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拼殺的很是慘烈啊。
估計這回正是李流的新一波進攻被殺退的時候,進入防區(qū)之后,便只見死尸和偶爾幾聲不知道從哪里發(fā)出來的呻吟,現(xiàn)在戰(zhàn)況未明,至少也是沒有分出勝負的時候,孫秀自是沒有那個打掃戰(zhàn)場的心情,命令士兵小心觀察四周緩緩向探子匯報的陸抗舊宅方向逼近。
這一路只有一些零星的李流軍部隊停留在原地,鄧朗的部下已經看不到還有能站在那里的了,至于百姓,更是全無蹤跡,不知是躲在了某個角落,還是殃及池魚,沒了性命。好在,這些“外圍”尚且殘存的李流部隊成不了氣候,要么是躲閃不及被碾壓,要么就是溜之大吉。
難道過于保守,鄧朗沒有堅持到大軍勝利到來?
隨著不斷的逼近陸抗舊宅,尸體也是越來越多,但是,進來有一段時間了,李流卻沒有發(fā)起再一波攻勢的動靜,看著往日一片繁榮景象的秦淮河岸變得如同修羅場一般,孫秀后悔動作有可能慢了一步之余,未免有些心痛——殘垣斷壁下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兩軍尸首纏抱在一起,多是同歸于盡的畫面,可見已經戰(zhàn)斗到了牙齒撕咬的程度,忠心到了此種死戰(zhàn)不退的程度,真不該懷疑鄧朗啊,再者,即便打贏這一戰(zhàn),沒個三五年的光景,秦淮河是恢復不起來的,單從這一點來看,那可惡的王迪和李流,目的就達到了啊。
走著走著,孫秀不聽勸阻,索性下了馬來,與將士們一同步行,還將披在身上的戰(zhàn)袍遮擋在了近乎四分五裂的吳軍將士尸首上,順勢收割了一波眼淚和軍心:這眼淚和軍心真假就不知道了,反正孫秀這么做完全是因為——鬼知道周圍有沒有埋伏,萬一不幸中伏的話,自己的目標也不至于太顯眼不是?
陸抗舊宅方園一里之內則完全是尸山血海的存在,可見,行蹤已經暴露,被亂匪視為重點打擊對象,戰(zhàn)況要比其他地區(qū)慘烈的多,不過好在,從表面來看,似乎是作為進攻方的李流這一邊傷亡更大,也算是達成了一定的戰(zhàn)略目的。
“奇怪……”孫秀正在那里感慨,旁邊的一個心腹將領看著這堆積如山的尸首,眉心緊蹙,不由自主的低語道。
“哪里奇怪?”
“啟稟陛下,按照探子之前對戰(zhàn)況的描述,遠遠沒有慘烈到這種程度啊,而且,有些尸體總覺得……”
“這有何奇怪?”孫秀輕嘆一聲:“最后一批偵察敵情的探子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前的了,之后,不管是派進去的,還是先前進來的,都沒了動靜,當然會有所偏差,而且,當李流等人查探到子初所在后,自然要全力攻擊這里,不會再四散出擊了?!?p> “陛下英明?!币妼O秀如此解讀,心腹當然投其所好,不再質疑什么了。
“你剛才覺得尸體怎么了?有什么奇異之處嗎?”
“說不上來,”將領貌似連著思路也一并被打斷了,看著一幅幅被血漬浸染的面目全非的扭曲面龐,一時語塞:“就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的地方?!?p> “想不通就先不要想了,前面就是陸家宅邸,進去之后,一問便知……如果子初還在的話?!睂O秀見問不出個所以然,也就言歸正傳。
作為慘烈一戰(zhàn)的中心,陸宅簡直成了大型屠殺現(xiàn)場,無數(shù)的尸體將這片院落的四周堆滿,二層的五個角樓幾乎被埋沒起來,從現(xiàn)場的一些痕跡來看,最后一波進攻應該是少量的敵軍踩踏著尸體從角樓那里突破進入院落的,因為正門已經徹底被堵死了——被里里外外的尸體,而屋頂上一些倒斃的吳軍弓箭手,則充分說明,無所不用其極的鄧朗,大概率是兇多吉少了。不過也許還有一線希望吧,被尸首“焊死”的正門沒有移動的痕跡,很有可能是翻墻進來的那波敵軍被消滅在了里面,而精疲力竭的李流還沒有來得及組織再一波攻勢的時候,自己的大軍殺到,為了保存實力,不得不先行撤出,嗯,這已經是自己想到的最好的結局了。
此時的陸宅當中死一般的寂靜,喚了幾聲,也沒有人答應,回應的,只是些許從屋頂瓦片中滲透下來的滴水(血)聲,凄慘無比,無奈,孫秀只好命人費力的清理開門前的尸體,又卸掉了門板,將里面的尸體和障礙物清理出來,接著,散出足夠的部隊警戒四周,自己便帶著一百多人進去了。
以孫秀的身手踩著尸體進去當然沒有問題,但是,萬一里面有什么情況怎么辦?大門要不清理出來,那可就慘了,至于為什么就帶100多人進去,也是沒有辦法,遙看里面的凌亂的樣子,能有這100多人落腳的地方就燒高香了。
“你隨我一起進去吧。”孫秀看了那個還在思考有什么不對地方的近乎魔怔的心腹,無奈的說道——但愿里面還有,活人能給你答疑解惑。
這很短的距離,孫秀卻覺得十分之漫長,心態(tài)無比之惡劣,按理來說自己這一路以來也是死人堆里廝殺過來的,比這還要慘烈,死人還要多的場面不是沒見過,但眼下的心境卻是無比的壓抑,難道是狹小的空間造成的強烈反差?
