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廿熹在凡間的日子,過得清冷孤寂。
三花樹林里,到了晚秋,花開三季,也將要凋謝了。
廿熹一個人在林子里,躺在樹枝上望著青天白云,默默不語。
她的腰間還掛著那個酒葫蘆,涼風(fēng)吹過來,吹得樹枝搖搖晃晃,連同躺在樹枝上的廿熹和她的酒葫蘆,也跟著一起搖搖晃晃。
想他的時候,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很慢,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何時才能再續(xù)前緣。
想再見他的時候,時間過得很快,很快很快,不知不覺又過了一日,見不到他的這些日子,他到底在做什么呢?
就這樣,時間走走停停,亦快亦慢,轉(zhuǎn)眼又到了冬季。
廿熹一個人在林子里待得孤寂了,踩著簌簌的落葉和枯萎的花兒,邊走邊望,忍不住嘀咕,“怎么連個蟲子都見不到呢?”
這時,她靈機(jī)一動,才想到戲本子里說過,這凡間許多的蟲獸都要冬眠。
想當(dāng)年老王家的秀才愛上了一只蛇精,沒到冬月里那個女子就不見了蹤影,不過就是睡覺去了。
廿熹不知,這世上有沒有冬睡的鳥兒,可她覺得冬睡的確是一個消遣時光的好法子。
于是,她抬腿輕輕飛上最高的樹丫。
果真是修煉幾十萬年的仙子,這輕盈的身段兒穩(wěn)穩(wěn)地落到了樹上,連樹梢的枯葉都只是輕輕擺了擺身子,依然掛在那里,安然無恙。
廿熹只想讓自己快些睡覺,這一睡過去,千年萬年,別再醒了。
掐指一算,這冬月還有兩個月圓就過去了。
廿熹干脆抬手施法,在這片樹林上施了咒語,下一場安靜的雪,睡一個沉沉的覺。
隨著漫天雪花飄落下來,廿熹悄悄地閉上了眼睛。
三花樹林里,光禿禿的樹丫上落著白白的細(xì)雪,廿熹的身上也漸漸沾上了淡淡的雪粒子。
一層一層,溫暖的冬雪將她蓋了起來。
漸漸地,廿熹的身上結(jié)了一層微微的白霜。
這些霜越結(jié)越多,越多越厚。最后,它們像是一張薄冰做的大網(wǎng),將廿熹包裹在網(wǎng)里,再也不用受塵世的打擾。
一朝入夢,廿熹多希望是千年萬年的安穩(wěn)。
羌溪龍城內(nèi),莫生又出了五趾洞,想出去多尋些美味回來。
莫離見此機(jī)會,正欲動身。
就在這時,貉貊拭干淚痕,來到五趾洞外。
大仇已報,愛子回還。
現(xiàn)如今,貉貊再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她來到洞中,恰巧遇上莫離要出去。
一時間,二人雙雙驚愕。
貉貊緊張得一下子紅了臉,手足無措。
而莫離雖未有緊張和驚恐,卻覺得面前這位一身墨紅色衣服的神仙,看似孤高冷傲,卻慈眉善目,溫暖親和。
霎時間,莫離的腦海中飛速閃過一些畫面。
他從哪些畫面中,撥開廿熹的笑顏,終于看到了一位一身紅衣的女子。
“你是貉貊!貉……師父!”
