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shí),孟婆悄悄地來到她的身邊,又將那只粗陶茶杯斟滿熱茶,遞給她。
廿熹剛想接過茶杯,可想到那酸甜苦辣咸的復(fù)雜味道,竟要作嘔。
看她為難的樣子,孟婆婆快意地笑起來,她舉起自己腰間的酒囊,向廿熹示意。
“這不是孟婆湯?”
孟婆婆默默不語,還是微笑著說,“飲一杯吧?!?p> 廿熹小心翼翼地接過茶杯,輕輕聞這茶的味道,清香爽郁,便一股腦兒吞了下去。
瞬間,她便覺得甘甜透入心底。
廿熹正要笑,卻忽然又覺得有一股莫名的苦澀涌了上來。
繼而,那鉆心的苦澀竟爬到了她的經(jīng)脈深處,讓她的舌尖都苦得酥麻難忍,讓她的心都苦得揪起來,一痛到底。
接著,那一股甘甜清爽的味道卻又涌了上來,一下子就沖得她頭昏腦漲。
廿熹眉頭緊皺,滿臉疑問地看著孟婆。
可是,孟婆卻會(huì)心一笑,“來此轉(zhuǎn)世投胎的鬼魂,皆要先經(jīng)過三生石和望鄉(xiāng)臺(tái),回看前世今生的悲喜之事。再登上奈何橋,來討一碗老身的孟婆湯。姑娘,你可知這是為何?”
此時(shí),廿熹顧不得手心里的傷痛,直接用手捂住胸口,染得一身白紗霓裙上盡是血跡斑斑。
“您有話就說,不必賣弄?!?p> “若想忘記,必先憶起?!?p> “若想忘記,必先憶起?”
廿熹重復(fù)著孟婆的話,“若想忘記,必先憶起?”
這時(shí)候,她只覺得頭痛欲裂,幾近崩潰。
廿熹只覺得自己被驟然降下的冰雹和霜雪吞沒了,砸在下面。
她的腦海中,有數(shù)不清的畫面,和一個(gè)陌生里帶著熟悉的聲音。
“這位仙子,方才潭中見你現(xiàn)出真身,沒想到你竟然是只小母龍啊,實(shí)乃本獸生平聞所未見,佩服佩服?!?p> “你這只粗俗野仙,蠻荒野獸,我家公主可不是什么母龍,她是七海眾神的仲海二公主。”
“原來是七海二公主啊,膜拜膜拜,果然大神也!足下蛥山要離,還望各位神仙姐姐日后多多照拂?!?p> “莫要多言,何必理會(huì)這等粗浮之徒?!?p> “公主殿下,我們又見面了?!?p> “怎的是你,小獸?”
“從今日開始,本獸要正式稱您一聲‘師姐’?!?p> “聽聞北境凡間的夜市甚是奇妙,不如散學(xué)后與本獸樂上一樂?”
“本公主自小便生在這北境,對(duì)這些凡間俗人的把戲早已習(xí)以為常。何須你這小獸帶我尋樂?”
“那好吧!本獸也不介意自己去,樂得逍遙?!?p> “慢著!作為你的師姐。本公主有責(zé)任帶你這小獸游覽勝景,盡地主之誼?!?p> “今日沒有牽我的坐騎來,本公主疲累不堪,不要走了?!?p> “那我背你,你可愿意?”
“那個(gè),我不習(xí)慣讓別人背我。我只喜歡坐我的鯊龍,視野更加開闊些?!?p> “快上來啊,你若不趕緊坐上來,我便要獸性大發(fā),將今晚這夜市上的凡人生吞活剝,以泄獸恨!”
那些聲音在她的腦海里作亂,廿熹只覺得腦海中那個(gè)人,和自己近在咫尺,卻如何都抓不到他。她在一個(gè)密林深處遇見他,那里仙氣繚繞,還有一尊龍王的白玉雕像。他們?cè)诨湎孪嘤?,于天地間敞開心事,萬念皆空。轉(zhuǎn)而,他們又來到一個(gè)車水馬龍的街上,那里熱鬧非凡,卻轉(zhuǎn)眼間只剩下他們?cè)诹魉男蛏?,月明星稀,四目相?duì)。
“石后何人?竟敢接本公主的詞!”
“足下蛥山要離,你是何人?”
“如果有來世,我只愿生就是你的,一生便只是你的。可是妮妮,今生我已然錯(cuò)過,但求從此只守護(hù)你一人。我要離從今以后,生生世世便只是你的。如若負(fù)你,元神俱滅。”
“不要?。〔灰?,你不能殺他,你要是殺了他,我便在此自盡?!?p> “妮妮,你可還記得那夜在鹽水海里,你是如何救我的?”
“如何?”
“你難道竟忘了,你將本獸蹬入海底,卻又將我救回?”
“你現(xiàn)下可還好些了?”
“若你不愿如在鹽水海海底那般救我,恐怕我就難以好了!”
“既如此,本公主只能舍身忘義了,你且閉上雙眼?!?p> “你冷嗎?”