直到走進堂內,親眼見到了被十幾具敵軍尸體圍繞在中間,兀自屹立不倒,怒目圓睜的鄧朗尸身(孫秀希望還有搶救的余地)時,終于明白這種糟糕惡劣的心情源自于哪里了。
愧疚。
曾幾何時,都被命運拋棄捉弄的二人,帶著“外援”再度踏上(其實應該說是偷渡)江東這片故土的時候,前途和身家性命就應該是牢牢綁定在一起的,孫秀,對鄧朗應該是無比信任的。
一開始的信任是摻雜著利用成分在內,雖然說背叛大吳引狼入室有著不情愿的成分在內,但是孫秀承認,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自打被孫皓出賣后,要么以一個吳奸的罵名屈辱的死去,要么逆襲成功,踩踏著孫皓的尸身給自己洗白,而取得成功的關鍵,就是那兩萬驍勇善戰(zhàn)的魏軍,這些人,孫秀自問是指揮不動的,如果就此發(fā)展下去,八成(其實是十成)干掉了孫皓,自己也是個傀儡,弄不好,被人過河拆橋也是極有可能的,那么,要想避免這種情況的發(fā)生,孫秀只能拼命的和鄧朗搞好關系,至少,鄧朗,可以全盤操控這支人馬——他可是得到了石家的充分授權的。
起初那段“親密無間”的關系都讓孫秀不好意思回憶,自己身為名義上的主帥,都有點跪舔的架勢了,好在,鄧朗是個知進退的人,給足了自己尊嚴和面子,還幫著自己真正掌控了這支外來雇傭軍團,想方設法的將大家的命運緊緊捆綁在一起,勢必在江東闖蕩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之后,先后經歷過瘟疫(這個真沒想到自己是罪魁禍首和元兇)、死戰(zhàn),那種利用成分越來越淡薄,孫秀,是發(fā)自內心的信任鄧朗,要在擺平孫皓后,給他能給的一切權力、財富,也正因此,面對荊州方面可能的攻勢,孫秀無條件的信任鄧朗,所有計劃全權交給他負責。
孫秀發(fā)誓,直到那時候,他對鄧朗,都沒有一絲的猜忌之心。
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好像是這個看似固若金湯的防線總是被人抓住空隙,看似完美的計劃總是被人揪出漏洞和馬腳吧?事事不順,讓孫秀不知道在具體什么時候開始對鄧朗有了懷疑,開始架空,開始防備,開始故意反其道而行之,直到現(xiàn)在拿出2000人陪著他上刀山下火海,用無數(shù)生命去試探……所以,想到很有可能即將面對怒目圓睜,死不瞑目的你,心里就一直是很不舒服的吧。
想到這里,孫秀揉了揉有些發(fā)澀的眼眶,伸出手來,想讓鄧朗瞑目,畢竟,此時此刻的自己,是沒有那個勇氣面對這種目光的。
“屬下終于想……”
還未曾觸及鄧朗的面龐,那親信將領的一聲大喝打斷了孫秀的動作,被嚇了一跳的孫秀正待斥責這個不知輕重,破壞感(收)念(買)舊(人)人(心)的時候,就看了恐怖的一幕:地上的幾具“尸體”突然躥了起來,不及反應過來,四五把刀劍就送入了將領的胸膛,緊接著,一把長劍劃破了他的喉嚨,再也發(fā)布聲音了。
電光火石之間,孫秀只覺得腹中一痛,低頭一看,自己身下,鄧朗腳下的一具殘缺不全的“尸體”,突然翻過來身來將一柄寶劍刺入了自己的腹中。
“偽帝孫秀,納命來吧!在下李流李玄通,初次見面,多有得罪!”
“尸體”嘿嘿的笑道。
這就是那個死殘廢李流?
緊接著,孫秀就感到自己的頭顱和身體分離開來,飛向了空中,飛在空中旋轉的瞬間,孫秀似乎看到了十分不想看到的一幕,爬起來的李流似乎對鄧朗說著什么,而鄧朗那原本死不瞑目的眼神里竟然呈現(xiàn)了一絲愧疚。
特么的,這個該死的世道,到底誰對不起啊。
“子初,辛苦了?!?p> 這,是孫秀在意識徹底消散前,在這個世上聽到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