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漢子犯了什么罪?”一直到回家的路上,狗蛋兒還心有余悸,拉起村長的袖子忍不住問道。
“關內道牧守陳大人抨擊時政,說了皇帝的壞話,被人告發(fā)?!贝彘L答道。
“為什么要說皇帝的壞話?”
“因為皇帝做的不對?!?p> “他是陳大人?”
“他是陳大人鄰居家的家仆?!?p> ……
今天村長則是要帶著狗蛋兒出門踏秋。
先前穿的衣服在砍樹的時候被弄得臟兮兮的,臨出門前狗蛋兒特地回到家中,換了一身青色的布衣,蓁蓁著幫他將頭發(fā)分成左右各一半,又在兩側各梳了一個發(fā)髻出來,是稱總角。
村長則是在他那身不知穿了多久的舊衫外頭,額外添了一件輕薄紗衣,拎起茶壺,兩個人就這樣出門去。
黎國地域廣闊,位于南方的讀書人春秋之際外出踏青賦詩之時,經常會在衣衫外頭披一件紗衣,既可以用作取暖,又可以以示得體,不過到后來奢華之風興起,紗衣就成了王侯富家子弟間互相攀比的一項事物。
簡單來說,想要制出越薄的紗衣所消耗的成本也就越高,價格就越加昂貴,聽說京都之中有位國公之子就曾經有過身穿十三層紗衣,加起來重不足三兩,且透過紗衣仍可看到頸間一顆紅痣的壯舉。
可謂是奢靡至極。
暮秋九月,兩個人穿上干凈的衣服,一前一后走在鄉(xiāng)間平坦小路之上,迎著一路飄零的紅葉,來到附近渭水下游分支出來的泉水中洗澡。
水雖帶著幾份涼意,可是當狗蛋兒和村長到的時候,里面已經有三四個成人跟五六個孩子在里面嬉戲泡澡,更有甚者在上游落差形成的小瀑布當中沐浴,任由那清涼的泉水自上落下沖刷身體,好不自在。
離岸三四十余步則是一片桃花林,深秋之時的桃花要比春季時色澤微深兩分,粉紅如蝶的水紅色花瓣盛開得如同天邊云霞,又像是郡上風月樓樓子里姑娘們俏臉上頭的少女初妝。
時有微風吹來,將桃花林當中桃樹枝葉吹得“嘩嘩”響,一株株桃樹上頭的花瓣簌簌落下,站在里面如同頭上落了一場花瓣雨,當中一些被微風席卷落入泉中,又形成一道天然的花瓣浴。
狗蛋兒跟村長兩個人將衣服置在岸邊,赤著身子泡進泉里,悠哉望著天上飄忽的白云,似乎暫時忘記了一切煩惱。
狗蛋兒深深吐出一口濁氣,看著村長眉開眼笑道:“村長爺爺,今天這課上的可真舒坦,下個月我們還來?!?p> 村長輕笑,卻沒有去接他的話茬,而是一只手輕輕拍打起水面,悠然開口放聲而歌起來,任由那激蕩起的水花打濕他花白的胡子:
“渭水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渭水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曲調悠揚而婉轉,在泉水之上肆意回蕩,驚起一只前來覓食的尖喙水鳥。
他的歌聲當中自帶著幾份仙氣,配合渭水沖刷將他的身體清洗干凈,整個人竟顯得仙風道骨起來。
狗蛋兒印象當中的村長向來都是佝僂而又邋遢,何時曾像今天這樣翩然出塵又遺世獨立,宛如一尊陸地神仙!讓他甚至都有些看驚了。
“我們今天就以渭水為題,你來說說看,方才這首歌究竟是個什么意思?”
村長將一頭銀絲束起,笑瞇瞇地看他開口考校道:“學了這么久,我倒是想聽聽看你的解讀。”
“這可難不倒我,嘿嘿嘿……”
狗蛋兒嘿嘿一笑,仰面在水里自信地開口解答道:“這句話意思是說,渭水之水是這樣清澈啊,可以灌洗我帽子上頭的纓絡;渭水之水又是這樣混濁,不也可以擺凈我的泥腳嗎?”
“說下去?!?p> 迎著村長鼓勵般的溫和目光,他又繼續(xù)開口往下說道:“渭水為天下水源發(fā)源之地,比作天下之勢,‘水清’自當是太平盛世,‘水濁’就是動蕩之時,‘纓絡’是帽子,指代男子地位,‘濯我纓’當然就是比喻封侯拜相,參與政事,而‘濯我足’就是指保全自身,不問世事,連起來就是:渭水清澈的時候,就用來洗帽子,洗衣服,可當渭水渾濁的時候,就只能用來洗腳?!?p> “不錯啊,有幾分讀書人的樣子?!贝彘L摸了摸胡子,呵呵笑道。
狗蛋兒繼續(xù)補充道:“這句話隱含的意思是說,天下安定之時,人們可以大膽施展手腳,贏得生前身后名;但是當天下動亂的時候,就應該韜光養(yǎng)晦,保全自身才是……村長爺爺我答的怎么樣?”
“哈哈哈哈……”村長忽然開口大笑起來,先是贊許隨即又是輕輕搖頭,“也對也不對?!?p> “此話怎么說?”狗蛋兒盯著村長神色難以捉摸的臉詫異道,想聽聽他有什么樣的解答。
“翻譯的意思沒錯,錯的卻是這句話本身……避禍趨福雖是人之本能,可一旦這世間再無一片凈土,再無一處清凈,到了那避無可避的一刻,你又該如何處之呢?只是想著保全自身嗎,還是同流合污?”
村長智慧蒼老的雙眼凝視著狗蛋兒稚嫩的臉龐,上前一步問道,一只骨瘦嶙峋的手搭在他的肩頭。
“這……”
狗蛋兒一時語塞,回答不上來村長的問題,忍不住出言辯解:“天下又怎會有一片凈土都沒有的時候呢?”
大黎天下分十道三十六郡,牧陽郡一直是相對平和富庶的一個,他自幼生長在郡內的山野之中,從未見過外面的世界。
所以故出此問,在他看來,自己所處的牧陽郡就是這樣一處凈土。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等到你以后見過外面的世界,我再來與你辯這一題……嗯,衣服穿起來罷,我們到那邊的舞翎臺上去吹吹風?!?p> 村長起身任這風帶走身上的水痕,又緩緩將衣衫穿戴整齊,披上紗衣,帶著狗蛋兒來到距離泉邊數(shù)百步距離的舞翎臺吹風。
舞翎臺位于牧陽郡極北渭水分支附近,是一座高大的土臺,當年不知道是聽從了哪個江湖術士之言,先皇就命人在這里大興土木,修建了這座用來祭天的祭壇。
當時這座祭壇高十余丈,共十四層,每一層都以鳥翎為裝飾,以舞姬為婢女,可謂集奢華之能事,然而僅僅完工三年不到,先皇崩殂,至死卻一次都未嘗能夠駕臨。
江湖上甚至傳來有誅心之言,說這舞翎臺就正是應了先皇的葬身之處,是他這荒誕奢靡一生的報應所在,對此村長表示不屑一顧。
“要真有所謂的報應,那他燕嘉瑞當年繼位的頭一年就已經應驗了,我呸!”
燕嘉瑞,正是先皇之名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