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環(huán)抱,山巒疊翠,樹木蔥籠,溪水長流。
和煦的風吹拂著綠茵草地,吹綠了河畔邊新插的柳條,吹綠了山谷、山坳,吹融了坡北的殘雪,也吹艷了屋前屋后的桃花……
晨曦從窗欞爬將進來,把簡陋的屋舍披上一層金紗。璃煥坐在古舊的花窗前,窗外紅翎鳥在空中啼叫,陣陣啼聲攪得他心煩意亂。
已經(jīng)是璃煥從昏睡當中蘇醒過來一個月以后,一切都顯得那樣的寧靜而不真實。
在璃煥和祭陽糜糜不醒、姬淵以及潮汐等人都投足無措的時候,是婆婆從妖精森林千里迢迢趕來,把他們帶到了這個鳥語花香、僻靜的山谷。
璃煥記得當他醒過來的時候,自己身處在一個古樸而巨大的木屋里。木屋外面婆娑的桃花樹暗香盈盈,旁邊有一座石砌的高樓,類似于凡世的賞月樓閣。清風似奔騰的河流,歡快地灌進高樓中,帶著輕沂婉轉(zhuǎn)悅耳的琴聲輾轉(zhuǎn)到璃煥的耳邊。
祭陽比璃煥先一步蘇醒過來,他跑到翠河里赤手空拳抓歡快游離的魚蟹。殤澗和潮汐站在楊柳拂袖的河畔邊,嚷嚷著祭陽小心別被大魚吃了。姬淵與婆婆一起在繁華的桃花樹下,研習神秘難測的占星術(shù)。而桓鉞、君臨、龍婧等人高高地站在殘雪未化的山坡上,背影稀疏,長袍躍動,像是在談論什么……
一只紅翎鳥從紗窗外逆風飛過蒼穹,把璃煥從美麗的畫面中拉回到清幽的木屋。
自從璃煥在夏神殿中死里逃生,南冥府里的混血精靈對待他的態(tài)度,不知不覺也改觀了許多,不再像以前同住南冥府時那樣冷漠僵硬、老死不相往來了,仿佛他們默認了璃煥將是他們從今往后頂禮膜拜、至高無上的王。
每當璃煥看到婆婆慈祥而深邃的面容,他的內(nèi)心不知道為何會倉惶地似針扎般疼痛。每次婆婆粗糙而溫暖的手掌撫摸他銀藍色的長發(fā),璃煥總是眼神迷離地望著婆婆蒼老晶瑩的瞳眸,一直到他的視線完全模糊,然后轉(zhuǎn)過身跑到木屋外的桃花林里。
璃煥聽見身后傳來婆婆嘶啞而惆悵的哀怨聲,夾雜著無數(shù)潛藏在樹枝上的黛青色的小甲蟲吮吸汁液的聲音,一起流傳到璃煥如刀絞割的支離破碎的心扉。
天空湛藍得一層不染,陽光也是那樣的和煦暖人。這樣一個陽光普照的地方,美的讓人心醉。
山谷里,木屋旁。璃煥閉著眼,真正感受到了陽光沐浴的溫暖,也深深體會到了恬靜素淡、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墒巧畹撵o謐,卻是和璃煥躁動的心情大相徑庭。
因為在璃煥的夢境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火焰包裹的靈球。璃煥沉睡時,那靈球便浮現(xiàn)在他眼前。璃煥散發(fā)靈力感知,里面困著一個微弱的靈魂,他想要破開靈球,可在關(guān)鍵時分,璃煥已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他覺得那靈球是一個未知的迷,或者是一個陰謀,又或者是他一直苦苦追尋的答案。
