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嘀嘀哆哆的聲音將青嫘從睡夢中驚醒——那是什么聲音?時而近時而遠,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她想起身弄個明白,沒想到剛抬起頭就覺得一陣暈眩,趕忙又躺下了。
我這是怎么了?青嫘緊蹙眉頭,努力回憶著……那些記憶片斷就像一幀幀的幻燈片,頓時開啟了自動播放模式:滿籃的香草,細碎的小花,薔薇和蕾絲桌面,雙層的生日蛋糕,琳瑯滿目的餐桌,推杯換盞的熱鬧,“人肉”好吃嗎?一粒砂糖的故事,小紅是誰……想起來了,都是那一杯接一杯甜滋滋的葡萄酒惹的禍!
咖啡的故事講完了,米夏和雨薇又講了個蘋果酵母的故事——好神奇啊,蘋果也能變成酵母,就像被女巫施了魔法!然后是小靜,對了,小靜講了個她和弟弟的故事……話題輪回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那天在清江碼頭發(fā)生的一幕。
“我弟弟真走運,”小靜說,“晚來了幾年。我喜歡我弟弟,可惜你們沒見過他,好可愛的小模樣,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一雙小腳丫胖得像媽媽剛蒸出籠的白面饅頭,牙都沒長出來呢,就愛沖著我笑——沒有他我會傷心的?!?p> 大家笑得合不攏嘴。
“我可不想要弟弟,長大了搞不好會變成熊孩子,”米夏說,“妹妹更好些!可惜現在不管弟弟還是妹妹,我都不可能有了?!?p> “我倒是一直想有個姐姐……你可以把我當妹妹啊!”雨薇說完,和米夏相視一笑。
……
不知過了多久,青嫘感覺好些了,也分辨出那嘀嘀哆哆的聲音,就是媽媽剁辣椒的聲音。每年的這個時候,媽媽都會剁上幾大瓶辣椒醬。此后青嫘的餐桌上,總少不了一小碟紅紅的讓人食欲大開的醬。就算她沒有回家,媽媽也會不辭辛苦地郵寄給她。
“我媽媽做的辣椒醬,比老干媽的香多了!”青嫘總是這樣向別人炫耀。
經過清江碼頭那件事,青嫘還以為媽媽會難受一陣子,沒想到才過了三天,臉上的傷還未結痂,腰痛才好了些,媽媽就忙著剁辣椒了,就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青嫘起身略作梳洗,搬張小板凳在媽媽身邊坐下,就像她小時候常做的那樣。媽媽將花白的頭發(fā)挽在腦后,低著頭,仔細地一刀一刀地剁著。額頭上有一縷不聽話的白發(fā),隨著她的節(jié)奏輕輕搖曳。她很想捉住那縷白發(fā),將它捋向耳后,然而她還是放棄了。
那個厚實的鐵木砧板經年累月已經布滿刀痕?!八哪昙o比你還大些呢!”媽媽總這樣對青嫘說,“看它多頑強,千刀萬剁的,也不哼一聲‘疼’”。
現在這塊頑強的老砧板,又像往常那樣,被放置在一個竹編簸箕中間,紅紅的辣椒碎末將它包圍起來,隨著兩把菜刀利刃雪亮雨點一般落下去,哆哆哆哆地,山一樣堆起的辣椒碎屑應聲滑向周圍,媽媽又將它們聚攏成山包……
今年又分明有些不一樣了。再不像往常那樣,哆哆的聲音響起不久,麗梅就會搖著蒲扇,慢悠悠地踱進來,順手拖把板凳坐在一邊,你剁你的,她講她的,竟像把剁辣椒的節(jié)奏當成了她的配樂,自顧自地唱起歌來。接著,蔣會計也來了,天珍也來了,幾個女人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聊些街頭巷尾的家?,嵤拢粫r發(fā)出會意的笑聲。暑氣未消的初秋午后,就在這樣綿長的韻味中水一樣流過。
“終于醒了!你昨天天快黑了才一身酒氣回到家,晚飯也沒吃,倒頭就睡。看看現在都幾點了——你是喝了多少酒,醉成這樣!”
