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蘇勒拾級而上,黎明時下了一場蒙蒙細雨,青石臺階有些打滑。
整座大青山蒼翠欲滴,秋日里樹葉已經開始泛黃,雨水也打落不少。
阿蘇勒抬眼向上看,剛下完雨,日光被茂密的枝葉擋住,山間水汽還未散去,青石鋪成的臺階看不到盡頭。
等身手矯健的阿蘇勒到了山頂?shù)纳駨R,已是大半個時辰之后。神廟外人流如織,這幾日,上師在為孩童們摸頂,不少人家都將幼齒小兒帶來,希望讓上師庇護。
阿蘇勒恍然間想起來,今日應該將合哲爾也帶上來的。
“世子,請稍等?!辈徽堊詠淼男∩硰泴⑻K勒引進便殿里,阿蘇勒站在一整塊胡楊木雕成的圓形桌案前,這樣大一塊胡楊木,紋理像是烙印一般深刻,也只有西海統(tǒng)領最東邊兒的牢蘭海出產。那地方是樓蘭故地,人跡罕至,只有成片的黃沙和酷似哀嚎的狂風,滄桑的讓人不敢多停留。
“世子今日前來,可是為了大君?”
不知何時,索南嘉措到了,他行走如鬼魅一般,不發(fā)出聲響,也不留下痕跡。
阿蘇勒轉過身,將左手放在左胸前,俯身一拜,“西海赫連氏阿蘇勒拜見嘉措上師?!?p> 索南嘉措伸展開雙臂,作出開懷的姿勢,是為還禮。
“阿蘇勒今日來,是想請上師為父君往生祈福,愿他早登極樂?!?p> 索南嘉措手里捻著胡楊木打得一串長念珠,開口道:“西海大君一生侍奉騰格里,騰格里感知,這幾日便會差人將他帶往神廟?!?p> “多謝上師。”
阿蘇勒近日來心力交瘁,意氣風發(fā)被西海的軍務重負和王廷瑣事消磨。他穿著天青色的素錦長袍,八尺高的少年,常年沉浸在刀光劍影,戎馬倥傯之中,卻也能將這樣秀氣的顏色穿的幾分耐看。
“八日后,我會到王帳中,為大君開路?!?p> 歷代上師,都只有在大可汗往生后,才在俗世中露面。誦一段經書,點一盞長明燈,為大可汗去往神廟繼續(xù)侍奉天神開路。可如今無人敢提的天命大可汗沒有這樣的待遇,上師也沒有說為什么不去。除了大可汗,只有上師接到神諭,才能為某個人開路。
阿蘇勒知道已經無力回天,無論是大夫還是上師都這樣說。
“今日來,汗王還讓阿蘇勒問一句,大妃身子可好些?”
阿蘇勒自幼就是膽子最大的,這般的謊事沒少撒過。但是面對高深不可測的索南嘉措,他遲疑了。但他終究存了私心,一路上都在思忖如何能打探璇璣的情況。默啜面上不動聲色,卻將身邊的親衛(wèi)調出一支,回來時親衛(wèi)大半重傷。整個北庭,沒有人能將阿史那氏的親衛(wèi)傷成如此模樣。所以阿蘇勒才想,不是人所為。
索南嘉措似乎沒有料到他會問,頓了頓才道:“大妃身子有些好轉,但還是不穩(wěn),需要好生靜養(yǎng),請汗王不要過分掛念叨擾?!?p> “日子不早了,還請世子下山。”索南嘉措冷冷道。
主人下了逐客令,阿蘇勒哪里有不走的道理。
阿蘇勒道:“可否讓阿蘇勒見見小王姬?”
