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舒柳的身體顫了一下。
他想過有朝一日,會聽到當年發(fā)生了什么,也想象過,那將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但是背后的故事,仍然出乎他的預料。
廣場上靜地出奇,趙鐵陽就站在他身旁,楊舒柳只需要轉(zhuǎn)過頭,就可以確認這件事的真相。
不過,他很努力地克制住了。
楊舒柳的視線,自始至終都沒有從程萬平身上移開。
“程長老,我這么大的人了,選擇什么樣的朋友,什么樣的道路,自然有自己的理由。我知道,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是你看到的那樣,世上甚至沒有絕對的是非善惡,但是有一些大家都遵守的規(guī)則,比如一件東西應該歸創(chuàng)造的人所有,比如實力強大者可以不遵守規(guī)則?!?p> 在鐵木教的地盤,楊舒柳說著威脅般的話語。
程萬平怒目而視,卻終究沒有再命令弟子上前。
正當此時,一個稚嫩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寒鐵錘現(xiàn)在歸吳爺爺管,這件事就交給他處理吧?!?p> 段荷花在幾個弟子的簇擁下,出現(xiàn)在了廣場上,視線從趙鐵陽身上掠過,輕描淡寫,看起來倒是有個代理掌門的樣子。
程萬平微微沉吟,嘆了口氣:“要說處置寒鐵錘,吳師弟確實比我更有資格?!?p> 他冷冷地看了楊舒柳和趙鐵陽一眼,甩袖離去。
“你們?nèi)グ?,吳爺爺在松爐。”段荷花很中立地說。
“謝謝。”
楊舒柳給了段荷花一個和善的笑容。
趙鐵陽的腳步還停在原地,問道:“楊公子,你還要跟著我去嗎?”
“那當然,我要保護你啊。別看他們?nèi)硕?,我一個打一百個?!?p> 松爐在鐵木教的后山,趙鐵陽帶楊舒柳走在山間小路上,遠遠地看到了一片松林,聽到了若隱若現(xiàn)的打鐵的聲音。
穿過松林,他們就看到了幾棟簡陋的小房子,錯落地分布在山谷間,每棟小房子前,都有一個煉鐵爐,煉鐵爐旁都有幾個人正在打鐵,叮叮當當?shù)穆曇艉惋L吹松林的聲音相映成趣。
這里也不像是煉鐵之處,更像是一個隱居的地方。
兩人來到了最高處的一棟小房子前,在那里打鐵的,是一個頭發(fā)胡子花白的老人,旁邊還有兩個弟子在打下手。
楊舒柳瞇著眼多看了老人兩眼,想起他見過一面,就是在火谷之下。這位老人也是鐵木教長老之一。
“吳前輩,久違了?!?p> 趙鐵陽開口問候,語氣平淡。
吳長老仍然敲打著他的錘子,以同樣淡然地口氣答道:“想不到你還活著。你活著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有很多。因為其中一個理由,我來到了這里?!?p> “你要寒鐵錘,是準備繼續(xù)當年的愚蠢行為,妄圖修補浪花?”
“我確實需要寒鐵錘。”
吳長老手中的錘子仍然沒有停下:“寒鐵錘是你的,你如果要拿回,我本來沒有資格阻攔。只不過,我替你用了這幾年,對它也有感情了。我不能把它交給一個沒資格使用它的人。”
趙鐵陽沒有回復,吳長老繼續(xù)道:“對煉鐵師而言,寒鐵錘的資格,并不由人格、品行決定,決定寒鐵錘歸屬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煉鐵術(shù)?!?p> 趙鐵陽向前邁了一步:“那就冒昧請教前輩的煉鐵術(shù)了?!?p> 吳長老冷笑了一聲:“論煉鐵術(shù)的修為,我技不如你,不必稱我前輩。不過,現(xiàn)在的你恐怕連一個普通煉鐵師都不如了。已經(jīng)自廢力量的你,還拿得動寒鐵錘嗎?”