“芳婷在她院子里開趴給朋友過生日呢,大家說得高興,不知不覺喝多了。”青嫘覺得一陣臉紅。
“開扒,那是什么?”媽媽不解道。
“哦,開趴就是——請客吃飯!”青嫘說。
“請客吃飯就請客吃飯,還開扒,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媽媽并不停手里的活計。
“媽媽,太辛苦了就別做了!”青嫘看著媽媽那雙布滿皺紋滿是斑點的手,“超市里辣醬能擺滿好幾層貨架,什么口味的都有。”
“那些流水線生產的辣醬我是吃不慣的!你也只是嘴上說說,我做的醬你最愛吃了。”媽媽笑道,“小時候住在鄉(xiāng)下,沒菜時,辣椒就是主菜,有菜的時候,就是能讓人胃口大開的佐料。那時家家戶戶都會種上很多辣椒,青的時候當菜吃,紅了就摘下來,剁碎后做成醬貯存起來,隨時可用。鄉(xiāng)下人對辣椒的感情不是一般地深呢?!?p> “我還記得地里紅成一片的時候,外婆就會差我和堂姐妹到地里摘辣椒。摘辣椒也是有講究的,只選那皮厚有光澤,顏色正紅的,紅得不夠或者紅過了頭的通通舍棄一旁。摘回來以后,馬上用清水沖洗干凈,再攤平在幾個大的圓簸箕里,晾干水汽。外婆一再囑咐我們,做醬用的辣椒沾不得一點水汽,否則就容易腐爛,發(fā)霉,切記切記!”
“現在,外婆早就不在了,媽媽也離開了我……你說,她們是不是在天上剁辣椒?”媽媽若有所思起來,“等我們也不在了,還有誰會剁辣椒呢?”
“又不是親生的,您還總惦記著她們?!鼻噫行÷暤?。
“那也是親戚!”剛說完,媽媽就回過味兒來,扭頭對青嫘說,“你爸爸是不是跟你說過什么?”
“不是爸爸說的,是大舅舅!”青嫘想,反正舅舅不在了,媽媽也怪不著他去。
“哦……難怪人家都叫他‘大嘴巴’,一點都沒冤枉他!”媽媽很快轉移了話題,“沒人給你們年輕人剁辣椒了,到時可怎么辦呢!”
“您想多了!”青嫘先是沉默,很快又笑起來,“到時自然有了剁辣椒機器人,讓它們剁去,我們只管看著就好了!”
“也許吧!”媽媽也笑起來。
“那天您讓我去送畫……我回來后怎么不問問我,見到爸爸沒有?”青嫘小心地問。
“他對我來說早已沒有了任何意義,就像是熟悉的陌生人,但對你不一樣,他畢竟是你爸爸,血脈相連,不管他錯得有多離譜!”
“你們……為什么要結婚?”
“為什么?當然為了愛!”媽媽笑道,“你舅舅也一定跟你說過,我和你爸爸是你爺爺一手撮合的吧??晌耶敃r真的不知道那是長輩們有意安排的。不然,就沖我一慣的脾氣,肯定不會同意。”
“你爸爸一直在外地念書,我根本不知道有他這樣一個存在,倒和你姑姑是中學同學,又是很要好的朋友,她總說她哥哥和我性格合拍興趣相投,等他畢業(yè)后回到云華,就介紹我們認識了。后來我才知道,她之所以為我們牽線,多半是為了完成你爺爺交給她的任務??上缓?,上街買個菜都能遇上車禍,早早地就走了……不然,我現在還能多個伴!”
“難怪她總是跟我說,你們以前感情有多好有多好,原來是心里有鬼!”青嫘小聲嘀咕道。
“你說什么?”媽媽停下手里的動作。
“我是說,難道您不知道,您和姑姑的關系,不止是同學和好朋友的關系?”青嫘忙掩飾道。
“生母去世后,媽媽——也就是我的繼母,跟阮家疏遠了,幾乎不再往來,后來又搬了家,慢慢地我也就忘了以前的事,哪里認得你姑姑?”
“年輕的時候,我也曾經文藝過,喜歡寫些無病呻吟的酸詩。”媽媽感嘆道,“工作以后我就變了,人總要學著去適應環(huán)境不是嗎?再說,每天單位家里兩點一線,鍋碗瓢盆老公孩子,哪里還有時間和心情去吟詩作賦風花雪月!你爸爸卻一點沒變,非要把畫畫當職業(yè)——他還真是個頑固的人?。∥覈L試過改造他,苦口婆心勸他說畫畫收入不穩(wěn)定,不能給青嫘帶來更好的生活。也跟他吵過鬧過,他仍不為所動。慚慚地我對他的一顆心涼了下去,時間一長,竟像死去了一般,再興不起半點波瀾。我們就像同住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各干各的,互不干涉?!?p> “就像大衛(wèi)?芬奇的《消失的愛人》!先是因為相愛走到一起,然后各懷鬼胎,反目成仇,欲置對方于死地而后快!”青嫘說。
“不,不完全是那樣。婚姻的殘酷在于殺人于無形,就像門德斯的《美國麗人》,《革命之路》。相比之下,真的動刀動槍反而顯得低級?!眿寢屢娗噫幸荒橌@奇,不禁自嘲道,“退休以后我也只剩下愛看電影這點愛好了?!?p> 果然正如溫美香所言,在她出現之前,爸爸和媽媽之間已經沒有了愛。青嫘暗自思忖。
“我一直沒有催你結婚,也是出于這點考慮?!眿寢層终f,“男女之愛總有一天會徹底消失,真愛婚姻帶來的未必就是幸福,更何況是為了完成任務倉促而就的婚姻呢?那樣反而將你害了?!?p> “所以,你反對我和秦昊然……”青嫘低頭訥訥道。
“秦昊然?多好年沒聽你提起這個名字!”媽媽驚訝道,“我以為你已經把他忘了?!?p> “難道你覺得我們之間不是真愛?”
