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媽媽就站在不久處,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她似乎聽到了所有,明了了所有,又似乎一無所知。
她不喜歡秦昊然,甚至有些討厭他,鄙視他。一個前途暗淡又心懷鬼胎的年輕人,對她的女兒,對她來說,都將是一場惡夢。他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正如她所愿。
至于青嫘的爸爸——“我嫁給他,一開始是因為我崇拜他。因為我崇拜他,所以我愛他。可是不知什么時候,這種崇拜,這種愛竟一點點消失了。就像曾經(jīng)很喜歡的一部電影,當(dāng)時愛得如醉如癡,翻來復(fù)去地欣賞回味,為它流淚為它歡笑為它茶飯不思。”
“慢慢地,喜愛的心情一點點淡去。多年以后碰巧再看到它,竟奇怪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會喜歡它,反復(fù)問自己它究竟好在哪里了?好在哪里了……”
“當(dāng)我得如,我們之間除了夫妻關(guān)系之外,還存在另一種親情,我開始退縮。我的專業(yè),我的工作不允許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老輩人犯了錯,要讓年輕人來承擔(dān)后果,一種罪孽感沉重地壓在我心上……好在,我的女兒是健康的,不然,我只怕自己哪一天會突然崩潰!”
“更何況,他背叛了我,為了一個只見過幾面的女孩,無恥地背叛了我!就因為她比我年輕,比我貌美!老天懲罰了他,沒讓他陰謀得逞,帶著他的情人和私生子遠(yuǎn)走高飛,到國外去享受人生,反而給了他一個冰冷的墳?zāi)埂咸熳钍枪剑 ?p> “我又有了知已,開始新生活了,平淡而安穩(wěn),讓我感覺到了久違了的幸福。我比你幸福,你后悔嗎?”
“我該高興才對,怎么竟有點難過起來……討厭他的時候,會用最惡毒的話去罵他,咒他,希望他馬上消失,可等他真的消失了,只覺得后悔,后悔自己竟忘了他的好,忘了我們也曾經(jīng)有過相依相伴的幸福時光……”
青嫘一扭頭,竟又看到溫美香的臉,濕漉漉的,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
“其實我們之間早有齟齬。我想得到他,不僅因為傾慕,還有爭強(qiáng)好勝的心思在作怪。沒得到的時候拼命想得到,一旦得到了,心里竟生出些許莫名的失落感?!?p> “我們有相似的興趣愛好??墒且驗槟挲g的差距,在很多問題上,我們都會有不同的認(rèn)知,很難達(dá)成一致,爭吵也越來越多——這讓我始料未及?!?p> “有了嘉圖以后,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他的心思并沒有全在嘉圖身上,他總是記掛著女兒,不惜把所有的家產(chǎn)都留給了她!原來在他心里,嘉圖還不及青嫘的一根手指頭!甚至在我們出國的前夜,他還要拋下我和嘉圖,回到他的女兒身邊去,回到那個女人身邊去……”
“想走就走吧,卻找了個矯情的借口,說什么要回工作室取幾幅對他來說很重要的畫……就在他頭也不回地邁出房門的那一刻,我已經(jīng)下了決心,我要離開他,永遠(yuǎn)地離開他!”
“我這次回來,也有炫耀的成分在里面——看,我們離了你,日子照樣過得很好……你沒有出現(xiàn),我以為只是因為你心虛了,沒有勇氣來面對我們。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像以前一樣優(yōu)柔寡斷,舉棋不定。原來你再也沒有機(jī)會后悔了!”
“可是我怎么,竟有點難過起來……那次他帶著我和嘉圖,一起去城郊看向日葵花海,一家人開開心心的情形,就好像發(fā)生在昨天。”
秦嫣然也來了,蘇言楓就在她身邊,緊張地扶著她的胳膊,生怕她會傷心倒下……可說來奇怪,當(dāng)她終于得知了哥哥的下落,她并沒有預(yù)想中的悲痛欲絕,反而覺得卸下了重負(fù),變得渾身輕松起來。
她摸摸臉頰,那里冰涼涼濕漉漉的,卻不是眼淚,而是雨水。是了,這些年她流了太多的眼淚,現(xiàn)在和以后,她都不會再流淚了。
“我走了這一路,太累了,”她對蘇言楓說,“我要好好歇歇,然后開始新的生活!”