“嗯?!?p> “為何我卻覺得有些熱?”
“我也是?!?p> “那你到底是冷還是熱啊?”
“又冷又熱?!?p> “真的是你!?你還活著?”
“妮妮,這樣會(huì)不會(huì)覺得更真實(shí)一點(diǎn)?”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你這小獸,傻獸,臭怪獸……”
“本獸還沒有嫁入七海,這便駕鶴西去,豈非死不瞑目?”
“還疼么?”
“十九萬年了,不疼了。若不是我這一身招禍的赤鱗,那女魔頭也不會(huì)放過我,還真要感謝上蒼將這赤鱗賜予我呢!”
那個(gè)人的身影,和莫離和尚生得一模一樣??墒撬暮蟊成?,卻有著血淋淋的赤鱗甲片,他們?cè)陂傩俏灮鹕碁┥虾戎衤董倽{,雙雙宿醉。接著,卻又在暗無天日的井底醒過來,暗處的草堆上,有兩個(gè)羞紅了臉色的男女,那女子和她生得一模一樣,那男子卻生得和莫離和尚一般無二。
“怎會(huì)是一只龍?”
“若非親眼所見,我竟不敢相信這是我們的孩子?!?p> “妮妮,小心燙。”
“這臭小子身上竟會(huì)這般燙人?!?p> “妮妮,你喜歡朝霞滿天嗎?”
“嗯,我最喜歡這種勝景了!”
“小獸,新婚快樂!”
“妮妮,新婚快樂!”
“我仲海今生眼拙跟了你,從今以后,你我恩斷義絕,死生不復(fù)相見。”
“妮妮!別走?!?p> “難道你傷我傷得還不夠嗎?”
“妮妮,我真的無意傷你?!?p> “從我的眼前消失,永遠(yuǎn)都不要出現(xiàn)。”
“妮妮,你還記得,我們?yōu)楹谓o這孩子取名叫‘文無’嗎?”
“住口!我不許你再提?!?p> “小獸,你在哪里?小獸,我來看你了!小獸,我好想你,我每一日都在想你,你是不是也在想我啊?”
“小獸,我就要走了,離開這個(gè)傷心的地方。我走以后,便讓這些花草來陪你?;ㄩ_花落,一年一季。每過三年,我會(huì)來此將種子收回去,等到這個(gè)竹篩子滿了,我便來娶你。若你膽敢化成灰燼,我便將你的骨灰做成泥人,為它穿上嫁衣,用八抬大轎娶到七海?!?p> 記憶里,全是她和那個(gè)身影的聲嘶力竭、死去活來。
廿熹只覺得,一陣陣心痛,一陣陣心酸,一陣陣難過……
“思源,等等我,你說你,還病著呢,想走也不叫上我,好能照應(yīng)一下?!?p> “不勞煩公主了,思源自己走便是?!?p> “還和我鬧脾氣?我從小刁蠻任性慣了,不明事理,你就別生我氣了嘛!”
“思源不敢?!?p> “好,那既然這樣,我們一道回去吧?!?p> “七日后,我便要嫁入祁燕仙宮了,以后再也不會(huì)回七海去了。”
“你和大師兄這么快就要成婚啦?”
“公主,從今天起,七海再無思源,庸北也從未是我的家?!?p> “妮妮,我便送你到這里吧。”
“錦容,你真的不來參加我的婚禮嗎?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快去吧,別誤了吉時(shí)?!?p> “沒想到你整日冷若冰霜,竟也是個(gè)有柔情俠骨的人。”
“妮妮,我說過,無論何時(shí)何地,凡你需要,我便會(huì)在你身邊?!?p> “仙上,既然大家見面彼此心中不快,不如就此別過吧,?!?p> “想走?沒那么容易!”
“我本不欲與你相爭,為何一再逼迫?若傷及我腹中稚子,我必十倍奉還!”
“你若不怕要離背負(fù)為妻弒母的罪名,就盡管來吧!哈哈哈哈……過了今日,你便見不到你的孩兒了?!?p> “我以禮相待,他們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惹怒我,傷害我所在乎的人。”
“妮妮,你別急,我們一起去找文無?!?p> “囚君父,傷慈母,殺我兒,奪吾子,損我萬年修身。今若仲海不能戮你全族,枉為人女,枉為人母!”
“我仲海此生,毀在一個(gè)‘忍’字上。從現(xiàn)在開始,凡我恩者,傾囊相報(bào);凡我仇者,刻剮誅殺?!?p> “我爹是龍,我兒子也是龍。我既是龍女,也是龍母,這王位由我來坐,最是應(yīng)景!日后,我便是這天地之間獨(dú)一無二的女王,誰若敢犯我七海,必讓他加倍奉還!”
“修仙入道不過數(shù)十萬年而已,我已嘗盡苦辣酸甜。生而無悔,死亦如何?可是那孩子不一樣,他還沒有見過朝霞晚露,沒見過他的兄弟?!?p> “妮妮,你若入了這藥爐……”
“錦容,你不必說了,我心意已決,不會(huì)再變。”
越來越多的往事涌上心頭,讓廿熹的頭劇烈膨脹起來,她只覺得,要被這些聲響和人影驚得窒息。
我前世是誰?
