奇地瞪大了眼睛：“這么多道工序??！這個杯子好貴重！”
三天后，嫣然果然收到了一個玻璃杯，用氣泡膜小心地層層包裹著，裝在一個精致的禮品盒里。里面還壓著一張卡片。嫣然取出一看，只見上面有幾行飄逸的手寫字：交給你我的“一杯子”（一輩子）。你的“一杯子”就交給我吧，我會像珍惜生命一樣珍惜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