她將回到繁華都市,變成一盞真正的霓虹燈,和蘇言楓并排站在一起。她又有家了,爸爸充滿智慧,媽媽寬容開明。她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都說一口純正的普通話,不帶一句半句的云華口音。
她仍然會思念云華。蘇言楓果然為她在云華買了套帶大院子的宅子,就在清江邊上。一有空閑,他們就一起回到云華,在院子里種滿蔬菜花草,還在一棵芭蕉樹下,放置了一尊石雕像——阿黃的雕像。
蘇言楓喜歡到江邊釣魚,嫣然就在院子料理花草。天黑了,他們就在一起,煮魚湯,紅燒魚塊,再用地里的收成,拌一盆蔬果沙拉……
心素也來了,袁夢也來了,還有秦瀟,珠珠,蘭姨,秀桔,阮翔鶴,阮寒山……還有很多很多從未謀面的陌生的面孔,他們圍著荷花池,冒雨默默站立,像是在哀悼,又像在告別……
那里埋葬的不只是陰謀、黑暗、死亡,以及那些丑陋的、讓人嫌惡的東西,那些荒誕、不合情理的,從發(fā)生之日就注定著要消亡的東西,還有那些不可復(fù)制的美好時光。
就像綠波菡萏、蘭花送香,就像為愛人吹玻璃時的心情,就像青嫘心心念念的目錄學(xué)家,一壺茶,一柱香,坐看庭前花開花落,笑看天邊云卷云舒,說話慢悠悠的,動作慢悠悠的,流過日晷沙漏的時光也慢悠悠的,太陽不著急落下,星星不著急謝幕,春花不著急凋謝……
就像森樸的甜蜜事業(yè),修凡向往的咖啡館的黃金時光,“蘇雅定律”第一條、第二條……
曾經(jīng)的那些美好與丑陋、成功與失敗、偉大與渺小、寧靜與喧囂、真實與荒誕……最后都會塵歸塵,土歸土,被時光深埋在廢墟之下……在那廢墟之上,很快又會開出大片的鮮花。
“如果,”不如過了多久,青嫘才悠悠吐出一句話,“我們中了魔法師的遺忘咒該有多好……”
“真相居然被你找到了!”芳婷驚奇道,“前幾天你還一臉苦惱,說什么自己滿腦子裝的都是垃圾,糾結(jié)于六種可能性,一團(tuán)亂麻般怎么理也整不出個頭緒來,結(jié)果……”
“你這是被馬普爾小姐附體了嗎?還以是你是個只會死讀書的學(xué)霸,百無一用,原來腦子挺靈的,做個圖書管理員還真是屈才了啊!”
“你忘了你說過的那些話了?”
“什么話?”
“你說你最喜歡的還是馬普爾小姐,也很贊同她的觀念,認(rèn)為不論什么重大案件,都與生活中的瑣事有關(guān)。你還說,她通過閑聊來找出別人話語中的矛盾和破綻,又通過觀察從細(xì)節(jié)中找到作案者的蜘絲馬跡,從而推理出殺人兇手?!?p> “哦……”芳婷若有所悟,“我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你竟記住了,還用到了實處?!?p> “還有女人的神奇第六感!你不是說過嗎,女人的直覺運轉(zhuǎn)起來堪比福爾摩斯,能從別人一句話,一個眼神或者一個無意識的小動作,就能分析出他是不是嫌疑犯?!?p> 青嫘又說:“其實也沒有那么玄,女人通常心細(xì),不經(jīng)意就會記住些事物的細(xì)枝末節(jié)。當(dāng)這些細(xì)節(jié)與慣例不符時,就會產(chǎn)生疑心?!?p> “我對王伯已有疑心,于是假設(shè)了一種結(jié)果,并試著用它去套出王伯的話,沒想到歪打正著,他竟一一承認(rèn)了!瞎貓碰到了死耗子,沒什么稀奇?!鼻噫械卣f,耳邊回響起王伯那句呼喊——“抓緊我,青嫘!抓緊我!”