索南嘉措頷首,仍是那樣冰冷,道:“小王姬如今住在上面,會有人將世子帶過去。還請世子長話短說,切勿驚擾清凈?!?p> 他轉身走開,不知去處。
阿蘇勒仍跟著剛才那個小沙彌,左轉右轉,又上樓又下樓,才到了格日樂門前。偌大的神廟就像是迷宮一樣,人渺小的像是掉進迷宮里的螻蟻。饒是阿蘇勒再敏銳,可他也記不清長得一樣的回廊與樓宇中哪一處才是他該去的。
格日樂的房門開著,屋內擺設一應俱全,屋子也敞亮。
略有些圓潤的少女跪在窗前,手里擺弄著一串小巧的紅珊瑚短念珠。她不佩戴王冠,穿著件素凈的珍珠色錦袍,如世間尋常女子一般。
阿蘇勒走近些,她正虔誠地禱告著,明燦燦的日光肆無忌憚地灑在她臉上,鴉翅般的睫毛遮住那雙明亮的眼,原先稚嫩的臉龐還是沒有分毫改變。
格日樂禱告完,睜開眼,仍是低著頭,她面上流露出哀傷的神情,不知是為何。
“格日樂?!卑⑻K勒低聲喚她。
她猛的抬頭,一手撐住地,“阿蘇勒?!?p> 阿蘇勒彎下腰,伸出大手,格日樂手里拿著念珠,將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阿蘇勒握住她的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格日樂縮回手,向后退了兩步,“世子安好?!?p> 阿蘇勒知道,她還在生氣。默啜把她送進神廟里,是為了保護她,但不一定會和她講明用意。阿史那格日樂此生只要做衣食無憂的王姬,做丈夫錦上添花的大妃便夠了。不必為某些不必要的事,不必要的人傷心。
“我來看看你好不好,格日樂?!卑⑻K勒放低了姿態(tài),目光如炬,聲音溫柔。
格日樂抬起頭,視線看著阿蘇勒胸口的海爾堪瑪法,那一匹神駒。
“格日樂今日境地,皆是拜世子所賜。”
阿蘇勒聽了,心里不禁難受。
“你若是愿意,格日樂,今日就跟我回王廷去吧?!?p> 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說出這樣的話。他明明不喜歡格日樂的嬌縱,格日樂是王姬,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爽的事有默啜給她撐腰。娶這樣一個女人回去,他篤定自己不會有一位理解自己的妻子。
璇璣那句南齊話怎么說,強扭的瓜不甜。
格日樂的倔強遠超阿蘇勒所想,她說:“世子好意,只是我在神廟清修,是王兄的意思。若是貿然下山,怕是要連累世子受責難。”她咬咬牙,才將狠話說出口。
“世子當日決意悔婚,要毀我臉面。今日我們便不該瓜葛著,再生事端。格日樂會每日在騰格里面前為世子祈福,愿世子一生安康,妻子和樂?!?p> “格日樂.....”
“上次你走后,我還沒有面見汗王。我們的婚事,還沒有上師應允。”
秋風吹著窗前手抄的經幡,經幡上系著的銅鈴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若昆山玉碎。
格日樂右手食指摩挲著衣上的盤扣,問:“你今日上山來,是為了....”
她還未說完,阿蘇勒便打斷道:“不是。我父君即將往生,我今日是來請上師,為他開路。與我們的婚事沒有半分關系。”
格日樂不由得驚愕,西海大君身子強健,一朝病來如山倒,要了性命也是意外之事。
“節(jié)哀?!?p> 阿蘇勒面上流露出悲慟,他在帳中是世子,是未來的大君,要駕馭王帳,不能過分流露情感。可他在格日樂面前,只是阿蘇勒而已。
“格日樂,你走后,我想了許久。我想問你,如果我說我愿意娶你做我的大妃,不僅是大妃,還是我對海爾堪瑪法起誓,真心守護愛戴的妻子,你能原諒我當日的不懂事嗎?”
格日樂聞言,抬眼看著面前的少年,目光如一道散落的霞光。
兩人沉默了許久,阿蘇勒連呼吸都停滯了,他渴望一個答案,但又怕自己失望。
格日樂抱住他,道:“阿蘇勒,我愿意嫁給你。”
不是風動,是人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