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古斯塔夫:染紅了熊的爪
雪國的人將大霧一直藏在眼角，當(dāng)淚水快要溢出時，它才從眼角淺淺的流出，變成稀薄的迷霧迷糊住雙眼。
當(dāng)眼淚先于情緒就開始流淌，揮之不去的霧會在眼中氤氳，慢慢濃密起來，當(dāng)大霧在雙眸中彌漫，眼前便只會看到白茫茫干凈的一片。
這是一種保護機制，類似于半晚防止盜賊，野獸而緊關(guān)的門，濃稠的霧會有效的阻止情緒進一步的蔓延，它只會被大霧隔絕在外，讓情緒停留在悲傷的寒山下，當(dāng)霧氣漸漸的稀薄，痛徹的情緒才會再次藏進眼睛之中。
古斯塔夫棕色的眼睛里，涌出了迄今為止最濃烈的情緒。
他眼前大霧濃密，當(dāng)他伸出手掌，都看不見自己手指。
濃霧中的一聲“哎”之后，古斯塔夫找不到濃霧中最想見的人。
他的奔跑、尋覓和呼喊都統(tǒng)統(tǒng)被霧氣吞噬。
無論跑到哪里，都是一樣的景象，濃稠一片，無論他的疾呼多么撕心裂肺，都只傳達進他一人耳中。
古斯塔夫用牽住過梅菲斯特的那只手在霧氣中攪動，迷霧沒有被帶亂，被攪得越來越稠。
牽手后殘留的觸感消失的很快，冰涼冰涼的，像噩夢后的冷汗。
果然，古斯塔夫心里說，想留住的，總消失得快。
他想起手牽手時，兩人的交談：
“你的手好冷啊?！泵贩扑固卣f。
“你的手好軟，我牽著感覺你沒骨頭?！?p> 沒有感覺。
少年剛想起這段不久前的記憶，濃霧便由眼睛流進了心。記憶中的梅菲斯特，在她嘆息過的霧氣中變成一片白茫。
古斯塔夫的手在迷霧中想要抓扯住將要消失的記憶，手永遠握不住虛空，他轉(zhuǎn)而向自身索求。
古斯塔夫的情緒很獨特，它會后于淚水的流出，會在淚水耗盡前消失。男孩低垂的眉目看著低沉的靄靄霧氣，忘記了此刻情緒涌動的緣故。
好像發(fā)生的一切，是刻意不讓自己知道的獨角戲。
慢慢的，情緒和淚水一樣，都藏在眼角，他低垂著眉目，不悲不喜。
古斯塔夫的弗雷姆變得狹小而躁動，它的面積只能容納下他的腳步，它是一個個隨著步履不斷重復(fù)著崩潰和建立的國，古斯塔夫的國，只有承載著他雙腳的土。
一個個在時間中崩潰的弗雷姆，讓古斯塔夫來到從甘尼克斯山脈延伸出的邊際旁。
濃濃的霧是薄薄的一簾，輕輕踏出，最后一個他的弗雷姆就將毀滅。
古斯塔夫把手隔空放在霧氣上，沒有實體的阻礙感，可是他無法再向前推進一下，也無法再向前跨出一步。
腳下的弗雷姆在顫抖，仿佛在催促古斯塔夫，仿佛少年再不跨出這一步，它就會在古斯塔夫腳下崩裂，讓古斯塔夫在無盡之中不斷墜落。
他的國徹底消失了。
濃霧卷起只能通他一人的簾，讓古斯塔夫走入。一簾之后，是古斯塔夫的家鄉(xiāng)和家鄉(xiāng)前的萬丈深淵。
深藏的記憶在消失的迷霧中無處隱遁，唯一可以保護古斯塔夫的圍墻全然崩塌，他雙膝“碰”一聲跪地，僵直的上身沒有一點保護和遲疑，緊接著也“碰”一聲撞到地面。
腦子里“嗡嗡，嗡嗡，嗡嗡”的響，身體倒在地上，他感到在被無盡的土掩埋。
在寒冷的弗雷姆，生存絕不是容易的事，女人若要求生更是難上加難。
她們沒有足夠的體力去尋找食物，也沒有強壯的肌肉去進行未知的狩獵，誰會知道將面臨的是雪兔還是熊。
她們的生存得依附于一個或者多個男人的幫助，必須得多個，如果男人出獵未歸，那就是比冰封還要嚴重的災(zāi)難。
多余的食物給誰？當(dāng)食物少有的有富裕時，男人會有這個提問，當(dāng)然的，也很快的就有了答案，給自己的血親。
女人的眼光更加敏銳一些，男人會把多余的食物的留給血肉，她們因此制造了更多的愛，爭取更多的機會去建立和男人的紐帶。就在這與饑餓的博弈中，女人和男人共同創(chuàng)造了家的概念。
有一個孤獨的女人似乎帶著詛咒，她致命的美麗會給男人帶來災(zāi)難，凡是和她建立了“家”這個單位的男人無一例外——他們的血都染紅了熊的爪，狼的牙，甚至還有些掉進了魚的冰窟。
她有詛咒，迷人的詛咒帶走了許多男人，而男人們樂此不疲，能摸一把她的金發(fā)，在他們心中比無休無止的艱難存活還要重要。
一個男孩的出生改變了她的處境，詛咒之子的來臨讓男人們紛紛回避和她建立家的單位，誰也不愿意把來之不易的儲備分享給另一個詛咒？
但是，有了小孩后，女人的線條卻更加動人，她的皮膚比白雪還白，頭上的金發(fā)是閃耀的流光，臉上的緋紅是招惹男人來染指的蜜芳，她的吟唱讓在冰川深處的人聽到都心神游蕩。
女人很聰明，她知道再無可能和一個男人建立長久的共存關(guān)系，她冰封住心，像魚一樣在男人間游走，男人們也以為她是最美味和易得的魚，她總會上鉤，吃下拋出的誘餌，女人用最輕浮的樣子換來能養(yǎng)活母子的食物。
冰，封住了血和心，也同樣封住了女人臉上的歲月，當(dāng)弗雷姆的女孩還沒有長成，婦人已經(jīng)開始衰老后，她的美麗還在隨著男人的需求而改變。
但是男孩長大了，沒有避諱的畫面時常闖進他的眼睛，瘦弱的他看見一個，兩個，甚至三個男人同時出現(xiàn)在家中......
男孩不理解這種詭異的畫面，他低垂著眉目不去看。他看見男人們離開后留下的食物，心中只有越來越深的恨意。
有一次，這個男孩不吃了，他餓得發(fā)慌，但他絕不張口。
女人準(zhǔn)備抱著男孩，一下子又遲疑，她發(fā)現(xiàn)身上太臟。
女人在面對男孩的拒絕后，對男孩說了這樣一句話：“快長大，原諒我，帶我離開。”
男孩在記事之后，只要想起這句話，一生中見過的所有大雪都會一起覆蓋住雙眼。
不要睜眼，不要睜眼，為什么當(dāng)初我非要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