她下意識地搓揉著手腕,那是王伯抓住她用力向上拽拉的地方,幾天過去了,那里依然有大片明顯的青紫,痛疼依舊。
“青嫘,別怕,我來救你……”王伯大顆的汗水摔打在青嫘的頭上,臉上,然后是鮮血——欄桿破損的缺口邊緣有如刀刃般銳利,王伯的注意力全聚集在青嫘身上,胳膊被割破了也渾然不覺。
就在那一滴滴鮮血從青嫘臉上滑落時,她如同醍醐灌頂一般,陡然想起了什么,一時忘了恐懼,抬起頭看著王伯的臉,他的臉因為用力漲得紅紫,皺紋聚集,青筋暴露,那里除了焦灼、痛惜,果然還有羞慚,愧疚,還有為了彌補(bǔ),為了求得救贖不顧一切的決心……
“你也別拐著彎罵我。我是學(xué)霸,你當(dāng)初不也是嗎?又能怎么樣,公務(wù)員做不了,辭職回家開家小咖啡店糊口,最多能寫幾筆歪文,又能有什么前途?”青嫘甩甩頭。
“可是,就這么算了?”芳婷問青嫘道。
那要怎樣才算……青嫘想起昨晚,王伯說完那句“這些年我活得生不如死”之后,就在大雨中失聲痛哭。自己默默在一旁看著他哭。
王伯哭完了,站起身來,擦一把臉上的淚水和雨水,又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對她說:“回家吧,你媽媽在等著我們呢?!?p> 當(dāng)他們像落湯雞一樣回到家里,媽媽已經(jīng)守著西瓜等了他們許久?!翱觳敛涟?,小心著涼!”以媽媽一貫的性子,肯定會啰啰嗦嗦地數(shù)落個沒完,沒想到那晚她竟破天荒的淡定,沒有擺臭臉,也沒有多說一句話。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干干凈凈回到餐桌,和媽媽一起,一邊吃著西瓜,一邊聊著剛才的雨,“下得好大啊,這下該有幾日清涼了!”王伯說。
其實,青嫘心想,根本無需什么魔法師,什么遺忘咒,因為我們自己就是魔法師,自己就可以對著自己施咒——念句“一切皆空”,便真的忘了!哪怕只是短時的。
“又想到哪里去了!”芳婷提高音量,“我說,就這么算了?”
青嫘這才回過神來。
“還能怎樣!讓他到警局交待情況?他怎么證明秦昊然是自己失足掉進(jìn)了荷花池,我爸爸為了救他,反被他拉進(jìn)了荷花池,雙雙殞命?他沒有證據(jù)!”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尸體就是證據(jù)?!?p> “你的意思,是要讓警察將早已填平荷花池翻個底朝天?你知道它有多大?有縣志可考,民國二十一年,云華首富阮氏家族擴(kuò)建私宅,取名香徑園。”
“其下又有小注云:‘香徑園方圓五里,有荷塘約一百畝,逢七月盛開,香飄滿園’。一百畝!你知道一百畝有多大?相當(dāng)于十個足球場!十個!雖說這么多年過去了,荷塘被一點點蠶食,面積一點點地縮小,但當(dāng)時還是相當(dāng)可觀,我們都是親眼見過的?!?p> “我當(dāng)然知道!別忘了,我在云華呆的時間不比你少!”芳婷想了想,小聲嘀咕道,“雖是縣志上的記載,也未必能全信。號稱‘一百畝’,其實是有很大水分的,古人在數(shù)字上喜歡夸張——民國跟現(xiàn)在比,也算是古代了吧……”
“你又知道它有多深?”青嫘似乎沒聽到芳婷的話,自顧說道,“用王伯的話說,‘它通過念渠連著清江,永不干涸,累積了上百年的淤泥,深不見底’,并不算夸張?!?p> “我聽說當(dāng)年為了將這里填平,硬將念渠改了道,為了獲得源源不斷的土石,幾乎將附近一座小山夷為平地。在這樣的地方,一塊骨頭一塊骨頭地翻找,無異于大海撈針?!?p> “還有一百多年的悲慘故事。用王伯的活說,早已是尸骨累累!那是云華最見不得光的陰暗角落,就像是一道舊傷口,任由它腐爛發(fā)臭多年,好不容易結(jié)出了傷疤,沒有人愿意再把那傷疤揭開來,在陽光下當(dāng)眾暴曬?!?p> “你也會說那是云華最黑暗,最見不得光的地方,你卻要把你爸爸獨自一人留在那里?”
