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哀王:淡淡的墨水印
我一直認(rèn)為,世間的事物都有額定的總和,比如快樂,憂愁,疲憊,面包,牛肉,葡萄酒……
而我,我選擇多承擔(dān)一份哀痛,讓他人少承擔(dān)一份難堪的生活。
我以為我比常人都要寬大的肩膀能更強(qiáng)力的抵抗生活,結(jié)果,我是最先倒下的那一個。
我收集起來的哀凄,紛紛化作飛鳥散去,它們嘰嘰喳喳,聒聒噪噪,對世人講述著我想隱瞞的故事。
小鳥們在我蜘蛛絲一樣的透明的陷阱中掙扎了太久,它們急切的飛翔,根本制止不住。
它們的歌唱比我想象的還要可怕,它們用偉大的修辭,把蛛絲偽裝成美麗絕望的詩篇,用永不停息的吟唱不厭其煩的,耐心的等待著渺小如昆蟲,脆弱如枯木的心靈被捕獲。
我曾經(jīng)聊有興致的看過蜘蛛捕捉蝴蝶。
蝴蝶它揮著美麗的翅膀試圖逃脫,唯一逃脫的是翅膀上均勻覆蓋著的粉末。
粉末落下的樣子,像啞巴溺水時的呼救。
我看見過的蝴蝶沒有一只成功逃離過蜘蛛絲,它們被捆綁,成為蜘蛛的貯備糧,被一點點的啃食,最終變成網(wǎng)上干干癟癟小小的風(fēng)干一團(tuán)。
心靈被哀歌捕獲時也是這樣。
一模一樣。
脆弱的心靈不愿意看喜劇,這類心靈樂于窺探比他卑微,或者高貴;貧窮,或者富裕;高尚,或者低劣——總之,不是和它同一類人的悲傷。
它們很快就被我想遮蓋的事物感染,認(rèn)為我想創(chuàng)造的是虛偽和謊言,它們擁抱著它們愿意相信的部分,熱烈而又張狂的擁抱著哀凄,就像是在用盡全力跳向跳不過去的懸崖。
我已經(jīng)死了。
死了好久。
頭朝下,從希隆古堡跳了下去。
我同這些脆弱幼稚的心靈一樣,弱小得對這些場景連閉上眼睛都做不到,只能去接受。
我的民接納了哀凄,叫個不停的飛鳥仍然歌唱著哀凄,哀凄的心靈改變了我的民,我的民改變了我的城,我曾一人承擔(dān)的苦難一齊爆發(fā),我的城,變成了哀城。
城中的飛鳥漫天飛舞,快要占領(lǐng)哀城的天,它們從我的血液中飛出,用故事影響著子民,他們曾經(jīng)的思維被吃掉,開口閉口都是哀哀凄凄,悲悲慘慘。
我親眼看到過,已經(jīng)有飛鳥從他們口舌中孵化,直飛入天,在我的城市上盤旋。
羽毛落進(jìn)了土壤,長處新的飛鳥。
我不知道我在哪,我只知道我永遠(yuǎn)在哀城,哪里有哀傷,我就在哪里。
我不用抬頭,就能看到希隆古堡的塔尖,不用低頭就看到墓園的翻新的土壤,我像是一只沒有羽翼的鳥,不斷在風(fēng)中飄搖,我像是哀城恍惚的記憶,模模糊糊的存在,模模糊糊的消失。
我沒有了具體的形態(tài),但我仍然感受到我的手死死捂住了臉,我還感受到,我不忍直視,又目不轉(zhuǎn)睛的透過指縫看著我的城。
詩人節(jié)到了,哀民放下了繁重的工作,齊聚到了教堂前,教士們這天放下了嚴(yán)肅的面孔,用信徒最喜歡的方式布道。
臟兮兮的居民圍坐在教堂前臨時搭建的戲臺下,他們喝著淡啤酒,他們臉上的笑容,幸福而麻木,有一種’今天是詩人節(jié),我必須笑’的強(qiáng)迫感。
教士們這天沒有穿黑衣服,他們按照這詩文中的記錄精心打扮,身上穿著五彩斑斕的補丁衣服,還有能藏在黑夜中的黑袍子——現(xiàn)在他們是扮演詩人和強(qiáng)盜的教士。
他們在細(xì)節(jié)上花了些功夫,尤其是詩人的扮演者,他在耳朵上別了一支鵝毛筆,帽子上還插了兩支,最要夸獎的,是右手的指節(jié)上有淡淡的墨水印記。
教士——詩人拿著一袋錢在高歌。
“我畢生的心血換來了這點點成果,我在無人問津時寫作,從豪情滿志到惶惶不安;我在巨大的幻想中寫作,從精力充沛到食不果腹,我曾經(jīng)體壯如牛,現(xiàn)在瘦的兩支鵝毛筆就能遮掩住我半個身子;我在空前的無助中寫作,我在絕望的詩中等待我的救贖?!?p> 詩人把錢袋打開,像聞到剛出爐的面包,他嗅了又嗅。
觀眾被這個滑稽的表情逗樂。
“誰能想到呢?在我的韻文成為廢紙,我的史詩沒有讀者,我的心血無人問津的時候,我用最厭惡的情書賺了錢。那個貴族,明明不識字,卻有五百本書,明明不會寫字,卻有五百只鵝毛筆,他聘我為他寫情書,送給一位和他一樣愚蠢的村婦。”
詩人又聞了聞錢袋,“這是膚淺的價值,是我放下詩人的尊嚴(yán)后不等價的交換,如果真要交換我的才華,他需要給我一個采石場。我書寫了比臭蟲還短命的愛情來吃飯,我憤怒,但是,它足夠填飽我餓了很久的腹?!?p> 詩人看著錢袋的樣子,像看到了愛情,他寵溺的用臉蹭著錢袋,這個滑稽的表情又引來觀眾的大笑。
“我居無定所,沒有地方藏錢,我想,把錢藏在哀王的棺下,最為穩(wěn)妥,畢竟沒有人敢打擾哀王的長眠?!?p> 看到這里,觀眾沒有笑,我笑了,你們不知道,我死后就沒有睡過。
詩人的抱怨和收獲結(jié)束了,戲劇到達(dá)了最高潮,胖胖的教士扮演著強(qiáng)盜走上了戲臺,他拍著大肚子在問詩人,“我聽到了,你把錢放在哀王棺下?”