夜幕降臨,晚云流動,輕沂不厭其煩為璃煥彈奏安魂曲。她的琴音精湛悠揚,宛然碧波輕點微浪,淡雪沾染臘梅。而璃煥的心情依然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璃煥來到那清風灌注的高樓上面,瞻仰四面翠林環(huán)抱、白霧縈繞的群山,一直到蒼藍色的天空布滿破碎的繁星。
輕沂微風擺柳走到他的身后。她端莊地跪坐在青石地板上,九弦琴在她姝嫩玉白的十指間,瀟灑地回轉(zhuǎn)盤旋,一時間琴音裊裊。輕沂沒有唱歌,因為璃煥胡縐的詞曲響徹地貫穿了整個僻靜清幽的山谷:
“昨日今夜纏綿雨,霧濃月黑冷漠情。
獨登風樓矚長空,蹁躚孤葉落枯叢。
相離方恨狼狐野,紅翎展翅青蒼裂。
芳魂艷魄苦淚噙,冰海南冥荒冢青。
焰陽花束燃凄涼,雪落花飄琴音響。
不知血雨幾時休,才使春光還精靈?!?p> 姬淵、潮汐他們聽得有些熱淚盈眶了,不約而同駐足在黑色的鋪了一層銀輝的大地上。皎潔的月光將清風中翩翩拂擺的桃花樹修飾得格外羞怯靦腆,如同楊花水性、春光乍瀉。
年輕的圣劍士望著高樓上矗立不動的璃煥,涼風徐來,灌入兄弟兩人寬敞華麗的衣袂,從闊綽的長袍底下帶著焦作的熱氣穿涌而出。長袍似河畔沁水的柳條,依依擺動。
祭陽抹了抹鼻梁上的冷汗,望著婆娑的芳香四溢的桃花林,偏斜的月光投射出他魁梧雄健的影子,如黑色的帷幕掩蓋了曾經(jīng)的血和仇恨。
他拉長了嘶啞而澎湃的嗓子,對著一望無垠的碧空唱道:
“無需傷嘆
要經(jīng)歷多久的罹難
因為這樣的相逢
絕非偶然
被霧扣開的柴門外
總會有人看見——
那桃花闌珊的殘念
一河水的灌溉
一鎖眉的顧盼
醉了的一樹花瓣
嫣然笑過千年
終是無緣——
再開的桃花山
是恍若隔世的情酣
那顧影自憐的香散
卻沒有熟悉的笑顏
愴然淚下的清觴里
仍是那
寂寞依然的
深深庭院
……”
這個月伴的清寒之夜,所有人都沉浸在凄涼而黯然神傷的歌聲中,不由得追憶起幾個月來歷經(jīng)的滄桑磨難和哀怨愁緒。從璃煥哀鴻遍野的《精靈淚》到祭陽戀酒迷花的《桃花情》,接著輕沂彈唱了一首凡世荒唐的《青樓醉夢》:
“濃妝卸,金釵晦,
一壺濁酒映殘月。
霧繚繞,水東逝,
曲終緣盡意綢繆。
香謝舞歌臺,
朝絲成暮雪,
陰風瑟瑟平地起,
把衣袂輕柔。
落紅醉,蝶心碎,
淚痕涓涓無妁媒。
闌珊影,堪何憂,
添衣還兼霜凌頭。
菊夢蛩聲凄,
芳草寒凋閉,
淫雨霏霏鬢發(fā)濕,
脈脈引人愁?!?p> 微風把他們每個人藍色的長發(fā)吹得翩翩飛舞,長袍跟著輕揚的歌聲和旋律霍霍作響。婆婆在聽了輕沂憂傷而華麗的歌聲后,也由衷地唱起了她的那個和平年代的愛情之歌:
“你愛我嗎?
還是只是依戀呢?
我愛你嗎?
還是喜歡被依戀的感覺呢?
這是愛情嗎?
還是更愛自己呢?
這是真實嗎?
還是做了100年的一個長夢呢?