“人死了,便什么都沒有了。就算有,也不過是活著的人庸人自擾罷了?!卑职值男θ菰谇噫心X中一閃而過……她心里不覺又是一陣刺痛,忙抬頭看著天空,可眼淚還是不聽話地掉下來。
“雖然我也不認(rèn)可王伯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甚至有些恨他,恨他的三緘其口,恨他的優(yōu)柔、懦弱,但靜下心來細(xì)想,他說得也有道理:死去的已經(jīng)死去了,可活著的還要活!不僅要活著,還要活得開心、快樂不是嗎?”
“如果一直糾纏下去,非要得到一個結(jié)果,那他的親人將一直深陷痛苦和焦慮的泥沼之中不得解脫。就算是逝去的人在天有靈,也不愿看到這樣的困局。他們也希望自己的親人們重新過上正常、平靜的生活?!?p> “至少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就能經(jīng)常去看他了。等我死了,燒成了灰,就把我灑在那個地方……波斯美人會開得更鮮艷,如火似血,而我就可以永遠(yuǎn)和爸爸在一起。有句話說得真好,‘分開是暫時的,在一起才是永遠(yuǎn)的’?!彼穆曇粢种撇蛔〉匕l(fā)顫。
“爸爸活著的時候擁有過兩個女人,可到了最后,又被這兩個女人遺忘,一個人孤單單地躺在冰冷的荷花池里……”說完,青嫘深吸一口氣。
芳婷憐愛地輕撫青嫘的肩頭,說:“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我會陪著你,就在你身邊?!?p> “說來也怪,我一直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哭,真要沒人又怕得要命。”說完,青嫘淚如泉涌……
沒有人的時候,和爸爸在一起的那些情形,就會像電影一樣在她腦海中回放。那些細(xì)節(jié)分毫畢現(xiàn),栩栩如生,仿佛一伸手,青嫘就能與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握手言歡。
然而當(dāng)她真的伸出手,那些影像又像泡沫一樣嗶嗶啵啵地破滅,消失得無影無蹤。那種失落,那種恐懼感,頓時排山倒海,呼嘯而來。
死亡不止意味著從此與親人永遠(yuǎn)分開,永遠(yuǎn)無法相見,同樣可怕的是由此引發(fā)的一種代入感,讓人聯(lián)想到自己的將來,似乎所有的努力都不再有意義,心里的那種空,空得山崩地裂,驚天動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青嫘感覺到手心癢癢的,低頭一看,是黑妖怪安妮。青嫘蹲下去,滿臉是淚和安妮緊緊擁抱在一起。
“我就說嘛,安妮肉肉的擁抱最治愈?!狈兼萌崧曊f,“以前我在城里工作的時候,每天都會開車通過一條隧道。那時心情很低落,一駛進(jìn)那片黑暗就想哭,可一旦出來了,就必須擦干眼淚,面露笑容。后來,我為那段經(jīng)歷寫了首詩?!?p> “趁著車駛過隧道的那黑暗的一瞬落淚……當(dāng)最初的那一道光線點亮你濕潤的笑容,你的一部分已經(jīng)死去,一部分正在死去,一部分獲得重生……好奇怪,我竟想起它來了?!狈兼幂p嘆一聲。
青嫘接過芳婷遞來的紙巾,用力擤擤鼻涕,簡短地說了句:“是首好詩,我喜歡?!?p> 她低頭看看安妮,抬起頭時已是滿臉笑意:“剛才安妮湊到我耳邊說:你要開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