“詩人怎么會有錢?錢會讓敏感的心麻木?!?p> 強(qiáng)盜推開了詩人,打開了棺,提出了詩人的錢,他晃了晃,錢袋里嘩嘩的響。
詩人去搶讓他麻木的錢,卻被刀子捅穿,血流不止。
觀眾入了迷。
強(qiáng)盜準(zhǔn)備逃走,剛踏出步就跌落在地,本來死去的詩人抓住了他的腳踝。
詩人站了起來,拖著腳步前進(jìn),蠻橫的強(qiáng)盜居然怕了,他無力站起,坐在地上一點點的后挪。
詩人緩慢的抽出了胸口的刀,他戴上了無形的面具,還是他的臉,但是他的眼神中有絕頂?shù)谋А?p> 那位強(qiáng)盜的扮演者告訴了我,此刻的詩人是誰。
強(qiáng)盜嚇得結(jié)結(jié)巴巴,他在說:“哀哀哀哀哀——哀王?!?p> 哦,原來在扮演我。
我看見觀眾屏息凝神,忘了喝淡啤酒。喧嘩都沒有了。
“蓋好我的棺。”
強(qiáng)盜匆忙的蓋上。
“滾。”
強(qiáng)盜笨拙的逃開,抓緊著那袋錢。
強(qiáng)烈的詩意回到了詩人臉上,他如同寵溺愛人一樣寵溺著哀王的——也就是我的棺材,詩人拿出鵝毛筆,刺破手指,在棺木上書寫著哀王之歌,這幕劇就在他書寫間結(jié)束。
我看著他運筆的動作,這個教士好像真的記得住我的歌。
觀眾熱烈的喝彩。
我也在喝彩。
我知道,我喝彩的原因和他們不同。
他們喜歡的是強(qiáng)盜怒氣沖沖的臉,還喜歡血淋淋的詩人,還有血淋淋的詩人拔出胸口血淋淋的刀。
我,可能只有我看到了這個故事的作者都沒有想到的深刻內(nèi)涵。
我快樂的民,如果你們看懂這個故事,你們就不會這么快樂。
我愚蠢的民,如果你們看懂了這個故事,你們不會這么愚蠢。
我的民在戲劇結(jié)束后開始了面包語言的游戲,顯然的,他們渡過了饑荒,不再把面包中的粗粒吞下。
他們會提出一個問題,從黑面包粗粒的個數(shù)中來預(yù)測未來。
“你一生會經(jīng)歷幾個男人?”一個人對女孩發(fā)問。
女孩不避諱,其實她也想知道,女孩吃了口面包,突出了三個粗粒。
“三個!”
“天?。∪齻€!”
“我在不在其中?”
……
男人們炸開了鍋。
有一個年輕人也在熱鬧的中心,他自問,“我會有幾段愛情?”
他的面包非常好吃,好吃到值得抱怨,因為沒有一個粗粒。
“哈哈哈哈?!?p> “沒有愛情?!?p> “真可憐啊。哈哈哈哈”
我看到主教沉默著嚼著面包,我猜他和我一樣,問了同一個問題。
“哀王什么時候重新受肉復(fù)活?”
主教仔仔細(xì)細(xì)的數(shù)著掌中的粗粒,我仔仔細(xì)細(xì)的看著他數(shù)。
“一個,兩個,三個……”
主教數(shù)完了,我也知道了答案。
哦,還要花點時間。
饑餓藝術(shù)家
哀城的故事線結(jié)束了,我是在精神狀態(tài)最不好的這段時間寫的,這段日子真是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