“真愛?”媽媽笑起來,“別傻了,那是荷爾蒙和多巴胺在起作用,讓你意識模糊,錯把幻像當成真實,以為找到了真愛,其實愛情從未來過。時間一長,你慢慢清醒過來,他那英俊外表下隱藏的缺點一下子全部暴露——原生家庭的重負,捉襟見肘的困境,不得已向妻子伸手,因此被人嘲笑,平庸的工作環(huán)境支撐不起他的野心,猝不及防迎來嗷嗷待哺的孩子……很快你們就會不停爭吵,誰也不理誰,然后互相憎恨,互相傷害,痛苦不堪——相信我,沒有比一段不幸的婚姻對女人的傷害更深了的。”
“也許您是對的!”青嫘輕笑一聲,“他留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殷勤,還有一張漂亮的臉。很難想象,哪天他的殷勤消失了,我還會對他難舍難分地依戀。但那笑容只如蜻蜓點水,很快蜻蜓飛走,留下靜寂水面。”
她突然想起多年前做過的一個噩夢……一個嬰兒從土里伸出手,朝她喊道:“媽媽,你不要我了嗎,你不要我了嗎……”
“您對孩子的處置,也是對的?!鼻噫衅D難地咽一口唾沫,“我一向都認為,把一個孩子帶來人世,卻只能給他苦難的生活,那是錯的,大錯特錯!”
“你終究是我的女兒!”媽媽憐愛地看著青嫘,“只是,他突然平空消失了,這有點太奇怪了,照理說,他會像吸血的蚊子一樣叮緊你才對啊。警察還找我問過話,我說我哪里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一個年青大小伙子,人高腿長,身強力壯的,想去哪里不能夠的?”
“警察問了幾次,見問不出個結果,便泄了氣,不再問了。倒是他的妹妹叫什么……嫣然的,不停地來找我,每次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唉,兄妹情深,也是可憐!”她見青嫘臉色有異,忙說,“該加蒜米和豆豉了!你去窗臺把那包蒜米拿過來吧,昨晚你王伯剝到半夜才算剝完。”
“王伯剝的蒜?以前這都是我的活汁呢?!鼻噫谐芭_走過去,取過蒜米,不經意朝那棵“打不死”(一種多肉植物)看過去。
“……沒錯,就是你上大學那年,你媽媽種下的那棵‘打不死’!”王伯的話在她耳邊回響?!昂芷婀譃槭裁次抑赖眠@么清楚吧!因為它就是我送給你媽媽的?。∧菚r它還是株小苗苗。我看你媽媽一個人很孤單,就說,讓它去陪陪你吧!一晃就過了二十年……這種多肉植物生命力極頑強,無需充沛的陽光,無需肥沃土壤,也無需過多的呵護,就算你對它無視也沒有關系,它都自得其樂的活著?!?p> “而且,只要有一片葉子從枝干上掉在泥土里,一段時間后它就能長出根須,頂端抽出新葉變成一株獨立的小小‘打不死’。小小‘打不死’又一天天長高長大變成一棵肉肉樹……這也是一種獨特的生殖繁衍方式吧。如果允許每一片掉落的葉子都生根抽芽,只怕會長成一片‘打不死’森林……”
上大學那年?那年爸爸剛剛離開媽媽。難道那時他們就已經走得很近了嗎?青嫘又想起媽媽說的那句話:我們就像同住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各干各的,互不干涉。各干各大的,互不干涉!爸爸找到了溫美玉,媽媽會不會……
青嫘胡思亂想著,將蒜米遞給媽媽,看著她將蒜米倒上砧板,又哆哆哆地將它們剁碎。
“今天怎么沒看見王伯?”
“他的一個趣靈老鄉(xiāng)在建筑工地摔斷了腿,來云華中醫(yī)院接骨——那里有位老中醫(yī)治療摔打損傷最有一手,諾大個靜安城都未必能找出這樣一個人物來!他對云華不熟,先找到你王伯,你王伯最是個熱心腸,二話沒說就帶他去醫(yī)院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呢?!?p> “你很少說起王伯的事,我都不知道你們是什么時候認識的?!鼻噫须S意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