仲海公主?
廿熹?
汋浪庭是何地?
我娘是鳳族的青鸞?
我還有兩個(gè)兒子嗎?
可是,我明明是雪凰遺孤?。?p> 思源上輩子就和我是朋友?
那個(gè)金蟬婆婆,為何會(huì)將我爹囚禁起來?
突然,廿熹承受不住這些沉重的往事。
眨眼間,便閉上了雙眼,從奈何橋上滾了下去。
那位孟婆卻也并非鐵石心腸之人,她使出仙法力量來,將滾落的廿熹接住。
孟婆將廿熹安頓在扁舟內(nèi),送她回到夢(mèng)川上,在這美好的景色里做著前塵往事的大夢(mèng)。
不知過了多久,廿熹終于醒了過來。
她的眼角掛著兩串淚痕,看到孟婆婆滿心歡喜地看著自己,看到自己又回到了夢(mèng)川,不禁驚道,“本公主剛剛是做了個(gè)夢(mèng)嗎?”
孟婆慈祥地笑著,“亦夢(mèng)亦真,虛實(shí)難辨。”
廿熹在小船上坐定,想到腦海里那些事,她堅(jiān)定道,“是虛是實(shí),本公主心如明鏡?!?p> 廿熹的眼中漸漸涌出一片恨意,心想,“想不到,我竟做了這樣荒唐的事,把貼身的寶貝都送給了那個(gè)金蟬,淪落到此地,簡直是活該!”
此時(shí),孟婆心中已然明了,眼前的廿熹已經(jīng)不再是剛剛那個(gè)癡癡的姑娘了。
她心中暗嘆,“仲海,你終于回來了?!?p> 廿熹拿起那只粗陶做的茶杯,看了又看,沒想到這杯茶竟讓我憶起了前塵往事。說來真是奇怪,自從進(jìn)了錦容的煉丹爐,再從北州帝宮醒來,我竟將往事忘得一干二凈,真是該打!
她朝孟婆問,“這是無忘海的解藥?”
孟婆只會(huì)心的點(diǎn)點(diǎn)頭,卻接著搖搖頭,“這是夢(mèng)川里的水,于你最是相宜?!?p> 繼而,孟婆接過那杯子,再次斟滿。
“來,再飲一杯?!?p> “為何還要喝?”
“第二杯,名喚忘憂。否則,若還記得前塵往事,豈不傷心難過?”
廿熹卻直接將那杯茶放到了船上,站起身來,神清氣爽道,“不必了,我眼下不需要再忘記什么。”
原來,這夢(mèng)川里的河水是給天界的神仙飲的。
剔除仙骨的神仙若想轉(zhuǎn)世投胎,必得將前塵往事一一忘卻??捎猛ê铀蟮拿掀艤瑢?duì)神仙無甚藥效。是而,只有飲下這夢(mèng)川里的水,才能將前世的事忘個(gè)干凈。
既歷經(jīng)千萬年修煉成仙,本不該再下界投胎轉(zhuǎn)世。凡是做夠了神仙,要下凡投胎的,必得先飲下夢(mèng)川河水,將前世的七苦再歷一遍,這便是所謂的若要忘記前塵往事,必先憶起往日諸事蒼莽。經(jīng)歷了這回憶之苦,方可再飲夢(mèng)川之水,清除腦海里的全部記憶,干干凈凈、清清白白地去投胎做人。
眼下,孟婆見廿熹神采奕奕,有一片無畏之心,心中大安。
她打趣地笑起來,“姑娘,可要渡河?”
廿熹微微點(diǎn)頭,“嗯?!?p> 可是,見孟婆仍駕著船,向地洞那邊的忘川劃去,廿熹便瀟灑道,“婆婆,不是那邊?!?p> 孟婆故意裝作糊涂的樣子,“哦?姑娘,這是要去哪里?”
“回蛥山,討債?!?p> “好嘞,起駕!”
孟婆聽到廿熹一聲干脆利落的回答,滿心歡喜,急忙調(diào)轉(zhuǎn)船向,往東洲岸邊劃去。
到了岸上,孟婆看著廿熹,慈祥道,“姑娘,老身修煉百萬年,留著一身仙法修為,卻在這里陪伴些無用的鬼魂。這一身仙法修為于老身也是無用,老身與你有緣,今日,便將半數(shù)贈(zèng)給你?!?p> 說著,孟婆便痛快地將半數(shù)仙法靈力,全部渡給了廿熹。
廿熹得到了她半數(shù)的仙法,頓時(shí)覺得周身有了力量。
她眼中全是感激,看著孟婆,不知該如何來謝她的再造之恩。
“還不快去,尋回你的寶貝?”
孟婆才說完這一句話,便劃著小船轉(zhuǎn)身過去,消失在茫茫的夢(mèng)川之中。
廿熹堅(jiān)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多謝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