看來,莫離是記起了前世的往事,認(rèn)出了貉貊。
不等他說完,貉貊猛地?fù)]袖,便將莫離迷暈過去。
她快步向前,溫柔地扶住莫離,將他輕輕安放坐臥在榻上。
“孩子,娘就要走了。離開這個世界,離開這個讓你一輩子抬不起頭的地方?!?p> 貉貊在心里默念著,不知不覺,便有一行滾燙的眼淚洶涌流出,讓她幾度哽咽。
貉貊坐在莫離的背后,輕輕撫摸他的肩膀,臉上露出了笑容。
“龍生龍,鳳生鳳,自古便是如此。當(dāng)年,我服了湖人的仙丹,修煉出了赤龍真身。所以我的兒子,也是一條真龍?!?p> 貉貊溫柔地?fù)崦x背后的赤鱗,一片一片,指尖舍不得劃開。
當(dāng)摸到莫離脖頸上的逆鱗時,貉貊笑中帶淚,十分欣喜。
她擦干淚水,依依不舍。
貉貊知道,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
她打起精神,將自己元神內(nèi)所剩的部分修為與靈氣,盡數(shù)渡給莫離。
一分一秒,時間悄然而過,貉貊體內(nèi)的修為漸漸耗盡。
等她完成了這最后一個心愿,便能體體面面、干干凈凈地去了。
這一輩子,再無遺憾,也再見不到她的兒子了。
當(dāng)一股強(qiáng)大的仙力進(jìn)入體內(nèi),莫離只覺得十分受用。他在無意間慢慢吸納這些修為,將它與自己的元神融匯到一起。
隨著莫離的額間流出一串串細(xì)汗,貉貊也只剩下了最后一絲魂魄,她悄然來到莫離的夢境里。
莫離的夢里,還是一片紅艷的火光。
他赤裸著上身,坐在一堆烈火中,閉目修煉。
就在這時,響起了貉貊的溫聲細(xì)語。
“是時候該道別了,我在這天地之間已經(jīng)活得足夠久。我這一生,和我有恩怨糾葛的男人太多,愛也好,恨也罷,面目全非。是非對錯,早已成為無人問津的往事。可是,我自始自終不能面對自己的良心。我既不能走出這座孤城,讓我的孩子成為九州的笑柄;也不愿繼續(xù)將自己囚禁在此地,因循茍且。孩子,不要想我。我不是一個值得你想念的娘親,我是你的恥辱,是你脊梁上的道道疤痕。娘走以后,你就讓這一切都變成無人知曉的秘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隨著我的死,從此和你再無關(guān)系?!?p> 莫離被這一通呼喚驚醒,他猛地睜開眼睛,看見貉貊在離他很遠(yuǎn)的地方,深情地看著自己。
他們之間,隔了一道高高的火海,兇猛無比。
他還未來得及想通這些話的含義,就看到貉貊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
她的影子在莫離的眼里,漸漸模糊,漸漸遠(yuǎn)去。
莫離不解道,“師父?娘親?”
他驚了一下,“難道你是我娘親?”
莫離站起來,大惑不解地慢慢向前幾步,想追問貉貊。
貉貊卻不敢讓他靠近,一直漸行漸遠(yuǎn)。
“孩子,這么多年來,娘每日每日的想你。我想到你啊,我就笑。笑著笑著,我就哭。我想我的孩子,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孩子。娘親是好人也罷,是惡人也罷,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我就是個舐犢情深的女人而已。娘親恨自己,恨自己那樣對你??墒牵@世上有哪個娘親,愿意對自己的孩子用刀呢?你是我的孩子啊……”
莫離滿心疑慮地追著貉貊,聽到她說出這些話,一字一句讓他驚慌失措。
“娘?娘!”
莫離輕輕地喊了出來,不經(jīng)意間,淚水悄然落下。
此時,貉貊的臉上,早已淚眼模糊。
“我有罪,我恨我自己??晌以胶拮约?,我越不敢死了去見你。娘要讓那些害過咱們的人,都做鬼,好讓咱們娘倆兒在西方的日子,都好過一些。娘很開心,你長成了一位英俊的上神,有自己的朋友,拜了舉世無雙的師父。孩子,娘是真的想和你說說話。可是,我不知該如何開口。我不敢面對你,我不敢看你的眼睛。我一想到二十六萬年前的那個晚上,我拿刀對著你,你還那么小,你對我笑,可是我卻拿刀刺向你……從那以后,娘沒有一天忘記過你的哭聲,你好像是在問,‘娘,你為什么這樣對我?’。你渾身沾滿了血,我不敢想象,我殺了我的孩子,他的血染紅了我的衣裙。孩子,你一定要恨我,只有這樣,你才能活得無憂無慮。你要記住,娘的死,是娘自己的選擇,和你沒有關(guān)系?!?p> 至此,莫離已經(jīng)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當(dāng)年他初到羌溪龍城,那個女魔頭口口聲聲恨之入骨的仇人,就是自己的父親。而要?dú)⒘俗约焊赣H的女魔頭,就是他的娘親。
他為父親貔鮻的惡行而感到不齒,厭惡之至。
可每每想到娘親在瘋癲之中拿刀刺向自己,他卻如何也恨不起來。
莫離只覺得心中撕心裂肺地痛,這痛來得兇猛無比,他說不出口,卻如鯁在喉。
當(dāng)他想到含辛茹苦生下自己的那個娘親,被暗算,被設(shè)計殺死自己的孩子。
她心里的痛,莫離仿佛一刀一刀地體會到了。
“娘,我不恨你,不恨你,不恨……”
莫離心如刀割,追著貉貊的影子,不想讓她離開自己。