“我既然要取寒鐵錘,自然不會讓它蒙塵?!?p> 吳長老道:“寒鐵錘就在屋內(nèi),你若能夠?qū)⑺闷?,盡管把寒鐵錘拿去。若是連拿起都做不到,你自然也沒有取得寒鐵錘的資格?!?p> 趙鐵陽微微躬身:“多謝前輩?!?p> 趙鐵陽走進了草廬內(nèi),吳長老仍然在敲打他面前的一塊燒紅的鐵。
步入草廬,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房門正對面的墻上,掛著的一副畫,畫中是一個赤裸著上半身的中年人,正在揮舞著一個精巧的小錘子。楊舒柳猜測,這是鐵木教煉鐵師的大前輩。
畫像下面,擺放了一個石臺,石臺上,有一個漆黑的鐵盒子。
草廬十分簡陋,除此之外再無他物,如果寒鐵錘在草廬中,那必定在盒子里。
趙鐵陽來到石臺前,蹲在那里,伸手輕撫著鐵盒,神情肅穆,還有些懷念的味道。
片刻之后,他打開了盒子。
站在門口的楊舒柳,忽然感覺周圍的空氣冰涼了許多,視線立刻被盒子里的寒鐵錘吸引。
寒鐵錘通體烏黑,顏色十分純粹,黑到極致,反倒像是從漆黑中發(fā)出光來。
這個錘子,看起來也不像是用來打鐵的,更像是藝術(shù)品。整個錘子看起來渾然天成,沒有一絲人工的意味,就好像是大自然的造化。
從它身上透出來的冰冷,還凝成了一片若隱若現(xiàn)的霧,為它增添了許多捕捉不到的魅力。
楊舒柳還知道一件事,它出自趙鐵陽的手筆。
看到這個錘子,楊舒柳就能想象,煉鐵師是一個能夠創(chuàng)造奇跡的職業(yè),趙鐵陽又是一個偉大的煉鐵師。
趙鐵陽的手握住了錘柄,輕柔,緩慢,就像是父母撫著新生兒的小胳膊。
寒鐵錘的冰冷直接侵入了他的身體,他并沒有退縮,反倒像是被寒鐵錘漆黑的光芒感染,整個人看起來也更加柔和了。
趙鐵陽握著寒鐵錘的短短瞬間,有著十幾年的長度。
從意氣風發(fā),到名揚天下,到身敗名裂,到庸庸碌碌,如一場夢。
趙鐵陽從沉思中回過神,望著手中的寒鐵錘。它堪稱是一切的罪魁禍首,卻那么安靜地躺在手中,好像置身事外一般。
趙鐵陽露出了淺淡的笑容。
十幾年的長度,放到一生中并不漫長,這甚至跟一生有多長都無關(guān)。
他開始拿起寒鐵錘,傾盡自己所有的力氣。
楊舒柳看得微微一愣。
他知道趙鐵陽沒有多少力量,和普通人差不多,但是他沒想到,寒鐵錘竟然這么重。
本來就瘦的趙鐵陽,就好像傾盡了全身的力量,骨頭都要折斷了一般,才勉強將寒鐵錘抬起了一點點。
楊舒柳準備過去幫忙,趙鐵陽卻搖了搖頭,拒絕了楊舒柳的好意。
這個沉重的寒鐵錘,終究要靠他一個人拿。
趙鐵陽和寒鐵錘僵持著,他無法再將寒鐵錘抬高一點兒,卻不肯讓勉強創(chuàng)造的成績就此消亡,咬緊牙關(guān)支撐著。
令楊舒柳意外的是,趙鐵陽的力氣似乎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增強,或者寒鐵錘的重量會慢慢減輕。僵持了許久之后,趙鐵陽又有了動作,將寒鐵錘又抬高了幾分。
而且,趙鐵陽還在不斷進步,努力了不知多久,便將寒鐵錘的錘柄整個抬了起來。雖然最重的錘頭還堅強地躺在盒子里。
吳長老的兩個弟子也在外面看著,看到這一幕,不僅有點慌了,生怕趙鐵陽真能將寒鐵錘拿起來,連忙去找?guī)煾?。而吳長老似乎認定了趙鐵陽無法拿起寒鐵錘,始終不為所動,仍然在敲打他的鐵,一刻也不停歇。
趙鐵陽同樣不肯停下,就算骨頭折斷,也要把寒鐵錘拿起,一刻也不停地努力著。
楊舒柳很清楚,有很多事情,靠努力是無濟于事的。力量就是這樣一種東西,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成長,拿不動就是拿不動,只能想其他辦法。
不過,現(xiàn)在奇跡在他眼前發(fā)生了。
趙鐵陽一分一毫地不斷努力著,從上午到正午,到下午,跟一把鐵錘不知道耗了多久,最后,將它的所有部分,都拿離了鐵盒。
拿起寒鐵錘的趙鐵陽的狀態(tài)自然很不好,寒鐵錘的寒氣讓他的臉色發(fā)青,但是用盡全身力氣,又讓他的汗直流。
整個錘子的力量壓在他的手臂,他整個人已經(jīng)無法筆直站立,脊椎彎到了極限,似乎立刻就會傳出清脆的折斷聲。
楊舒柳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趙鐵陽咧嘴笑了起來,笑容有點得意,有點瘋狂。
他拖著重重的寒鐵錘,緩緩地向門口走去,楊舒柳退到了院子里,趙鐵陽也走了出來。被一根鐵錘壓彎的趙鐵陽,看起來就像是個油盡燈枯的老人。
吳長老手中的錘子終于停下,他望著趙鐵陽,目光里有奇異的光一閃而過。
“你拿起了寒鐵錘,又能怎么樣呢?”
“這寒鐵錘,是否歸我了?”
趙鐵陽用盡全身的力氣,擠出了一句話,聲音變得嘶啞。
吳長老嘆了一口氣:“你去罷?!?p> “多謝。”
趙鐵陽拖著寒鐵錘,緩緩地走向來時的路。他的每一步都邁地很慢,很牢,似乎腳都要陷進土地中去了。
楊舒柳連忙跟上去,等進入松林,楊舒柳連忙道:“老趙,我?guī)湍隳靡粫?。?p> “那就多謝了?!?p> 楊舒柳一手抓住錘柄,趙鐵陽整個人立刻靠在松樹上,大口喘著粗氣。
楊舒柳被寒鐵錘的寒氣侵襲,同時真正感受到了寒鐵錘的重量,再度被寒鐵錘震撼。
這樣一個小巧精致的錘子,就好像背負了無數(shù)人的命運般沉重,壓得他一個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