不要叫夢醒來,
風把美麗的姑娘綢裙卷呀,
將柳芽兒彎折腰。
婀娜蹁躚的姑娘啊,
風停到了這里,
是為回眸
看你?。ú糠衷娋湔吃娪袆h改)
……”
婆婆嘶啞的歌聲喊唱得蒼老而回腸蕩氣,不禁讓璃煥想象她年輕美貌的時候風韻多姿的愛情童話。歌聲似飄渺的輕紗朦朧在空蕩蕩的山谷,又從陡峭的谷壁上傳來陣陣高絕的回聲,余音裊裊,如醉如癡,使璃煥閉塞的心扉豁然暢開。
這個似夢似畫的月夜,勾出了每個人掩埋已久的心聲。
潮汐唱出了小時候她的母親教她的兒歌童謠,姬淵唱的是一首神秘古老的占星曲,魁梧雄壯的桓鉞唱的是雄赳赳的騎士之歌,劍眉星目的軒毓清唱的一首射箭謠,而傾國傾城的避楓吟唱的是凡世宮廷歌曲《佳人歌》: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歌聲環(huán)繞在她飄飄揚揚的白色長袍四周,避楓看上去儼然一尊遭受懲罰的女神,使人心中點滴憂愁。
清風颯爽,桃花飄移,君臨天下的君臨唱一曲氣勢磅礴的君王賦,只可惜她生下來便落了個女兒衣裝。棠澈跟著孤唱了一首青澀海棠淚,歌詞大概是訴說海棠花的美麗與憂傷,海棠花的潔白和堅韌。龍婧干唱一段江山策,歌聲清脆而悠揚,氣勢輝宏而跌宕。念秧所唱的歌曲令璃煥的心波微微蕩漾,她唱的是凡世民間的一曲民謠《插秧歌》:
“青秧似眉峰,爭妍桃李中。插蒔田野春風渡,秧葉綠蓊蓊。
秧根淺未牢,雛鴨啄翠苗。田婦吆喝向田埂,田水波隆隆。
月弧凝嵐霧,秧冷罩輕蓑。蛙聲一片淺草蘢,澗水浪悠悠。
累亦在田野,樂亦在田野。農(nóng)家妹子浣衣歸,聲笑秀春輝?!?p> 也許是夜太深,大家的心神都很疲憊,在念秧唱完了樸素而悠樂的《插秧歌》后,每個人都陷入了冗長而為之傾傷的沉默。
璃煥望著輕沂在月光下投射的蕭條而微微擺動的影子,感覺此刻的她,似河邊垂在水里的楊柳,無依無靠。璃煥猜測,輕沂又追憶起凡世那些令她沉淪的眷戀了。
而避楓和棠澈兩人,她們藍色晶瑩的眼瞳中紛紛閃爍著淡淡的凄寞與孤傷。
念秧望著被月色照得光亮的崖壁,仿佛她有滿腔的心事要訴說,但最后她什么也沒有說。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歌聲到最后,殤澗含淚吟唱了一曲輕沂曾經(jīng)彈奏過的《青樓花閉》:
“百媚嬌柔心糾病,徒留紅顏靨面壁。
坐空青樓無人憐,雙眸千凝昨夜寒。
滿汗全席衫凌冷,一夢驚醒睡中人。
回首翹倚風流韻,泄漏當年處子情。”
清風吹拂著河岸上如青絲的楊柳,璃煥發(fā)現(xiàn)殤澗歌唱的時候,瞳光一直凝視著長袍翻動的祭陽。風把她梳洗整齊的姝美頭發(fā)吹灑得依依飛揚,如同空蕩蕩的藍色明亮的水晶長廊上面鋪泄的一地白月光。
祭陽一個人走在前面,他沒有說話,背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落寞。璃煥知道他內(nèi)心的糾結(jié)與矛盾,兒女情長對他來講,似乎太過奢望,太過渺茫。
璃煥明白,要拋開一段屬于自己的情感,有時候比面臨死亡還要痛苦。一次次的死里逃生,祭陽害怕的并非是死亡,他所擔憂的,如果自己不幸殤逝后,生者所面對的心糾的思念與孤獨的歲月。
這天晚上,璃煥沒有回到婆婆的寬敞而溫暖的木屋里睡覺。他去了月色柔和的桃花山林中,輕沂蜷縮在璃煥的懷里仿佛剛出浴的處子,和月光一起陪伴璃煥安然地入了睡。
半夜的時候,璃煥突然醒過來,看到祭陽背對著殤澗,他們站在河畔邊最粗壯的那棵楊柳樹下。月光如流水一般,沿著他的頭發(fā)以及劍士袍傾瀉下來,璃煥看見祭陽的背影就覺得十分無奈與悲傷。
殤澗似乎敞開了心扉和祭陽傾訴柔情,因為有汩汩的流水聲音的干擾,璃煥并沒有聽清楚他們的談話。他只依稀地聽到殤澗淚流啜泣的聲音和祭陽寞落的傷懷與感嘆。
漫漫輕風襲卷,滿庭桃花影動。祭陽驀然回首,看見殤澗正凝視他入了神。
璃煥拂了拂凋落在輕沂嬌媚的臉龐上余香未散的桃樹花瓣,繼續(xù)睡去。只是在夢中,璃煥又夢見了他的母親,夢見她被自己用冰刃刺進喉嚨的那個夜晚。煙霧彌漫,紅翎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